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708年,唐朝景龍二年。
這一年,隨著一封邊軍奏報,傳入京城,朝堂上迅速掀起了一場巨大的爭論。
傳來這份奏報的,是當時的朔方軍大總管張仁願。
就在幾個月之前,張仁願剛剛在北方大敗後突厥主力,立下了大功。
然而就在突厥剛剛退去後不久,張仁願便派人送來了這份奏報,提出要在黃河北岸,修造三座‘受降城’,以此來抵禦後突厥的進攻。
當這份奏報傳到京城之後,當時在位的唐中宗李顯,也拿不定主意。
隻能召集文武百官,一起商量。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當大家得知這個消息之後,朝堂上的絕大多數官員,幾乎都表示反對,認為此舉除了勞民傷財之外,毫無意義。
更有一些激進派的大臣,聲稱張仁願這是別有用心。
這場爭論,持續了好長一段時間。
但是最終,遠在北方邊境的張仁願,頂住了巨大的壓力,堅持自己的意見,連續給李顯多次上書,終於說服了李顯。
此後,在張仁願的極力促成之下,這三座城,終於還是建成了。
張仁願的這個舉動,當時招來了很大的非議,更少有人理解他。
但隨著時間一天天過去,直到數十年之後,大家才發現,張仁願的堅持,到底有多大的意義。
甚至可以說,是間接挽救了唐朝的命運,替唐朝延長了兩百年國祚!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呢?
這位力主建城的張仁願,說起來也是十分傳奇。
張仁願,本名張仁亶《dàn》,因為和唐睿宗李旦名字的發音有點相像,所以後來才改名叫做張仁願。
史書上對於張仁願早年的經歷,基本上沒什麼記載。
我們隻知道,張仁願出身於一個官員家庭,祖父曾做過龍州刺史。
對於張仁願的準確生年,史書上也沒有詳細記載。
但是後世史學家推斷,張仁願應該是出生於唐高宗李治在位時期。
年輕的張仁願,文武雙全,十分出色。
所以,張仁願入仕之後,仕途走得很穩。
到了武則天時代,逐漸升遷到了殿中侍禦史的位置上,大概相當於現在的中紀委辦公室主任。
史書上對於張仁願的記載,就是從這個時候開始的。
張仁願擔任殿中侍禦史期間,剛正不阿,為人正直,不肯依附權貴。
當時正是武則天在位中期,曾有人上書武則天,提出要改立武家人為太子。
這個提議,自然遭到當時很多有識之士的反對,同時也是為了攀附武家,趨炎附勢的結果。
但是,當他們找到張仁願,提出要張仁願聯名上奏的時候,張仁願卻直接選擇拒絕了。
在這之後不久,恰逢吐蕃騷擾邊境。
此後,武則天派大將王孝傑,統領唐軍前去抵禦吐蕃,而張仁願則是被任命為監軍。
在此期間,張仁願和王孝傑關系很差,所以便經常打小報告,上書武則天詆毀王孝傑。
後來恰逢王孝傑戰敗,張仁願的這些詆毀,便起到了火上澆油的作用。
武則天一氣之下,便將王孝傑一擼到底,貶官為民。
張仁願則反倒因為彈劾有功,被升為侍禦史。
其實從這兩件事當中,我們也可以看出,張仁願其實是一個很復雜的人。
或者說,他其實是中國古代很多文官的一個典型案例。
一方面,他心懷正義,在大是大非方面,不肯妥協,更不願依附權貴。
從這個角度來說,他應該算是一個好人。
但另一方面,他也存在一些私心,會為了自己的權力和地位,攻擊政敵。
就算政敵也是好人,也不耽誤他們之間相互攻訐。
更重要的是,張仁願本人還文武雙全,能力極強。
這種人,在古代的時候,往往也被視作是所謂‘能吏’的典范。
而這種性格,同樣也造就了張仁願後來的非凡人生。
就在這次升官之後不久,恰逢北方突厥入侵,監察禦史孫承景奉命監軍。
擊退突厥之後,又虛報軍功。
張仁願查實之後,直接上奏,堅持履行自己的職責,彈劾孫承景。
後來查實之後,武則天直接把孫承景貶為縣令,同時再次給張仁願升了官。
但這次彈劾,卻也成了張仁願人生當中,最重要的一個轉折點。
因為張仁願這次彈劾,武則天處理了那位虛報軍功的監軍之後,直接下令,讓張仁願前往北方,同樣負責類似的工作,兼任檢校幽州都督。
武則天到底是怎麼想的,我們不得而知。
但這次職位變更,卻讓張仁願由一個文官,直接步入了軍隊系統。
此後八年時間裡,張仁願再也沒能離開北方邊境,一直鎮守在邊境上。
