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國文:唐朝的天空|紀念。《網路歷史》

紀念

編者按

2022年11月24日凌晨1點30分,著名作家、茅盾文學獎得主李國文先生於北京病逝,享年93歲。

《當代》雜志對這位老朋友與重要作者的離世表示沉重哀悼。

李國文先生生於1930年8月24日,江蘇鹽城人。

1949年畢業於南京戲劇專科學校。

1949年8月參加工作,先後在北京中央戲劇學校、天津鐵路文工團、入朝中國人民志願軍某部文工團、中國鐵路總工會、中國鐵路文工團工作,1986年至1989年任《小說選刊》雜志社主編,後轉任中國作家協會專業作家,2004年6月離休。

李國文先生創作勤奮,著作等身,被譽為『文壇常青樹』。

1957年發表成名作短篇小說《改選》,1982年加入中國作家協會。

代表作有長篇小說《花園街五號》《冬天裡的春天》;短篇小說集《第一杯苦酒》《危樓紀事》《沒意思的故事》;散文隨筆集《罵人的藝術》《樓外談紅》《中國文人的非正常死亡》《中國文人的活法》《唐朝的天空》以及《李國文新評

《當代》創刊35周年紀念期間,李國文先生獲得『《當代》榮譽作家』稱號。

他先後在本刊發表了《關於狗的故事》《嘴巴的功能》《耳朵的功能》《舌頭的功能》《不似人君何見所畏》《城東不鬥少年雞》《並刀昨夜匣中鳴》《花自飄零水自流》《南渡衣冠欠王導》《錦瑟無端五十弦》等一批精彩之作,深受文壇與讀者贊譽。

這裡分享他的名篇《唐朝的天空》,以志紀念。

1982年,北京人民大會堂,首屆茅盾文學獎授獎大會會場。

首屆茅盾文學獎獲獎作家領獎,從左至右為古華、李國文、莫應豐、姚雪垠、魏巍、周克芹。

《冬天裡的春天》 李國文 | 著

唐朝的天空

文 | 李國文

這應該是二十世紀七十年代,或者還要早一點,兩位國外學者談起中國的事了。

日本創價學會的會長池田大作,在一次聚會上,與英國的歷史學家湯因比,興致勃勃地談起了華夏文明。

這位日本作家、政治和宗教活動家,忽發奇想,問這位專門研究東西方文明發展、交流、碰撞、互動的英國學者:『閣下如此傾情古老的神州大地,假如給你一次機會,你願意生活在中國這五千年漫長歷史中的哪個朝代?

