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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惠王二十一年《前656年》夏秋之交,齊國和楚國經過一系列軍事對峙、外交談判後,終於以‘召陵之盟’的形式,各自表述了己方的意願,然後名義上達成了一致,將一場即將發生的危機暫時消弭於無形中。
楚軍停止了繼續向召陵開進的軍事行動,齊桓公也率齊軍及諸侯聯軍從召陵撤軍回國;齊、楚兩國之間為爭奪中原霸權而進行的第一次正面接觸和對抗,就此宣告結束。
但就在齊桓公率聯軍撤軍回國之際,又發生了一件意外的事情,將中原諸侯聯盟內部彼此關系松散、明爭暗鬥,甚至相互提防戒備的情形都展現得淋漓盡致;這件事也深刻地揭示了,即使是在盟主面前做出恭恭敬敬、俯首帖耳的模樣,但諸侯盟國之間並不是鐵板一塊,都有各自的私心打算、和保護本國利益的小心思。
事情是這樣的————在諸侯聯軍準備撤軍回國之時,按照來時的路線,應該是原路返回,也就是從陳國和鄭國的國境內通過;於是,齊桓公以盟主的身份,向各個盟國下達了‘原路撤軍’的命令;對這個命令,諸侯們大多數都沒有意見,準備遵從盟主的號令,執行撤軍行動。
但此次進軍行動,諸侯聯軍的規模過於龐大《要徹底壓制楚國的話,人少了沒有氣勢》,所需的軍糧、物資供應不是個小數目,根據之前諸侯聯盟的會盟約定,與楚國達成和議、撤軍回國時所需的物資,大部分都要由回途所在國——陳國和鄭國來負擔;對兩國來說,這可是個勞神的大難題。
當初,齊桓公率諸侯聯軍南下,進行伐蔡、攻楚軍事行動,那都是為了保護盟國、‘主持正義’,同時也是為陳、鄭兩國解圍《要不然楚軍可就要北上了》;所以,當時的陳國、鄭國對給從自己國境內經過、去和楚軍對抗的聯軍提供物資軍需的要求並沒有異議,而且還很積極《聯軍是來援助、保護自己的,自然不能太小氣了,格局要大嘛》。
但如今‘召陵之盟’已經達成,楚國也按盟約內容退兵,陳、鄭兩國的外部威脅已暫時消除,再要花費巨大代價去給撤退中的聯軍提供海量的物資補給,陳國、鄭國的執政者們就有些不大樂意了。
於是,受陳國國君陳宣公的委托,陳國大夫轅濤塗找到了鄭國大夫申侯《這倆人很有可能都是負責各自國家後勤糧秣供應的大夫》,和他私下商議說:
『現在諸侯聯軍要撤軍回國了,但齊侯的意思,是按照來時原路,依舊走我們陳國和你們鄭國境內回去;而從陳、鄭原路返回的話,我們兩個國家肯定要為聯軍提供回程的軍需物資、車馬佈帛,那這個負擔可就太大了;不如我們一起去向齊侯建議,讓齊侯率齊軍取道東路、從海邊回國,其他諸侯也各自單獨撤軍;這樣,齊軍的撤軍路途近了很多,齊侯回國的時間也縮短大半,他一定滿意這樣的安排;而我們兩國也就避免了因聯軍過境而過度耗費軍需物資的麻煩了』
對於轅濤塗的改道提議,申侯很是爽快地答應了,拍著胸脯回答說:
『您說得很對,就這麼辦!』
而當轅濤塗提醒申侯,是不是要將這件事向鄭國國君鄭文公也匯報一下,取得國君的同意後再向齊桓公奏報時,申侯當即回復說不必了,自己事先已經向國君建議過,鄭伯他也是這個意思。
見事情溝通得很順暢,轅濤塗便和申侯約好,由自己先去向齊桓公提出請求,請齊軍繞道回國、其他聯軍各自撤軍;然後,申侯再跟進拜見盟主,向齊桓公又復述一遍理由,好讓齊桓公改變主意,抄近路從東路海邊回國。