公元698年,後突厥進犯幽州,張仁願親自率眾迎敵,擊退敵軍,自身則是身負重傷。
公元702年,後突厥攻入山西腹地,張仁願再次升官,同時兼任北方四州防務。
在張仁願的指揮下,後突厥雖然連年入侵,但卻始終沒能跨過他的防線半步。
毫無疑問,張仁願在軍事方面,確實很有才能。
另外,這八年的邊境鎮守工作,對張仁願來說,還有另外一個好處。
因為在這八年當中,京城那邊,隨著武則天的衰老,年齡越來越大,朝局開始暗流湧動。
而張仁願常年鎮守在外,倒是恰好避開了這些沖突。
直到八年之後,公元705年,宰相張柬之突然發動政變,逼迫武則天還政給李顯,唐中宗李顯二次復位。
李顯登基之後,張仁願這才被暫時調回京城,穩定京城局面。
因為高層動蕩的緣故,當時的洛陽城內,米價飛漲,盜賊橫行。
然而張仁願回京之後,卻迅速開始治理京城內的亂象。
所有盜賊,只要被他抓住,一律就地打死,然後公開示眾。
正是在張仁願的鐵腕治理下,洛陽城內迅速恢復了平靜。
而張仁願的名氣,也因此變得更大了。
穩定京城後不久,北邊的邊境又不安穩了,所以在這之後,張仁願又被任命為朔方軍大總管,全權負責北方防務。
張仁願上任後,很快指揮唐軍,擊退了後突厥軍隊,再次穩固了邊境安全。
就是在這樣的背景之下,發生了開頭我們提到的修城事件。
張仁願擊退突厥後,堅決提出要在黃河北岸修城,引起了大家的爭論。
說到這裡,很多朋友可能還是無法理解,為什麼當時張仁願提出要修城的時候,會引起那麼大的爭議。
想要解釋這個問題,我們得把張仁願的故事先放一放,先說一下當時唐朝和突厥雙方的情況。
突厥原本是一個超強的北方遊牧政權,在隋朝初期的時候,達到了鼎盛。
但是隋朝建立之後,隋朝多次征伐,又用計策讓突厥分裂。
所以到了隋文帝在位後期,突厥便分裂成了東突厥和西突厥。
再之後,還沒等隋朝徹底解決突厥,因為楊廣的一統亂搞,隋朝就亡了。
隋朝亡了以後,唐朝很快接手了中原,再次統一天下。
而分裂的突厥,因為內部原因,也沒能趁著這個機會南下,內部依然混亂。
緊接著,沒過幾年,就到了唐太宗李世民在位期間。
李世民登基後,經過三年的準備,直接派戰神李靖率軍北上。
一場大戰之後,李靖一戰滅了東突厥王帳。
經此一戰之後,東突厥這個政權,就算是徹底滅了。
此後,唐朝開始扶持代理人,接管草原事務。
在接下來的幾十年裡,北方草原上的東突厥部落,就成了唐朝的附庸。
至於西突厥,地盤則是在中亞那邊,距離稍遠。
直到貞觀年間後期,隨著唐朝的勢力范圍,開始擴張到了西域,唐朝和西突厥的較量,也由此展開。
十多年之後,到了李治在位時期,另一位超級猛人蘇定方,率軍突襲,最終滅了西突厥王帳。
到了這個時候,東突厥和西突厥這兩個政權,其實已經徹底滅亡了。
不過,這裡我們要注意的是,滅亡的是突厥政權,但是突厥部落,依然還生活在北方草原,隻不過成了唐朝的附庸而已。
此後的二十多年時間裡,唐朝的北線基本上是一片太平,唐朝的版圖也逐漸達到極致。
但是,隨著唐高宗李治逐漸衰老,大權漸漸落到了武則天手裡。
武則天掌權之後,為了清除異己,在軍中清理了不少反對者,導致唐朝的軍隊傳承,出現了一部分斷層現象。
再加上後來武則天上位後,唐朝高層開始持續混亂,高層都忙著內鬥,唐朝在邊境的防務,自然也就開始松弛了。
如此一來,之前隻是依附唐朝的那些突厥部落,自然也就趁勢而起,再度反叛。
公元682年,就在李治去世一年之前,阿史那骨咄祿率領部落,再次反叛,重新建立政權。
這個政權,在歷史上被稱之為後突厥。
後突厥建立的時候,距離李靖當年滅掉東突厥王帳,已經過去了整整半個世紀的時間。
但是後突厥復國之後,接下來,因為唐朝那邊發生了一系列的內亂。
幾個比較能打得猛將,比如程務挺、黑齒常之等人,又紛紛被殺。
所以接下來幾年時間裡,後突厥開始迅速膨脹,地盤越來越大,實力也越來越強。
當然,在這個過程當中,唐朝這邊也不是沒有反應。
後突厥剛剛崛起的時候,老將裴行儉就曾帶人去掃蕩過一圈。
此後二十多年時間裡,唐朝每次出征,幾乎都能擊敗後突厥,而且重創其主力,甚至還能讓後突厥暫時歸降。
比如當年那位被張仁願彈劾下去的王孝傑,就曾帶兵深入草原,打得後突厥不得不臣服於武周。
但盡管連年戰勝,每次唐朝都能取得較大勝利,但後突厥卻反倒是越打越強,麻煩變得越來越大。
明明是連年戰勝,為什麼後突厥反倒會越打越強?
