張宏傑:朱元璋為什麼要刪《孟子》?《網路歷史》

洪武五年的一天,朱元璋坐在便殿讀《孟子》。

和所有皇帝一樣,朱元璋也提倡孔孟之道,但是說實話,由於軍政繁雜,對於《論語》、《孟子》這些經典,他並沒有系統研讀。

如今天下已定,他也有興致來閱讀一下原典。

不讀不知道,一讀嚇一跳。

讀著讀著,朱元璋眉頭越皺越緊。

終於,把書一摔,大聲說:『使此老在今日,寧得免焉?

』那意思是說,這老頭要是活到今天,還活得了嗎?

原來朱元璋讀到了:『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也就是說,與老百姓和國家相比,國君最不重要。

『君之視臣如手足,則臣視君如腹心;君之視臣如犬馬,則臣視君如國人;君之視臣如土芥,則臣視君如寇讎』就是說,國君對大臣禮貌,大臣也對國君尊敬。

若國君視大臣如糞土,則大臣也視國君如無物。

朱元璋大發雷霆,立刻召見文臣,宣佈即日起『罷免孟子配享孔廟』,將孟子的牌位撤出孔廟,取消他在孔廟裡和孔子一起吃冷豬肉的資格。

孔孟之道是中華立邦之本,此命一下,舉朝嘩然。

這一舉動就如同基督教國家裡要把耶穌驅逐出教堂一樣驚世駭俗。

大臣們紛紛上奏反對。

朱元璋宣佈朕意已決,誰也不許再說,否則以『大不敬』罪處死。

大家立馬靜下來了,誰都知道朱元璋的厲害。

可孔孟在中國被崇拜千年,畢竟會有幾根鐵桿粉絲屹立不倒。

刑部尚書錢唐就堅持要進宮為孟子求情。

朱元璋一聽錢唐為這事而來,命令金吾侍衛將他在殿前活活射死。

錢唐肩臂之上各中兩箭,鮮血直流,不過仍英勇不屈,楞往裡闖。

朱元璋敬佩他是條漢子,叫他進來說話。

錢唐跪在皇帝面前,痛陳孟子之不可廢,說孟子已被天下尊奉千年,一旦廢絕,不但中國震動,四夷也會驚愕,會懷疑中國還是那個尊奉聖人之道的天朝上國嗎?

朱元璋想想也是這麼回事。

錢唐舍命闖關,也讓他見識了孟子在讀書人心目中的分量。

於是命人把錢唐送到太醫院好好治療,不久又恢復了孟子配享孔廟的資格。

『刪 孟』

配享是恢復了,可朱元璋還是覺得不能聽任《孟子》裡的大量毒素流傳下去。

想來想去,想出一個好辦法,那就是命令臣下『刪孟』,將自己看著不順眼的『反動文字』盡皆刪去。

共砍掉孟子原文85條,隻剩下100多條,編了一本《孟子節文》,又專門規定,科舉考試不得以被刪的條文命題。

那麼,刪節的85條裡都有些什麼內容,讓朱元璋這樣深惡痛絕呢?

第一類當然是那些主張『民貴君輕』,『大臣可以不尊重皇帝』的字句。

這種刪節雖有些可笑,但從專制帝王的心理出發,倒也可以理解。

可也有一些刪節,就不太好理解了。

比如『有恒產者有恒心,無恒產者無恒心』這一揭示統治規律的名言,朱元璋也無法容忍,連同『五畝之宅』之類的話一起刪掉了。

另外許多主張皇帝必須施行『仁政』的條文,居然也被刪去了。

比如這句話:『是以惟仁者宜在高位。

不仁而在高位,是播其惡於眾也』

還有一類更奇怪的,就是孟子批評商紂王的話,也都被刪除了。

比如:

桀紂之失天下也,失其民也;失其民者,失其心也。

得天下有道:得其民,斯得天下矣;得其民有道:得其心,斯得民矣;得其心有道:所欲與之聚之,所惡勿施,爾也。

民之歸仁也,猶水之就下、獸之走壙也。

古之人與民偕樂,故能樂也。

湯誓曰:『時日害(曷)喪,予及女(汝)偕亡』民欲與之偕亡,雖有臺池鳥獸,豈能獨樂哉?

這是為什麼呢?