隨即,轅濤塗按原計劃拜見了齊桓公,將自己的‘改道撤軍’建議奏報給盟主;齊桓公思考之下,也覺得沿東路回國路途確實是比較近,消耗也小,時間上也有節省,因此便同意了轅濤塗的建議,準備改變撤軍返程的路線,從東路海邊回國。
可就在轅濤塗辭別齊桓公、回到陳國本營,並告訴申侯自己已經完成遊說,讓申侯接著去拜見齊桓公時,申侯倒是很快就去參拜齊桓公了,但說的話卻大大不一樣;事情在這裡就起了重大的變化。
申侯拜見齊桓公,並得到齊桓公接受轅濤塗的建議,將要改變撤軍路線,從東路回國的消息後,一反與轅濤塗在之前私下商議時的常態,而裝作大驚失色地樣子對齊桓公說:
『東路海邊的道路,是淮夷、東夷的范圍,一向不服王化;而我聯軍勞師遠征多日,已經是非常疲憊、怠倦了,這個時候如果從東夷的地盤撤軍經過,一來道路崎嶇、行軍困難,更加增添疲勞,二來萬一半路上遇到夷人的侵襲騷擾,恐怕會有不測;不如還是按照當初進軍時的路線,依舊從陳國和我們鄭國取道,並由我們兩個國家來為聯軍的撤軍提供軍需物資,這樣君上您回程時既安全,又輕松,還沒有後顧之憂』
聽完申侯‘討好又暗藏玄機’的話後,齊桓公這才明白過來,原來轅濤塗之前對自己所說的改道撤軍建議,是隱含著‘不願給聯軍提供撤軍軍需、維護鄭國本國利益’的暗搓搓小心思,還將撤軍的齊軍和自己置於《有可能的》東夷伏擊的危險中。
在申侯的‘好心勸說下’反應過來的齊桓公,於慍怒憤慨之外,當即命鄭國國君鄭文公緊急前來見自己,然後面無表情地對鄭文公下達了兩個命令:
其一、本次撤軍,諸侯聯軍依舊將從鄭國過境,請鄭國提前準備好軍需糧草、車馬物資,以協助聯軍回國;
其二,‘請’鄭文公把鄭國的虎牢《河南滎陽汜水鎮》賜給鄭國大夫申侯做封邑。
對於齊桓公這兩道命令,鄭文公有些莫名其妙、同時也搞不清背後的原因《申侯當初和轅濤塗商議時所說的‘已經向國君匯報過改道建議、且得到了同意’的話,其實都是假的,鄭文公根本不知道這件事》;齊桓公當初是為了保護鄭國不受楚國的侵襲才出兵南下的,按規矩和道義,本來就該由鄭國給聯軍提供軍需物資,這也是分內之事,不是什麼大事,最多物資消耗大一些,也在鄭國的承受范圍之內。
但齊桓公為什麼突然要自己把虎牢之地封給大夫申侯,這個事情鄭文公就實在不明白了。
鄭國大夫申侯,原本是申國《南申國,非周平王外祖父申侯的那個申國》人,而且極有可能是南申國的公室、甚至前國君《也有一說,申侯本就是楚人,名侯,其母為申國女子,所以稱申侯》;當年楚文王滅申後,申侯便來到楚國,成為了楚國的大夫,很快因為善於迎奉、揣摩而成為了楚文王的寵臣,極得楚文王的喜愛和信任。
但申侯依仗著楚文王的寵愛,在楚國肆意妄為、不知收斂,又貪得無厭,因此和諸多楚國大夫都結有怨仇;楚文王在世時,楚人畏懼國君的幹涉,所以不敢對申侯怎麼樣,但只要楚文王一死,申侯的倒黴日子就要來臨。
周惠王二年《前675年》,楚文王在出兵征伐黃國《河南潢川》得勝回國途中,因作戰時所受箭傷發作而薨逝於半路;彌留之際,因為擔心自己的寵臣申侯會在將來遭受楚國宗族大夫的報復,於是派人將隨侍的申侯召來,賜給他一塊璧玉,囑咐他說:
『你歷來貪圖財物、又結怨太多,從不滿足,從我這裡取,從我這裡求;我了解你的為人,不會怪罪於你。
但是我死後,繼任的國君和其他大夫們一定會眼紅你的家產,可能將對你不利。
所以,你在我死後就馬上離開楚國,去其他國家安身;而且不要到小國去,小國容不下你,也保護不了你,要去大國』