難道是那些邊軍將領養寇自重?
還是他們根本沒有打敗後突厥,隻是虛報軍功?
當然都不是。
實際上,後突厥之所以會越打越強,主要是因為遊牧民族戰爭特性的原因。
遊牧民族政權,和農耕文明政權,在本質上就截然不同。
而他們的戰爭方式,也完全不同。
農耕民族打仗,講究兵馬未動糧草先行,後方補給支援能力很強,戰爭恢復能力也很強。
而遊牧民族則更喜歡打完就跑,至於補給,馬背上的民族,似乎也不需要補給,補給都隨身帶著。
所以,想要打擊遊牧政權,最簡單的方式,就是全滅其主力軍隊,重創都不行。
當年李靖之所以能一戰滅國,就是因為李靖一戰打光了東突厥的戰爭主力,同時摧毀了東突厥的統治中樞。
但是到了武周時代,此時的唐軍將軍們,比起李靖這種戰神來說,那就差得太遠了。
他們可以擊退突厥,但是無法像李靖那樣,一戰滅掉突厥所有主力,並且摧毀突厥的統治核心。
說到底,這是一個戰爭成本的問題。
所以,這樣一來,當時的唐朝就出現了一個很奇怪的局面:雖然邊軍連年勝利,但卻始終無法從根本上解決後突厥。
而後突厥每次被擊退後,雖然損失了一部分精銳,但卻可以很快退往草原深處,讓唐朝軍隊無法追擊。
等到實力恢復後,再度來襲,越打越強。
更要命的是,這樣一來的話,唐朝邊境勢必連年大戰。
農耕文明的戰爭成本,可要比遊牧民族高太多了。
連年大戰,最終註定會徹底拖垮國家。
這就是武則天時代之後,留給接下來的唐朝統治者的難題。
而此時,在這個難題面前,張仁願則是第一責任人。
張仁願在邊境戰鬥多年,深知突厥的作戰特點,所以也很清楚,這個難題的核心所在。
而要想從根本上解決這個問題,歷史上其實有兩個辦法。
第一個辦法,便是像貞觀年間那樣,直接北上,滅了東突厥王帳。
但問題是,張仁願雖然很強,卻遠遠比不上李靖這種戰爭天才,雙方完全不是一個級數的。
從古到今,這種級別的戰爭天才,屈指可數,漢朝的衛青、霍去病算,東漢的竇憲勉強算,唐初的李靖和李績算。
除了這幾個有限的名字之外,似乎也找不出更多了。
所以,我們也不能怪張仁願,畢竟這種高難度的成就,古往今來也沒幾個人能夠達成。
那麼,在沒有這種頂級戰神坐鎮的時代,其他時代的中原王朝,又是怎麼抵禦北方遊牧民族的呢?
答案很簡單:修長城。
修長城,就是第二個辦法。
在漫長的古代歷史上,長城一直都是抵禦遊牧民族的絕佳利器。
歷史上真正的長城,其實不是建立一道遊牧民族跨不過去的城墻,而是建立起多個防禦節點,在這些節點當中,部署重兵,然後用烽火臺將這些節點鏈接。
如此一來,遊牧民族只要南下,邊境戍邊軍隊,就能第一時間發現。
然後可以集結重兵,以逸待勞,擊退遊牧民族。
在這種戰爭模式下,雖然修長城的成本很高,但戰爭成本卻很低。
遊牧民族南下搶不到好處,隻能越打越弱。
而中原王朝因為是本土作戰,補給難度低,戰爭成本自然瞬間下降了太多。
這樣的好辦法,之前的唐朝,為什麼不用呢?