湯因比略略思索了一下,回答說:『要是出現這種可能性的話,我會選擇唐代』

『那麼——』池田大作試探地問:『你首選的居住之地,必定是長安了』

中世紀的長安,作為唐朝的首都,幅圍廣闊,人口稠密,商業發達,文化鼎盛,是公元九世紀前全球頂尖級的都市,堪與古羅馬帝國的大羅馬地區媲美。

現在的省會西安,不過是在原來皇城及部分宮殿基礎上,建起來的小而又小之的新城,與當年龐大的長安相比,簡直不可同日而語。

在今天的西安,仰望蒼穹,很難想象當年那近一百平方公裡的唐朝都城天空,該是何等的氣勢。

1924年,魯迅到西安去了一趟,就是為了這個天空。

他一直有個長篇小說的寫作計劃,主人公是楊貴妃,因此,他來到故事發生的背景地,無非實地考察一下,尋找一點感覺。

這種做法,在當今先鋒才子眼中,自然是老派作家的迂腐行為了,會對其大搖其頭,面露鄙夷之色的。

『唐朝的天空』這個說法,是魯迅三十年代致日本友人山本初枝的信中提出來的。

他說:『五六年前我為了寫關於唐朝的小說,去過長安。

到那裡一看,想不到連天空都不像唐朝的天空,費盡心機用幻想描繪出的計劃完全被打亂了,至今一個字也未能寫出。

原來還是憑書本來摹想的好』

生活之樹,有時也不常綠。

不看倒好,一看,結果卻是大失所望。

此長安已非彼長安了,在唐以前,這裡曾是西周、秦、西漢、前趙、前秦、後秦、西魏、北周、隋,其中還包括黃巢的大齊等十一朝定為國都的城市,時間長達千年之久。

但到唐代末年,有一個比黃巢更殘忍的朱全忠,『毀長安宮室百司及民間廬舍,取其材,浮渭沿河而下,長安自此遂丘墟矣』《《資治通鑒·唐紀八十》》。

經過這次徹底破壞以後,如劉禹錫詩雲『金陵王氣黯然收』,長安風水盡矣!嗣後,除了李自成的短命大順,沒有一個打天下坐江山者,有在這裡建都立國,作長治久安之計。

所以,魯迅以為來到這個以羊肉泡饃和秦腔聞名的西安,能夠看到大唐鼎盛時期的天空,那自然要徒勞往返的了。

魯迅此次訪陜,看過秦腔,買過拓片,有沒有吃過羊肉泡饃,不得而知。

但這些離唐朝太遠的事物,大概無助於他的創作,於是,那部長篇小說《楊貴妃》,遂胎死腹中,成為現代文學之憾。

不過,唐朝終究是偉大的唐朝,英國的湯因比,如果讓他再活一次,竟舍棄倫敦而就長安。

從來不作長篇小說的魯迅,卻要為唐朝的楊貴妃立傳,還破天荒地跑到西安去尋找唐朝天空。

我一直忖度,應該不能以今天基本貧瘠的西部狀況,來考量兩位智者對於那個偉大朝代的認知,從而覺得他們的想法,屬於『匪夷所思』之類。

看來,這個朝代,這座城市,不僅在中國歷史,甚至在全人類歷史上,也有著難以磨滅的影響。

在中世紀,自河洛地區、關中地區,以及長安而西,越河西走廊,一直到西域三十六國,由絲綢之路貫穿起來的廣袤地區,由漢至唐,數百年間,中土與邊陲,域外與更遠的國族之間,沒斷了沙場廝殺,兵戎相見,金戈鐵馬,狼煙鳴鏑。

即使到了隋末唐興的公元七世紀,李世民開始他的貞觀之治的時候,據錢穆《國史大綱》:『自隋大業七年至唐貞觀二年,前後十八年,群雄紛起者至百三十馀人,擁眾十五萬以上者,多達五十馀,民間殘破已極』但是,應該看到,冷兵器時代的戰爭,無論怎樣鐵蹄千裡,怎樣傾國來犯,其實,倒是某種意義上的『綠色』戰爭,相當程度上的『環保』戰爭,對於人類居住環境的危害,不是那麼嚴重。

甚至不如現在一個縣城裡的小化肥、小造紙、小化工,更能糟蹋地球呢!古人打完仗,拍拍屁股,回家繼續種莊稼。

所以,地照樣綠,水照樣清,空氣照樣清新,天空照樣明亮。

中古時期,由於森林的蓄積,植被的完整,水土的保持,雪山的化融,河川湖泊的蒸發和補給,都還處於正常狀態,因此,歷經戰亂的古都,由於『八水繞長安』的大氣環境,能夠保持,空氣濕潤、林木蒼翠、鳥語花香、鬱鬱蔥蔥的氛圍。

所以,才有可能出現王維《送元二使安西》『渭城朝雨浥輕塵,客舍青青柳色新』的場景。

雖然,詩的後兩句:『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似乎有點悲涼,那也隻是我們讀者的感受,但當事人就未必了。

實際上,元二出了陽關,到了『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使至塞上》》,『暮雲空磧時驅馬,秋日平原好射雕』《《塞上曲》》的安西之域。

別看氣候幹旱,人煙稀少,沙塵肆虐,烈日炙烤,那也是另有引人向往的一個去處。

第一,當時的漢民族,還不那麼深受禮教的束縛,敢於向往自由,能夠追求率性,比後來的中國人要敢愛敢恨一些;第二,當時的少數民族,尚武少文,則更為放蕩放肆,感情強烈。

來自長安的元二先生,會在那弦歌嘈雜、觥籌交錯、燈紅酒綠、舄履雜沓的帳篷中、毳屋裡,生出『獨在異鄉為異客』的感覺嗎?

