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人評論諸葛亮及其《隆中對》,由於種種原因,往往出現溢美和回護之詞。
《隆中對》中睿智的判斷,有時被賦予光艷的色彩;其中的不足,甚至也被認為是美玉的本色。
這樣就在思想上神化了諸葛亮,增加了理解的混亂。
後世更是受《三國演義》影響,對諸葛亮近乎神話似的吹捧,但是脫掉諸葛亮的八卦袍、擯棄其呼風喚雨的本領,他究竟該如何評價?
要客觀地評價《隆中對》的優缺點並分析其原因,這比起對《隆中對》 一味贊揚,一味辯解,要有益得多。
憑證據,究形勢,驗效果,論得失,探緣由,這種科學的研究無損於諸葛亮的歷史形象,隻會使我們能夠更準確地理解《隆中對》,更準確地理解諸葛亮的貢獻。
《隆中對》近期方略和諸葛亮在實施中的作用
《隆中對》的提出,是在建安十二年 《207年》,即赤壁之戰的前一年。
它無疑是提供給劉備的一個基本正確的政治選擇。
以後歷史的發展,在相當程度上證明了《隆中對》的正確性。
《隆中對》堅實的事實基礎如下:
1、曹操已牢固地據有北方,居挾天子以令不臣之勢,必須承認這種現狀,不可與之爭鋒,也無從與之妥協。
2、曹操即將憑借其優勢力量,向南方用 兵,而南方長江流域地境則分陳著揚《孫權》、 荊《劉表》、益《劉璋》三股獨立存在、彼此尚無聯系的力量。
這三股力量,尤其是荊、揚力量,如何因應時局,調整步驟,共抗曹兵,是形勢發展的關鍵所在,需要能動地加以處理。
處理得當,形勢發展會有利於抗曹陣營,劉備也會贏得存在和壯大的機會。
根據對形勢的基本估計,諸葛亮向劉備提出三個方面的對策作為近期目標:
1、取劉表
這是可行的一著,但劉備不敢。
劉表據荊州已歷二十餘年,雖然無甚作為, 但是在平常情況下還可以保境安民。
劉備是驚弓之鳥,羈旅寄寓,在荊州無根基。
隻憑數千之眾,欲吞並劉表,需要相當的膽略才識才行,而這正是劉備所缺乏的。
劉備
據《三國志· 蜀書·先主傳》及註,當北方曹兵猝至之時,劉備自新野急奔襄陽,其時劉表已死,諸葛亮說劉備攻劉表之子劉琮以據荊州,劉備以『不忍』相答。
後人論及此事,大抵以政治信義推崇劉備。
但是看看前面的劉備朝秦暮楚、反復無常的個人歷史, 可知恪守政治信義並非劉備的特點。
赤壁之戰後劉備拒絕孫吳水軍假道攻蜀,說:『汝欲取蜀,吾當被發入山,不失信於天下也』但是沒過幾年,劉備乘受劉璋之邀的機會而覆劉璋之師,何曾顧及政治信義?
所以劉備所謂不忍取荊州,隻能用不敢來解釋。
隻是到了赤壁戰後劉備成為勝利者的一員,荊州的一部分才自然而然地落入劉備之手。
2、取劉璋
劉璋偏處西南,無礙大局,尤其是於當前抗曹沒有直接作用,劉備決無溯流千裡,越峽逾巴,冒險取蜀的可能與必要。
但《隆中對》認為,這是劉備植根所在,應當相機取之。
3、承認孫吳力量的存在並與之結盟
孫劉結盟,主動權並不在諸葛亮、劉備而在魯肅、孫權之手。
此時孫權正從太湖背後的閉鎖狀態中走出來,從京口凝視著長江上遊的烽煙。
他知道如果曹軍得以久據荊州,下一個將要受害的地方就該是江東了。
實際上,在赤壁之戰的同時或稍後,曹操與孫權的巢湖之戰就已開始。
孫權隻有兩種選擇,降曹或抗曹。
即令降曹,也得保住江東基業,這又必須能戰才行;不能戰,降曹後遲早必被吃掉。
不論是降是戰,當務之急都是支援承受曹軍主力壓迫的劉備。
孫權
朱熹論及此問題時說:『孔明之請救,知其不得不救。
孫權之救備,須著救也。
不如此,便當迎操矣。