《成語——‘予取予求’的出處》。
因此,申侯在‘恩主’楚文王薨逝後,連楚國都沒回,直接半路逃跑,輾轉來到此時還可以被稱為‘大國’的鄭國,投靠了尚在位的鄭厲公;之後,申侯又以當初獲得楚文王信任寵愛的手段,再次得到鄭厲公的喜愛,被授命為鄭國大夫,再度成為諸侯的寵臣。
鄭厲公薨逝之後,申侯又得到了繼位的鄭文公的信任,繼續出任鄭國大夫;到齊桓公組織聯軍伐蔡、攻楚時,申侯已經在鄭國出仕近二十年,成為了鄭國國政的重要參與者之一。
因此,在得到了齊桓公要自己把虎牢封給申侯的命令後,鄭文公一度疑惑不解,自己國家的大夫,怎麼跟諸侯盟主扯上了關系,還得到這麼大的青睞和重用,居然可以說動盟主,要自己賜封邑給他。
而且,虎牢是鄭國重鎮之一,重要性僅次於國都新鄭、以及別都京邑;當初,鄭莊公的母親武薑要求鄭莊公將此地賜給小兒子叔段,鄭莊公一口否決,寧願封叔段到京邑,也不肯將虎牢給他,由此可見虎牢之地的重要性。
所以,鄭文公對齊桓公的命令很是不滿,認為這簡直太便宜申侯了。
然而,齊桓公剛剛才率聯軍南下,幫助鄭國消除了來自楚國的威脅,也維護了鄭國的利益,要是吃飽了飯就罵廚子,那也太不厚道了;另外,申侯說到底也是鄭國的大夫,將虎牢封給他,也算是鄭國的內部人事調整,沒有‘失土’的責任。
因此,鄭文公就算是再心不甘情不願,也不敢去反駁齊桓公的‘意見’,隻得捏著鼻子忍了,答應將虎牢封給申侯。
打發走鄭文公後,齊桓公又將陳國國君陳宣公召來,除了同樣通知他,聯軍將由陳國境內回國、所需物資由陳國負責供應外,還特別提出:將陳國大夫轅濤塗逮捕,送交齊國帶回國內處置。
對齊桓公的命令,陳宣公剛開始時和鄭文公一樣地莫名其妙,摸不著頭腦;不過他比鄭文公多少強一些,很快反應過來,這一定是齊桓公對轅濤塗所提出的‘改道東路撤軍’建議背後的真實意圖有所察覺,並感覺受到了陳國的愚弄,因此才以抓捕轅濤塗來發泄不滿。
《幸好轅濤塗在向齊桓公做改道建議時,沒說這件事已經和陳宣公事先溝通過,要不然,齊桓公在慍怒之下,就連陳宣公也會被加罪》。
於是,有些心虛的陳宣公並沒有和齊桓公繼續爭辯、追問,而是一口應承下來,除了承擔聯軍撤軍路過陳國時的軍需,還將轅濤塗交給了齊軍,由齊人帶回國處置《當然,送轅濤塗去齊軍大營前,陳宣公已經和他交換了意見,為了陳國宗廟社稷,大夫就暫時委屈一下吧》。
發泄了對鄭、陳兩國國君的不滿、以及將‘忽悠’自己改道撤軍的陳國大夫轅濤塗抓捕後《贊揚申侯、給他爭取了虎牢封邑之事就不要公開宣揚了》,齊桓公這才滿意地率聯軍從召陵撤軍回國,而且回程的軍需大都由陳、鄭兩國負擔。
其他諸侯也樂得‘搭順風車’,跟著齊桓公一起回撤返國,皆大歡喜《就是不知道鄭文公和陳宣公這兩個冤大頭的心情如何》。
從召陵返回新鄭後的鄭文公,實在不願意就這麼把虎牢重鎮輕易地封給申侯,但諸侯霸主的威懾力和雷霆手段,不是現在的鄭國可以抵抗的《假如是鄭莊公、鄭厲公在位時期,那倒還可以比劃比劃》。
於是,鄭文公在磨磨蹭蹭了一段時間後,還是按照齊桓公的命令,將申侯封到虎牢,讓他駐守鄭國的北部重鎮、作為國家的屏障《直到這時,鄭文公還沒搞清楚到底為何齊桓公會如此青睞申侯,為其爭取了如此大的封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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