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約洪武二十七年左右的某天,明太祖朱元璋處理完奏章,習慣性地拿過一本書研讀起來。
朱元璋赤貧出身,沒上過一天學,如今當了皇帝,身邊全是一幫滿腹經綸的家夥,肚子裡不裝點真家夥,豈不被這幫自以為是的家夥恥笑?
這一天老朱讀的是《孟子》,跟大儒們比,他雖然近似於半文盲,但也知道孟子地位的重要,不背誦幾句格言,在朝堂上拽一拽,那幫人不服啊。
老朱讀著讀著,臉色有點難看:
『君之視臣如犬馬,則臣視君如國人;君之視臣如土芥,則臣視君如寇讎《仇》』
這是什麼話呢?
大臣居然把君王當作『寇讎』,這不是犯上作亂嗎?
繼續往下看,老朱越看越生氣,越看越惱火。
『賊仁者謂之賊,賊義者謂之殘,殘賊之人謂之一夫。
聞誅一夫紂矣,未聞弒君也』『為民父母,行政不免於率獸而食人』『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
諸如此類的『反動言論』比比皆是。
按老孟的思想,老百姓稱君主為『一夫』《獨夫民賊》,大臣稱皇帝為『寇讎』《強盜仇敵》,那還了得?
如果大家都這麼想,自己別說坐不坐得穩皇位了,會不會被他們撕碎都有疑問!老孟還公然喊出,老百姓最尊貴,君王最輕賤,這豈不是尊卑顛倒嘛。
這種思想流傳開來,朱家江山豈不會被老孟『說垮了』!
老朱越想越害怕,原來這幫口口聲聲忠君的家夥,都暗藏禍心啊,表面上磕頭喊『萬歲』,其實內心喊『一夫』,張口稱『聖主』,心裡念叨的卻是『寇讎』!更可惡的是,欺負俺老朱讀書少,還拿《孟子》作為科考標準,弄一堆黨徒對付我!
老朱拍案而起,揮毫成旨:
『使此老在今日寧得免耶?
……非臣子所宜言,議罷其配享。
有諫者以大不敬論』
從今往後,剝奪老孟配饗孔廟的資格,餓死他!大臣有誰敢對這件事進諫的,一律以大不敬之罪論處。
還有史料說,老朱下令,對進諫者一律射殺!
話音剛落,就有不怕死的來了。
一位叫錢唐的刑部尚書,抬著棺材『屍諫』來了。
我們光知道海瑞抬棺進諫,其實跟錢唐學的。
錢唐站在殿下,大秀健美的肌肉,他一把扒光上衣,拍拍胸膛說:
『臣為孟軻死,死有餘榮』
往這兒射,別偏了!
面對不怕死的錢唐,估計錦衣衛也哆嗦,箭放了,沒射死,反把把老朱氣個半死。
君臣之間杠上了,又有一個叫遊義生的禦史,夥同十幾位諫官,集體抗議老朱這個『一夫』。
老朱一怒之下,將他們全部下獄治罪。
結果遊義生和這群諫官,寧可在獄中自殺,也絕不認錯。
老朱一下子蔫了,再這麼搞下去,自己真的成了獨夫民賊了,他嘆了口氣:一群憨貨!罷了罷了,當一回虛心納諫的『聖君』吧,恢復老孟的飯票吧,給錢唐好好療傷。
不過,老朱也不甘心完敗,他叫來翰林學士劉三吾:飯票雖然還給老孟了,但不能讓他吃得那麼香,你替我重新修訂《孟子》,把那些大逆不道的話全部刪除。
劉三吾奉旨,刪除了《孟子》中,關於民貴君輕的思想言論八十五處,形成了《孟子節本》。
老朱下令:
『自今八十五條之內,課士不以命題,科舉不以取士』
直到永樂九年,一位叫孫芝的縣令,上疏朱棣,請復《孟子》原本,獲得批準,從此《孟子節本》不再通行。
這就是歷史上有名的孟子罷配饗,和《孟子節文》事件。
朱元璋之所以搞出這麼一出鬧劇,無非是以下三個方面的原因:
一、以偏概全,不能完全領會孟子思想
孟子雖然主張『民本』,但這絕不是孟子思想的核心,否則他就不叫儒家亞聖,而叫『孟中山』。
儒家思想的核心,就是德治,仁愛,建立上下尊卑的社會秩序。
孟子在這一點上,對孔子思想一脈相承。
同時,孟子對孔子的『仁』和『義』,又作了進一步的闡述,主張統治者要對人民『施仁政』,贊同對暴君的『革命』。
由此可見,孟子思想的本質,絕不是推翻君主專制,而是為了維護君主統治的長期利益。
比如孟子主張
『勞心者治人,勞力者治於人』
,這就是很典型的階級分層理論,把普通民眾視作當然的受壓迫群體。
孟子所謂的『民本』是什麼呢,他說過這麼一句話:
『民之為道也,有恒產者有恒心,無恒產者無恒心』
從這句話就可以看出,孟子的民本,就是保障老百姓最基本的生存條件,讓他們不起造反作亂之心。
所以,孟子是封建統治階級的維護者,而不是『民權代表』。
朱元璋顯然學問不深,以偏概全,光看到孟子思想裡對統治者的約束,沒看清其本質。
二、皇權獨裁思想,與民本思想的沖突
開國皇帝幾乎無一例外都是獨裁者,朱元璋也是如此。
而且中國的歷史,皇權是越來越獨裁,到了明清,逐步走向不受節制的絕對獨裁。
前面我們講過,孟子的『民本』其實是假民本,即便如此,他的主張還是突破了大獨裁者的思維邊界。
朱元璋和儒家學者不同,他自幼生活在社會最底層,這個人群,是思想被禁錮最深的一個群體,對皇權充滿天生的敬畏。
所以,朱元璋當了皇帝,理所當然地認為自己就是『至尊寶』。
加上朱元璋對儒家學術專研不透,根本不能領會儒家思想維護社會秩序的體系,單單看到表面化的『民本』,與其根深蒂固的獨裁,形成了強烈沖突。
三、對文官集團陰暗的猜忌心理
朱元璋的出身,決定了他與文官集團之間,存在著天然的隔閡。
我們發現一個有趣的現象,凡是明君聖主,猜忌心理都比較強,與文官集團的矛盾都比較深。
朱元璋表現得尤甚。
首先他不是士族階級,這就導致他對士族階級的二重心理:敬重與猜忌。
敬重感體現在國家治理離不開士族集團,他們是那個社會的『智庫』,也是皇權統治天下的唯一橋梁。
猜忌體現在身份不對等的惶恐,自己從社會最底層躍居皇位,總擔心士族階級不服氣,心懷二意。
其次,皇權與士族集團的權力分配問題,也是躲不掉的障礙。
沒有權力的皇帝就是傀儡,傀儡必然導致政權消亡。
對文官集團來說,他們也有自己的利益訴求和價值觀,拋棄權力就是拋棄利益,也不符合『治國平天下』的理想。
這個簡單的邏輯,是橫亙在皇帝與文官集團之間無解的大問題。
最後,朱元璋的安全感恐怕也是所有開國皇帝中最差的。
一般的開國皇帝,都有一個自己的政治勢力班底可以依靠。
朱元璋從最底層發家,他所依靠的淮西集團,是隨著朱明王朝的建立,才發展起來的一個政治幫派,根基不強,且熱衷於內鬥,對皇權的忠誠度遠不如一般的皇權擁護勢力。
朱元璋多次大興冤案,就跟他的安全感缺失,有密切關系。
所以,朱元璋很敏感,當他讀到《孟子》悖逆的言論,首先想到的是自己被文官集團愚弄了。
好在朱元璋是一個偉大的政治家,他懂得審時度勢,身邊也不缺乏能幫他全面理解孟子思想的人。
所以,他很快做出了妥協,同意恢復孟子配饗孔廟,以《孟子節本》與文官集團達成和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