頌 元

其實在刪孟前,朱元璋還做過一些臣下不太好理解的事。

比如在推翻元朝之際,中原漢人皆歡欣鼓舞,揚眉吐氣,強烈要求朱元璋徹底清算元朝統治者的罪惡。

可朱元璋卻並沒有這樣做。

元順帝倉皇北逃後,明軍俘獲了皇子買的裡八剌。

大臣們要求在南京舉行『獻俘』典禮,以慶祝勝利。

朱元璋卻拒不同意,理由是這是對前皇子的侮辱。

他說:『雖古有獻俘之禮,不忍加之』在進軍大都之時,他要求軍隊不得危害元朝皇親貴族:『元之宗戚,咸俾保全』對俘獲的元朝貴族也一概予以尊禮,封很高的爵位,讓漢族人繼續對他們行禮如儀。

甚至在推翻元朝之後,大臣們紛紛獻上『捷奏』之章,批判元代皇帝無道,頌揚洪武皇的雄武,也讓朱元璋很不滿意,因為奏章裡面有貶低元朝君主的詞匯。

朱元璋對宰相說:『元主中國百年,朕與卿等父母皆賴其生養,奈何為此浮薄之言?

亟改之』

對中原漢人來說,推翻了蒙古人的統治,是撥開雲霧,重見青天,大多數漢人都不承認蒙古人統治的正統地位。

但朱元璋卻承認蒙古人的統治是『正統』,並從各個角度,竭盡全力為元朝的正統性辯護。

在即位告天文中,他這樣說:『惟我中國人民之君,自宋運告終。

帝命真人於沙漠,入中國為天下主,其君父子及孫百有餘年,今運亦終』也就是說,元朝的統治是受命於天,光明正大,理所當然。

值得注意的是,他不但將元滅南宋後的幾十年視為正統,且將元、宋並存的十幾年亦視為元的正統。

不止於從天理的角度承認元朝的合法性,朱元璋還從個人感情角度,表達對元朝統治的感恩戴德之情:『元雖夷狄,入主中國,百年之內生齒浩繁,家給人足,朕之祖父亦預享其太平』這似乎就更不好理解了。

在大元帝國的統治下,他父親朱五四到處遷徙,終於落得饑餓而死,朱元璋也沒過一天好日子。

按理,他應該對大元懷有刻骨仇恨才對,怎麼居然歌功頌德感激涕零起來?

天 命

批判孟子和歌頌蒙古人,這兩件事貫穿著同一個意圖:讓大明政權千秋萬代永世不倒。

朱元璋初登皇位,內心有點沒底:中國人向來重視門第,講究出身,自古以來,豈有乞丐而為天子?

他認為許多人雖然畏服於他的刀劍,對於他這個人卻相當瞧不起。

所以,朱元璋要大力提倡『天命論』,就是『天命無常,有德者居之』。

老天爺的心思很難猜,證明它的唯一證據,就是誰最終得了天下。

朱元璋的『天命觀』其實很簡單,那就是成王敗寇。

只要一個人打得了天下,那就證明他擁有天命,別管什麼出身、什麼手段。

天下那麼多富貴人、讀書人、有根腳人,誰也沒當上皇帝,偏偏他一個乞丐當上了,這不正說明他有『天命』之助嗎?

這樣,朱元璋就不得不承認蒙古人統治的合乎天命。

因為他們曾經擁有過天下。

他在《諭齊魯河洛燕薊秦晉民人檄》中說:『自古帝王臨禦天下,中國居內以制夷狄,夷狄居外以奉中國,未聞以夷狄居中國治天下者也。

自宋祚傾移,元以北狄入主中國,四海內外罔不臣服。

此豈人力,實乃天授』

朱元璋必須視元朝為正統,因為這是上天的意志。

所以他承認元朝直接受命於天,接續了三皇五帝的正統,『正名定統,肇自三皇,繼以五帝,曰三皇曰兩漢曰唐宋曰元,受命代興,或禪或繼,功相比,德相侔』。

起 義

與『天命觀』相配合的是『恩德論』。

快要登上帝位之際,朱元璋遇到了一個理論難題:怎麼看待農民起義?

肯定農民起義嗎?

似乎當然應該肯定,因為他和他的追隨者都是起義者。

但是,且慢。

如果肯定起義無罪,那麼再有後來者效仿他起兵反對他怎麼辦?