光那些大坂城的姑娘,就夠他眼睛忙不過來了。

由於南北朝到隋唐的數百年間,中原的漢民族與邊外的少數民族,不停地進行著勝者和敗者角色互換的戰爭遊戲,一個時期,大批被擄掠的漢人,被胡騎裹脅而西,一個時期,大批降服的胡人,進入漢人居住區域,打仗的同時,也是一個相互影響,此消彼長的融合過程。

胡漢雜處的結果,便是漢民族的血液裡,大量摻進胡人的剽悍精神,而胡人的靈魂中,也銘刻下漢民族的文化烙印。

猶如魯迅給曹聚仁的信中所說『古人告訴我們唐如何盛,明如何佳,其實唐室大有胡氣,明則無賴兒郎』,這種種族的雜交趨勢,一直沒有停止過,到了唐代,達到了頂峰。

正是這種異族血脈的流入,唐人遂有與前與後大不相同的氣象。

今天還能看到的唐人繪畫,如張萱的《虢國夫人遊春圖》《搗練圖》,如周昉的《簪花仕女圖》,如永泰公主墓壁畫《宮女圖》中,那些發黑如漆,膚白如雪,胸滿欲溢,像熟透了的蘋果似的健婦;那些亭亭玉立,身材窈窕,情竇初開,熱情奔放得不可抑制的少女。

如閻立本的《步輦圖》《歷代帝王圖》,懿德太子墓壁畫《儀仗圖》,長樂公主墓壁畫《儀仗圖》中,那些策馬揚鞭、引弓滿月的壯士,那些膀闊腰圓、面赤髭濃的官人。

試想,若『春風雨露一相逢』,恐怕連整個大氣層,也就是整個天空,都洋溢著的難以名狀的張揚氣氛。

因此,出使安西的元二,也許在極目無垠的大漠裡,駝鈴聲細,馬蹄聲碎,會感到寂寥和單調。

但當綠洲憩息,與那些食牛羊肉,飲葡萄酒,騎汗血馬,跳胡旋舞,逐水草而居的胡人,葡萄架下,翩翩起舞;席地小酌,美女如雲;弦索彈撥,耳鬢廝磨;氈房夜宿,玉體橫陳,那肯定是樂不思蜀了。

唐貞觀四年《630》平東突厥,在蒙古高原設置行政機構。

九年《635》敗西部的吐谷渾。

十四年《640》滅高昌,打通西域門戶。

公元七世紀,絲綢之路重現漢代的輝煌。

以長安為始發站,出玉門,過敦煌,經焉耆、龜茲、碎葉,可以到大食《波斯》、天竺《印度》和更遠的拂菻《拜占庭》。

一直到九世紀,絲綢之路曾經是一條充滿生氣的,聯結東西方的紐帶。

由於絲路重開,商貿的往來,行旅的流動,文化的互動,宗教的傳播,甚至比戰爭行為更能加劇了這種民族之間的溝通和融合。

當時的長安城裡,到底生活著多少胡人,至今難在典籍中查出確切數據。

從唐劉肅《大唐新語》中一則案件的記載,便可想象得知胡人在長安城裡數量之多。

正如文中所說,胡人戴著漢人的帽子,漢人穿上胡人的衣衫,孰胡孰漢,怕是官府也查不清楚。

貞觀中,金城坊有人家為胡所劫者,久捕賊不獲。

時楊纂為雍州長史,判勘京城坊市諸胡,盡禁推問。

司法參軍尹伊異判之曰:『賊出萬端,詐偽非一,亦有胡著漢帽,漢著胡帽,亦須漢裡兼求,不得胡中直覓,請追禁西市胡,餘請不問』纂初不同其判,遽命,覺吟少選,乃判曰:『纂輸一籌,餘依判』

依此推論,當時長安城內居住的胡人,要比現在北京城裡的老外多許多。

因此,胡人在唐代詩人的筆墨中便經常出現,如李白詩:『落花踏盡遊何處?

笑入胡姬酒肆中』《《少年行》》,岑參詩:『君不聞胡笳聲最悲,紫髯綠眼胡人吹』《《送顏真卿使赴河隴》》,李賀詩:『卷發胡兒眼睛綠,高樓夜靜吹橫竹』《《龍夜吟》》,元稹詩:『女為胡婦學胡妝,伎進胡音務胡樂』《《法曲》》……也證明當時的長安城裡,胡人之無處不在。