很簡單,其實就是一個成本問題。
因為之前唐朝能打得猛人太多,只要北方不太平,直接派人去滅了對方就好,自然也就不用勞民傷財地建造長城了。
但是到了武則天時代以後,這樣的猛人已經沒有了。
修長城的辦法,自然也就成了最好的辦法。
當然,張仁願身居高位多年,知道唐朝的家底。
張仁願很清楚,如果真要修一條全新的長城,徹底封死北方邊境的話。
就算當時唐朝再有錢,也負擔不起。
所以,張仁願提出了一個折中的方案:隻是在黃河以北,建立三座城。
三座城互為犄角,中間建立起一條戍堡體系,一樣可以起到長城的作用。
這個方案,就是張仁願當時提上去的方案。
那麼,當時的唐朝中樞,為什麼會有那麼多人,反對這個計劃呢?
答案其實也很簡單。
因為唐朝自從開國以來,一直是以戰為主。
而張仁願的這個計劃,無疑是以守待攻,這就有點怯懦懼戰的意思了。
同時,修造三座城,再加上那些戍堡,成本也不低。
而張仁願要將這三座城,都修到黃河北岸,修到後突厥的地盤。
萬一後突厥打過來,唐朝邊軍守不住。
這三座城就成了打水漂一樣,反倒會資敵。
所以,雙方其實都不是奸臣,隻是雙方考慮的出發點不一樣,僅此而已。
但是最終,當時在位的李顯,卻力排眾議,選擇支持張仁願建城。
李顯之所以會選擇支持,原因其實也很簡單:因為李顯是真正的當家人,他更清楚唐朝的家底。
既然張仁願說,這個方案能省錢,李顯自然會支持他。
得到李顯的支持之後的張仁願,開始全力建城。
短短兩個月之內,便將三座城全部建完。
此後,張仁願更是依托三座受降城,建立了一千八百座烽火臺,打造出了一個完整的戍堡體系。
等到這個戍堡體系建造完成之後,後突厥的倒黴日子,很快就來了。
因為這三座受降城,都是建造在黃河北岸。
所以在這之後,整個黃河以北的漠南地區,都在唐軍的進攻范圍內。
此後的幾十年裡,只要後突厥敢來漠南地區放牧,馬上就會遭到唐軍的痛擊,實力瞬間就衰落了下去。
所以,到了唐玄宗時期,唐朝才得以扶持回鶻,最終滅了後突厥,一舉解除隱患。
除此之外,這三座受降城的建造,還帶來了另一個影響深遠的好處。
隨著三座受降城建造完成,後突厥再也無法跨過黃河,襲擾朔方軍的地盤。
所以,朔方軍可以裁撤數萬兵力,節省無數軍費,精兵簡政,打造出一支強大的軍隊。
數十年後,安史之亂爆發的時候,這支朔方軍便成了挽救唐王朝的主力,最後平定了安史之亂。
當然,那是幾十年之後的事情了。
此時構造這個防務體系的張仁願,其實也沒想到那麼遠。
建完這三座城之後,張仁願曾短暫返回京城,被任命為宰相。
此後不久,張仁願又再次被派往北地,鎮守邊境。
數年之後,京城那邊再次開始動亂,先是李顯的皇後韋氏掌權,而後李隆基又發動政變,擁立李旦登基。
再之後,李旦禪位給李隆基,李隆基又發動政變,滅了太平公主,徹底獨掌大權,繼而開創了開元盛世。
在這期間,張仁願先是在北地駐守數年。
等到李旦登基之後,張仁願自請退休回家,再也不插手朝政。
公元714年,就在李隆基全面掌權之後的第二年,張仁願安然去世,死後被李隆基追贈太子太傅。
回顧張仁願的故事,我們不難發現:張仁願一生最大的貢獻,就是鎮守北地多年,並且在北方打造了那座受降城防禦體系。
這條防線,不但幫助唐朝徹底滅了後突厥,後來更是成了唐朝的生命線,在唐朝最危險的時候,擋住了北方遊牧民族的南下入侵。
這個功勞,可能張仁願生前建城的時候,也是從未想到的。
張仁願的故事,也告訴了我們一個道理:進攻和防守,其實要根據現實來判斷,從來沒有最好的選擇,更沒有唯一的正確選擇。
所謂‘隨機應變’,其實就是這個道理。
面對不同的情況,找出問題的根源,最後從根源上解決問題,這才是真正的決勝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