事實上,在新王朝還沒正式建立之時,他就已經開始忙著四處鎮壓自己根據地內的農民起義了。

推翻舊王朝時,他當然可以大喊造反有理,起義無罪。

但是,成了新王朝的統治者,他就必須讓老百姓認識到,不許造反,更不能起義。

這個彎可不太好轉。

所以,他要大力打造『朱氏恩德論』。

在朱元璋以前,中國人認為『有德者有天命』,而無德者就失去了『天命』。

天下無道,人民就可以起來推翻它。

而朱元璋要打造的『朱氏恩德論』是:因為你身處的王朝對你有恩,所以不管它有道無道,你都不應該帶頭起來背叛這個王朝。

朱元璋說,一個人有了天命,也就從上天那獲得了天下的所有權,其他所有人,都是『寄居者』。

所以,開國皇帝對天下百姓來說有兩大恩德:一是開創了太平,使天下人不再相互殘殺,可以保全性命;二是既然天下土地都是皇帝家的,那麼所有的糧食就都是在皇帝家族的土地上長出來的。

從這個意義上說,天下人都是皇帝一個人養活的,每個人都應該對皇帝感恩戴德。

不要以為這是玩笑,此乃中國歷代統治者的真實想法,隻不過朱元璋表達得最透徹。

從這個理論出發,朱元璋認為,元朝皇帝雖然統治低能,但畢竟也建立了一套法律,安設了幾名官員,比天下大亂還是要好。

所以朱元璋說:『元祖宗功德在人』在給元世祖的祭文中,他更這樣頌揚元朝的統治:『惟神昔自朔土來主中國,治安之盛,生養之繁功,被人民者矣』他朱元璋雖然生不逢時,沒趕上元朝統治秩序良好的時候,幾十年吃不飽穿不暖,但畢竟也算是吃了人家蒙古皇帝的,喝了人家大元天子的,怎麼能忘恩負義不予承認?

更何況,他的祖父和父親,在元朝,畢竟是吃過飽飯的:『如予父母生於元初定天下之時,彼時法度嚴明,使愚頑畏威懷德,強不凌弱,眾不暴寡,在民則父父子子夫夫婦婦,各安其生,惠莫大焉!』『朕本農家,樂生於有元之世!』

所以洪武四年,朱元璋命人在北平給元世祖蓋了廟。

洪武六年,又在南京建歷代帝王廟,把元世祖和漢高祖、唐高祖、宋太祖都供在一起,還把元朝開國功臣木華黎等四人牌位也供在邊上,他自己恭恭敬敬前去行跪拜大禮。

在內心深處,朱元璋對元朝當然充滿憤怒,但對於他這樣級別的政治家來說,考慮問題不能從個人恩怨,而要從天下大局出發。

進一步說,不能從正義與否而要從『實用』與否的角度考慮。

他如此禮敬元朝,目的隻有一個,那就是給天下百姓作個示范,讓他們也禮敬新朝,告訴他們吃人家的嘴短,拿人家的手短。

既然承認皇帝是天下所有人的大恩人,那麼即使一時統治得不好,偶有雷霆雨露,那也都是天恩,大家永遠不能起叛逆之心。

這就是朱元璋建立天命恩德論的最終落腳點。

『殃歸首亂』

理論構建到這兒,朱元璋發現遇到了一點難題:他本人就是大元王朝的推翻者。

他食元朝之毛,踐元朝之土,世受元朝雨露之恩,卻起兵打倒了大元,這怎麼解釋?

雖然誰握住了刀把子誰就有了話語權,但要把這個道理講圓滿,也實在太考驗人的智商了。

朱元璋開始是這樣解釋的:他當初參加起義,隻是為了吃飯活命,並不是為了推翻元朝。

他不斷強調自己加入起義軍實在是迫不得已,是人生的一大污點。

他說自己加入起義軍是『昔者朕被妖人《紅巾軍》逼起山野』《《與元臣禿魯書》》他又說:『朕本淮右佈衣,暴兵《紅巾軍》忽至,誤入其中』《《洪武實錄》卷37》在《皇陵碑》中又說:『元綱不振乎彼世祖之法,豪傑《起義領袖》何有乎仁良《也沒什麼好東西》』他寧肯污辱自己,也不能給臣民作壞的榜樣。

後來他又進一步解釋:『盜賊奸起,群雄角逐,竊據州郡。

朕不得已起兵,……當是時,天下已非元氏有矣。

……朕取天下於群雄之手,不在元氏之手』

也就是說,元朝的滅亡跟他沒什麼關系。

他參加起義,不是為了推翻舊王朝,也不是為了當皇帝,而是因為實在不忍心看人民遭受痛苦,要救萬民於水火。

天下取自群雄,而非元朝之手。

這兩種解釋似乎還不圓滿。

編寫《大誥》時,朱元璋又發明了『殿興有福』理論。

他天才地將起義者分為『首亂』者和『殿興』者兩部分。

首亂者,就是帶頭造反的那一批人,而殿興者,就是他這樣半路參加起義的人。

《禦制大誥三編?