據陳寅恪《讀鶯鶯傳》考證,胡人的行蹤,更漸漸由西而東,直至中原。

他認為那位漂亮的崔相國之女,其實是詩人元稹有意模糊的一個文學形象。

實際上,她是來自中亞粟特《今烏茲別克斯坦撒馬爾罕北古佈丹》的『曹』國女子,移民到長安洛陽之間的永濟蒲州。

他們以中亞的葡萄品種,釀成『河東之乾和葡萄酒』,那是當時的一個名牌。

既美且艷的鶯鶯,其實是一個當壚沽酒的『酒家胡』,用今天的話說,一位三陪小姐而已。

從元稹筆下『最愛軟欺杏園客,也曾辜負酒家胡』來判斷,張君瑞不過是詩人自己的化身罷了。

如果曹九九《陳寅恪設想出的這位小姐芳名》不是胡女,真是相府千金,也就不至於被『始亂終棄』了。

總而言之,唐朝的天空底下,是一個張開臂膀,擁抱整個世界的盛世光景。

對於李唐的西向政策,對於邊外胡人的大量吸納,唐初有過一次討論。

唐吳兢所著的《貞觀政要》一書,在《論安邊第三十六》中,記載了各個論點的交鋒。

中書令溫彥博主張:『天子之於萬物也,天覆地載,有歸我者必養之』秘書監魏徵認為:『且今降者幾至十萬,數年之後,滋息過倍,居我肘腋,甫邇王畿,心腹之疾,將為後患』涼州都督李大亮更上疏:『近日突厥傾國入朝,既不俘之於江淮以變其俗,乃置於內地,去京不遠,雖則寬仁之義,亦非久安之計。

每見一人初降,賜帛五匹、袍一領。

酋長悉授大官,祿厚位尊,理多靡費。

以中國之租賦,供積惡之兇虜,其眾益多,非中國之利也』

討論的結果,隻有四個字:『太宗不納』

於是,用溫彥博議:『自幽州至靈州,置順、祐、化、長四州都督府以處之,其人居長安者近且萬家』

然而,厚德載物的李世民,卻是一個懂得『為君之道,必須先存百姓,若損百姓以奉其身,猶割股以啖腹,腹飽而身斃』的明主,他相信『君,舟也;人,水也。

水能載舟,亦能覆舟』《《貞觀政要·政體第二》》。

因此,他以大海不擇細流的精神,漢人也好,胡人也好,中土也好,西域也好,都是大唐的臣民,不分畛域,不計人種,不在乎化內化外,不區分遠近親疏,都在他的胸懷之中。

因此,他不害怕別人的聲音,更不忌憚與他不同的聲音,他在中國封建社會中,如果不是唯一,也是少有的能聽得進反對他聲音的君主之一。

於是,我開始理解湯因比為什麼要選擇唐代為他的再生之地,魯迅為什麼要尋找唐朝天空為他長篇小說的背景了。

這兩位大師看重的,在中國,甚至世界歷史上,也就是李唐王朝曾經達到如此器度閎大而不謹小慎微,包容萬物而不狹隘排斥,胸懷開放而不閉塞拒絕,膽豪氣壯而不畏縮怯懦的精神高度,這是其他歷朝歷代所不及的。

太宗自即位之始,霜旱為災,米谷踴貴,突厥侵擾,州縣騷然。

帝志在憂人,銳精為政,崇尚節儉,大佈恩德。

是時,自京師及河東、河南、隴右,饑饉尤甚,一匹絹才得一鬥米。

百姓雖東西逐食,未嘗嗟怨,莫不自安。

至貞觀三年,關中豐熟,咸自歸鄉,竟無一人逃散。

其得人心如此。

《《貞觀政要·論政體第二》》

到了貞觀四年《630》,『天下大稔,米鬥不過三四錢,終歲斷死刑才二十九人,東至於海,南極五嶺,皆外戶不閉,行旅不齎糧,取給於道路焉』那一年,李靖破突厥,唐王朝『東極於海,西至焉耆,南盡林邑,北抵大漠,皆為州縣,凡東西九千五百一十裡,南北一萬九百一十八裡』《《資治通鑒·唐紀九》》。

所謂『唐朝的天空』,從廣義上講,以長安為中心,向東,江湖河海,向西,絲綢之路,既無邊界,也無極限,因為這是一個高度放開,略無羈束的精神天空。

你能想象得多麼遙遠,它就是那樣的毫無止境,你能想象得它多麼遼闊,它就是那樣的無邊無沿。

就在這一年,李靖凱旋回朝。

據《新唐書》:『夷狄為中國患,尚矣……唐興,嘗與中國亢衡者有四:突厥、吐蕃、回鶻、雲南是也』曾經不可一世,曾經逼得李淵向其俯首稱臣的頡利可汗,由於李靖出奇兵,終於將其擒獲。

