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瑋:蘇軾作品的拍場風波與真偽疑雲。《網路歷史》

擁有一件蘇軾的作品或許是每一個中國書畫收藏家的終極夢想,哪怕是一件爭議之作,從古至今都會有藏家不惜萬金購入囊中。

但本就存世稀少的蘇軾作品大多為全球各大博物館收藏,流入市場者寥寥無幾,每有蘇軾作品出現在拍場上都能因天價成交引起轟動。

近年來,拍場上出現的蘇軾作品有兩件,一件是2013年紐約蘇富比拍出的《功甫帖》,另一件是2018年佳士得香港拍出的《木石圖》,而關於這兩件上拍作品真偽的爭論也掀起了軒然大波。

【北宋】蘇軾 木石圖 水墨紙本 27.2cm×543cm《請橫屏觀看》

《功甫帖》事件

2013年9月,在紐約蘇富比拍賣會上推出的蘇軾《功甫帖》被收藏家劉益謙以 822.9萬美元《約合5037萬元人民幣》競得,並計劃於次年3月在其創辦的龍美術館《西岸館》開館時展出。

就在該帖運抵上海後不久,2013年12月21日,《新民晚報》披露,上海博物館《後簡稱『上博』》鐘銀蘭、單國霖、凌利中三位研究員,經過研究、考證,認為這件蘇軾《功甫帖》為晚清『雙鉤廓填』偽本。

這一報道震驚了收藏界,並引發了包括買家、拍賣公司、書畫研究者、收藏家等相關從業人員乃至全社會的熱切討論。

12月22日,蘇富比拍賣行官方微博立刻發表聲明回應,堅持《功甫帖》為真跡,稱尚未收到上博的研究報告。

隨後,劉益謙連發聲明,就《功甫帖》真偽事件首向鐘銀蘭、單國霖、凌利中發問,呼籲三位專家的研究文章盡快面世,以解困惑。

2014年1月1日,上博三位專家的兩篇研究長文在《中國文物報》刊出,圖文並茂地闡釋了《功甫帖》與上博現藏蘇軾《劉錫勅》同為清中晚期『雙鉤廓填』本的觀點。

2013年,紐約蘇富比拍賣的《功甫帖》墨跡本

鐘銀蘭、凌利中在《從法帖中雙鉤》一文中認為,《功甫帖》墨跡本以雙鉤輪廓為基礎,與百年前就在一起、民國時又同為許漢卿舊藏的《劉錫敕》偽本鉤摹性質如出一轍,並認為《功甫帖》與上博藏《劉錫敕》可以相互證偽。

文章指出,《功甫帖》『墨跡本』系鉤摹自《安素軒石刻》,其依據有:『拓本』之書藝遠勝於『墨跡本』;『墨跡本』出現了石刻『拓本』特有的形態;『墨跡本』中『蘇』字末筆收尾透露了鉤摹者對刻石特有手法的不解等。

具體到個別字跡,該文章認為,『‘拓本’較好地體現了蘇字逆入平出、無往不收、以藏鋒與中鋒為主的用筆特點,因此線條更顯飽滿圓厚、蘊籍豐腴,且起收、使轉、起伏等運筆過程交待更為明晰,其於顏書取法的習性亦一脈相承。

如‘奉議’中‘奉’字捺筆的一波三折,‘甫’字、‘奉別’中‘奉’字的懸針,‘議’字豎勾,‘功’字彎勾等。

試看‘墨跡本’,如兩‘奉’字共計十橫的起止,‘謹’字言旁、‘軾’字勾挑、‘議’字長撇、‘甫’字左豎等,運筆的起止及提按使轉處,多含糊不清、交待不明,反映出摹寫者不知所措的作偽心態』此外,因《功甫帖》墨跡本鉤摹於晚清,故有關該跡的鑒藏、著錄等相關史實的破綻與矛盾之處甚多,如《功甫帖》墨跡本並非安岐舊藏;《功甫帖》墨跡本中騎縫印為後補偽印;『墨跡本』中款署『翁方綱』的題跋亦為摹寫等。

《功甫帖》墨跡本《左》與《安素軒石刻》中的《功甫帖》拓本《右》之比較

單國霖在《蘇軾〈功甫帖〉辨析》中認為,《功甫帖》從字的形體上看與蘇軾的書體相符,尤其接近於《北遊帖》,然而,摹本也是最容易得其形似的,鑒定真跡和摹本的關捩是筆法,細察《功甫帖》的用筆,大部分筆法較為豐潤流暢,然而有些地方卻顯得別扭。