造言好亂第十三》中,朱元璋說:『元政不綱,天將更其運祚,而愚民好作亂者興焉』就是說,因為天下無道,所以愚民作亂。

朱元璋認為,帶頭做亂者都是忘恩負義、膽大妄為之徒,註定沒有好下場。

因為這些人引起了戰亂,造成了流血,老天爺討厭這樣的人。

這就是所謂的『殃歸首亂』

朱元璋還舉大量例子論證他的觀點:歷代大型農民起義中,最早揭竿而起的那批人,確實多數都做了後人的鋪路石:『秦之陳勝、吳廣,漢之黃巾,隋之楊玄感,僧向海明,唐之王仙芝,宋之王則等輩,皆系造言倡亂首者,比天福民,斯等之輩,若煙消火滅矣。

何故?

蓋天之道好還,凡為首倡亂者,致幹戈橫作,物命損傷者既多,比其成事也,天不與首亂者,殃歸首亂,福在殿興』至於那些後來才參加起義的人,就沒什麼責任了。

因為動亂的大火已經燒起來了,他們再加把火,是為了使火災早點結束,早點還大家以太平。

所以『福在殿興』。

這一說法充滿矛盾。

既然天下無道,『天將更其運祚』,被推翻是必然的,總得有第一個起來反對它的。

站在『首亂』者的屍體上取得成功後,卻又這樣大言不慚地辱罵他們,實在是匪夷所思。

絞盡腦汁,朱元璋的理論其實是要落腳於天下無道,為了生存,反抗也是可以理解的,但萬萬不要第一個揭竿而起。

說他狡猾也可以,說他愚蠢也可以,說他陰險也可以,說他坦率也可以,反正理論構建至此,朱元璋圖窮匕見:不論怎麼說,你們可千萬不要造我大明的反。

為了說服愚民,他費盡口舌,推導出了寧可餓死,也強於造反之說。

他說,元朝承平時,富無旁憂,貧有貧樂。

縱迢天災,『饑謹並臻,間有缺食而死者,終非兵刃之死。

設使被兵所逼,倉惶投崖,趨火赴淵而歿,觀其窘於衣食而死者,豈不優遊自盡者乎?

』也就是說餓死強於戰死。

所以寧可餓死,也不能反抗他的統治。

他又從多方面論證這個主張,說造反其實沒什麼好處:從亂者並非俱能為人上人,除了那些『亂雄』和文武官吏外,『其泛常,非軍即民,須聽命而役之。

嗚呼,當此之際,其為軍也,其為民也,何異於居承平時,名色亦然,差役愈甚』

他在《大誥三編?

造言好亂》一節中說:

且昔朕親見豪民若幹,中民若幹,窘民若幹,當是時,恬於從亂。

一從兵後,棄撇田園宅舍,失玩桑棗榆槐,挈家就軍,老幼盡行,隨軍營於野外……與官軍拒,朝出則父子兄弟同行,暮歸則四喪其三二者有之……飲食不節,老幼悲啼,思歸故裡,不可得而歸。

不半年,不周歲,男子俱亡者有之,幼兒父母亦喪者有之,如此身家滅者甚多矣。

也就是說,從概率論上分析,參加起義和叛亂,獲得功名富貴的可能性是極低的。

相反,給人家當炮灰的可能性卻幾乎是百分之百。

通過這種『寧為太平犬,不為亂世人』的理論,朱元璋鄭重警告百姓:寧可餓死,也不要起來造反。

說到這,我們就理解他為什麼討厭孟子了。

他刪掉有恒產者有恒心的理論——有恒產當然有恒心,但無恒產也必須有恒心。

也就是說,在朱元璋的統治之下,你縱然淪為赤貧,走投無路,也不得起造反之心。

他刪掉帝王必須仁慈——對帝王不得有任何要求,什麼樣的帝王百姓都應該服從。

他不許批評商紂王——並不是朱元璋喜歡商紂王,要像郭沫若先生那樣為商紂王翻案,而是因為他主張,即使皇帝如同商紂王一樣荒淫無道,臣下也不應該批評,更不應該推翻。

歷代皇帝可能也有人和朱元璋一樣,讀了孟子感覺不舒服,不過還從來沒有人想到可以閹割孟子。

因為孟子是儒學體系的核心,正如黃仁宇所言:『從個人說辯的能力和長久的功效兩方面看,孟子在傳統政治上的地位要超過孔子』

朱元璋不一樣。

對於他這樣赤手空拳開天辟地的人來說,沒有什麼是至高無上,神聖不可侵犯的。

真正至高無上的是他自己,世間一切,包括所謂真理,都要為他服務。

朱元璋相信孔孟之道,是因為他以為孔孟之道可以鞏固他的統治。

如果不利於他的統治,當然要改造它。

對別人來講駭人聽聞的大逆不道,對他來說卻完全符合邏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