此亦非相識,勢使然也』孫劉結盟,是一方求救,一 方不得不救,於雙方都需要,都有利。
至於雙方沖突的可能性,此時尚未出現。
《隆中對》近期方略大概如此。
《隆中對》的遠期方略與劉備的作用
《隆中對》遠期方略,是關於入蜀、治蜀和自秦川、宛洛北伐等事。
近期方略與遠期方略合而觀之,《隆中對》似乎是一個進取的開拓的方略。
這個方略能夠實行到什麼程度,一靠客觀條件,二靠劉備有堅定的追求。
但是此時的劉備胸中並沒有裝著《隆中對》。
他是一個不具有明確戰略思想的隨波逐流的人。
雖然這樣,歷史大體還是順著《隆中對》的方向步步發展,這證明 《隆中對》大體上符合客觀條件,具有無形的力量。
劉備對諸葛亮始而有知遇之恩,終而有白帝托孤之詞,而諸葛亮後來也是鞠躬盡瘁以輔劉禪。
這些情況,使歷代史家多認為劉備最賞識 《隆中對》,並始終不渝地為實現《隆中對》而奮鬥,軍政方針悉以《隆中對》為依據,委諸葛亮行事。
其實,情況並非都是如此。
劉備一生與曹操角逐,不是對手;與孫權角逐也無優勢。
當時人對劉備評價,有譽有毀,但是毀多譽少,毀實譽虛。
《先主傳》註引 《傅子》載曹操丞相掾趙戩之言曰:劉備『拙用兵,每戰必敗』;《陸遜傳》亦謂劉備『前後行軍,多敗少成』。
劉備一生的敗戰記錄,是人所共知的。
隻是到赤壁戰後,劉備才恢復了一支可觀的武力,被陸遜視為『強敵』。
但是夷陵一戰,正是這個陸遜,使其『強敵』全軍覆沒。
劉表
比軍事才能的估價更為重要的,是劉備的政治聲譽問題。
《先主傳》註引《魏書》載呂佈諸將曰:『備數反復難養』這是建安初年的事,劉備聲譽已是如此。
以後劉備又幾經反復,才在荊州劉表處暫獲棲身之所,而劉表也同樣地『疑其心,陰禦之』。
赤壁戰後,劉備據有荊州江南四郡,這本是荊州境內落後之區。
《魯肅傳》註引 《江表傳》,周瑜上孫權箋,還說『劉備寄寓, 有似養虎』。
以後劉備助劉璋而又叛劉璋,也是如此。
道義原則不是認識和評價《隆中對》的主要標準。
《隆中對》中雖有道義說教之詞,它本身立論,卻主要是以利害而不是以道義為出發點。
但是道義影響政治聲譽,在當時還是起作用的。
劉備的優勢,似乎在於《隆中對》中說到的『帝室之胄』的身份。
這隻是相對於曹操挾持漢獻帝一事而言。
但是漢室之衰已是無可挽回。
何況漢獻帝的法統既然還存在,劉備就不能置之不顧而另外有所標榜。
所以帝胄身份並無助於劉備的成功。
至於對長江流域的劉表、劉璋而言,劉備連這點名義上的優勢也談不上,因為三劉恰恰都是西漢景帝的後裔,都是帝胄;而且劉表、劉璋,論家世和個人履歷,顯然都比劉備要強得多;論擁有的潛力,也遠在劉備之上。
而且稍前幾年還有一個『帝室之胄』劉繇,曾經被安置在揚州牧的位置上。
劉繇、劉表、劉璋,東漢的揚、 荊、益三大州的州牧,都是受命於漢帝,名分上劉備與他們也是未可同日而語。
劉備終於並吞劉表父子及劉璋勢力,不是憑帝胄身份,而是憑他自己闖蕩半生的權詐,憑他的對手的愚昧和暗弱可欺。
總之,自從草廬作對以後以至劉備駕崩前,劉備並未以《隆中對》的方略為念,孜孜以求其實現,當然也沒有把諸葛亮放在運籌帷幄的貼身位置上,大事向他咨詢。
劉備死後,諸葛亮得其托孤之言,始獲特殊地位。
此後治蜀、北伐諸事, 諸葛亮才得以按照《隆中對》的謀劃,擇其可行者逐步推行。
也許可以這樣認為,劉備駕崩後,諸葛亮始得真正盡其才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