例如『別』字,最後一豎邊框線呈現不平整的波狀曲線,這在蘇字中是未見的。

東坡書寫時雖然行筆遲緩,但並不停綴,如李之儀所記:『渙渙如流水』,取蘇軾《中山松醪帖》中的『倒』字來比照,最後一筆豎劃下筆通暢無礙,僅有粗細變化,並無波狀起伏。

這種波動不平整的筆道,是對原本進行摹寫時,用筆拘謹有補筆才會產生的瑕疵。

對翁方綱題跋,單國霖從印鑒和書法兩方面入手分析,判斷亦為偽造。

該文也指出,張蔥玉、徐邦達等老一輩鑒定專家之所以高度評價《功甫帖》,很可能是因為當時隻見到影本,而非親眼看見原跡。

對此,劉益謙第三次發佈公開聲明,稱該研究成果是以三位研究人員的個人名義發表的,不具有國家機構的權威性,而且兩篇文章『觀點不盡相同、內容相互矛盾』。

1月13日,蘇富比拍賣行發佈署名為紐約蘇富比中國古代書畫部的回應報告。

報告堅稱《功甫帖》是蘇軾真跡的墨跡本;不同意鐘銀蘭、單國霖、凌利中三位研究員所指認的清中晚期『雙鉤廓填』本的結論;也不同意鐘、凌二位所指出的上博現藏蘇軾《劉錫勅》也是清中晚期『雙鉤廓填』本的觀點;同時表示印鑒與題跋並不存在上博專家指出的作偽問題。

整個事件中,上博專家並未對劉益謙本人及蘇富比拍賣行提出的質疑做正面回應,僅凌利中曾在媒體上表示,對《功甫帖》的研究是因為對上博館藏《劉錫敕》的研究而順便涉及,因為兩者可以互相佐證。

短短數月,《功甫帖》真偽引發的爭論已經遠遠超出了對作品本身的討論,面對藝術品拍賣市場上極具影響力的名作,公立學術機構應如何參與發聲,以維護公共文化利益,成為人們思考的問題。

《木石圖》的幾個疑點

2018年11月,蘇軾《木石圖》在佳士得香港秋拍『不凡——宋代美學一千年』晚間專場中,以3億港元起拍,4.1億港元落槌,加傭金4.636億港元成交,創下了蘇軾作品的拍賣紀錄和佳士得香港拍出的中國古代書畫作品最高價。

《木石圖》又名《枯木怪石圖》,據記載是蘇軾任徐州太守時親往蕭縣聖泉寺所創作的一幅紙本墨筆畫。

該畫流失日本80餘年,此前一直出現在各類中國繪畫史著述之中,被認為是世傳蘇軾『木石圖』題材畫作中較為可信的一幅。

然而這次面世在引起了廣泛關注的同時,也使人們發現這幅作品存在諸多疑點,除了人們普遍談論的流傳過程和作品本身的筆墨風格之外,相關爭論的焦點主要還集中在兩方面:

疑點一:第一題跋者劉良佐是誰

《木石圖》畫幅本身並沒有蘇軾的款識和印鑒,被定為蘇軾作品,最大的論據是畫作後劉良佐詩跋和米芾題詩。

而直接提到這是一幅蘇軾畫作的正是劉良佐的題跋:『潤州雲馮尊師,棄官入道三十年矣。

今七十餘,須發漆黑,且語貌雅適使人意消。

見示東坡《木石圖》,因題一詩贈之。

仍約海嶽翁同賦,上饒劉良佐』對此,徐邦達在《古書畫過眼要錄》中提出了鑒定意見:『東坡以書法餘事作畫,此圖樹石以枯筆為勾皴,不拘泥於形似。

小竹出石旁,蕭疏幾筆,亦不甚作意。

圖贈馮道士,其人無考。

馮示劉良佐,良佐為題詩後接紙上。

更後米芾書和韻詩,以尖筆作字,鋒芒畢露,均為真跡無疑。

書畫紙接縫處,有南宋王厚之順伯鈐印。

蘇畫傳世真跡,僅見此一件。

劉良佐其人無考』徐邦達認為這幅作品是東坡真跡,米芾題詩亦真,隻是位於米芾題詩前的詩跋作者劉良佐其人無從考證,劉跋中提到的一位關鍵人物『馮尊師』亦無考, 並推斷此圖先由馮道士收藏,馮道士請劉良佐題詩,之後米芾題和韻詩。