現在,這個最能帶頭作亂,最狡猾,也最卑鄙,最反復無常,也最能裝孫子的,為唐之患久矣的頡利可汗,束手就擒,俯首降服,李世民等於祛除了一塊心病。

於是,在長安城的南門城樓上,搞了一次盛大的順天門受降儀式。

這位突厥族首領終於不得不承認李世民為天可汗。

時為太上皇的李淵,很大程度上也是拍自己兒子的馬屁,連忙出面,在興慶宮張羅了一個小型派對,趕這個熱鬧。

『上皇聞擒頡利,嘆曰:‘漢高祖困白登,不能報;今我子能滅突厥,吾托付得人,復何憂哉!’上皇召上與貴臣十餘人及諸王、妃、主置酒凌煙閣』那時不興開香檳慶祝,也不搞煙火晚會助興,但李靖繳獲的戰利品中,肯定少不了產自中亞的葡萄酒。

那時胡俗甚盛,街坊多酒肆,遍地皆醉人,宮廷也不例外,大家喝得醉意盎然的時候,晚會上出現了一個史官不經意寫出來的細節,但僅這一點點精彩,卻表現出來隻有在唐朝的天空底下,才會有的精神狀態。

酒酣,上皇自彈琵琶,上起舞,公卿迭起為壽,逮夜而罷。

《《資治通鑒·唐紀九》》

宮廷舞會,在西方世界,是習以為常的。

在東方,尤其在中國歷代封建王朝裡,九五之尊的天子,莊嚴肅穆還來不及,哪有一國之主,『手之舞之,足之蹈之』的道理?

因此,凌煙閣裡的這場舞會,正是錢穆在其著作《國史大綱》中所說『其君臣上下,共同望治,齊一努力的精神,實為中國史籍古今所鮮見』的最好寫照。

你也不能不服氣在唐朝的天空下,這種在別的朝代少有的百無禁忌的強烈自信。

2002年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匈牙利猶太裔小說家凱爾泰斯的《大屠殺作為一種文化》中,曾經引用喬治·桑塔亞納《George Santayana》的名言:『一個有活力的社會必須保有它的智慧,以及對其自身及自身條件的自我意識,並且能夠不斷地予以更新』老實說,很難想象,我們中國的皇帝,從宋以後直至清末,這一千年間,由趙匡胤數到愛新覺羅·溥儀為止,可曾有過一位,在大庭廣眾,即興起舞?

而且,還要跳一種高難動作的少數民族舞。

因為李淵手裡的琵琶,是胡人的樂器,那麼李世民跳的舞蹈,也必然是當時流行的『胡旋舞』。

這一通狂舞,絕對是那個時期裡,大唐帝國活力的最高體現。

按《新唐書·禮樂志》,這種『舞者立毯上,旋轉如風』的『胡旋舞』,節奏極火爆,情緒極熱烈,動作極狂野,音樂極粗獷,是從西域流傳到中土的舞蹈。

白居易有一首《胡旋女》的詩,描寫了一位女舞者的表演:『弦鼓一聲雙袖舉,回雪飄颻轉蓬舞。

左旋右轉不知疲,千匝萬周無已時』可以想象李世民伸展雙臂,在舞場上或旋或轉,老爺子反彈琵琶,亦步亦趨,該給這個唐朝的天空,增加一抹多麼鮮麗的亮色啊!

於是,我對於這位自稱:『年十八便為經綸王業,北剪劉武周,西平薛舉,東擒竇建德、王世充。

二十四而天下定,二十九而居大位。

四夷降伏,海內乂安』的李世民,欽服不已。

就憑他以萬乘之尊,翩然起舞這一點,其豁達豪爽之中,浪漫風流之外,所表現出來的萬物皆備於我的大手筆,大作為,大自信,大開放,應該是英國的湯因比,中國的魯迅這樣的大智慧者,才對盛唐的輝煌,格外刮目而視的。

湯因比《1889—1975》生前曾經預言『二十一世紀是中國人的世紀』。

若如此,我相信,那時中國的天空,將更燦爛。

選自《短經典·唐朝的天空》人民文學出版社2020版

插圖來自網絡

稿件初審:於文舲

稿件復審:徐晨亮

稿件終審:李紅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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