因此很多學者認為,劉良佐應該是米芾同時代人。

對此,中國國家博物館副研究館員郭懷宇提出了劉良佐很有可能是南宋人劉應時的假設。

據郭懷宇考證,《四庫全書》中收錄了劉應時的《頤庵居士集》,楊萬裡在序中說:『居士名應時,字良佐』又說:『四明劉君叔向寄其父頤庵居士詩稿,命予為之序』即劉良佐之子持父親詩稿向楊萬裡求序。

陸遊在序中還說:『予曩時數遊四明,獨不識良佐,近乃見其詩百篇,卓然自得者何其多也』同樣說明,劉良佐與陸、楊二人應當是同時代人,年歲亦不會相差太多。

因此,確定了劉良佐主要活動在南宋時期。

那為何《木石圖》中的劉良佐題跋位於米芾題跋之前呢?

郭懷宇認為,劉良佐題跋與米芾題詩非書於一紙,且接縫處極為整齊,是同一張紙被裁切之後的狀態,存在因裝裱錯誤造成位置顛倒的可能,因此劉良佐的題跋應當是重新裝裱後才被挪到了米芾題詩之前。

此外,根據劉跋中『仍約海嶽翁同賦』一句,可見劉良佐在題跋時就已經見到了米芾的題詩,而劉良佐題詩與米芾題詩同押『歸』字,也符合『同賦』的情況,因此推斷劉題必在米題後。

而兩個題跋所用紙張材質及老化程度相近,應該時隔並不久遠,所以南宋劉應時即是劉良佐的可能性最大。

此外,米芾題詩自稱『次韻』,可見米芾是在應和之前的題詩。

如果米芾題詩是真,那麼此圖之後原本應當還有題詩,而米芾為之和詩者,甚至有可能就是蘇軾本人。

由此可見,如果這幅《木石圖》是東坡真跡,且米芾題詩亦真,那麼今天所見的則是一幅不完整的作品。

疑點二:米芾題詩是真跡嗎

《木石圖》後元代俞希魯、明代郭溫的題跋中都認為米芾題詩是真跡無疑。

上文提到徐邦達也認為該題詩確為真跡。

曹寶麟在《中國書法全集·米芾卷》中從米芾『‘四十’而已署‘芾’字』等信息,將此題詩定為米芾『元祐六年之作』。

但對於米芾題詩的真偽目前仍存在較大爭議。

有觀點認為,米芾的題跋與米芾書風之間存在明顯差異,並將其中字跡與《吳江舟中詩》《苕溪詩帖》等米芾代表作加以比較以證實其觀點。

尤其是米芾元祐六年所書《篋中帖》是一件流傳有序的真跡,和此詩題為同年所書,但兩者比對,差異明顯。

書法家賀宏亮在『關於米芾《蘇軾〈枯木怪石圖〉詩題》的一些疑問』一文中,將米芾詩題中『韻』『嵗』『伴』『歸』『心』等字與米芾其他作品一一對比,認為這些字與米芾書跡不符。

也有人認為米芾該題跋與《蜀素帖》等代表作頗為近似,可視為真跡。

郭懷宇認為,即使米芾的題詩是偽作,但鑒於米芾題詩與劉良佐題跋所用紙張基本一致,可以推斷米芾題詩的時代下限至少也在南宋。

而『米芾次韻』下方的接縫上鈐有南宋人王厚之的印章也印證了這一觀點。

元代俞希魯在題跋中也說:『今觀坡翁此畫……上饒劉公、襄陽米公二詩亦清俊,而米書尤道媚可法』表明《木石圖》及題跋至少在南宋就已經基本是現今的面貌,而非後代拼接的。

此外,郭懷宇還指出,米芾題跋的真偽並不能成為斷定《木石圖》真偽的直接證據,而是一個參考。

因為米芾隻是題詩一首,並未直接指明此圖為蘇軾作品。

之前認為米芾的題跋對於《木石圖》的真偽問題極為重要,是因為誤以為米芾題詩是應和劉良佐之作,既然劉良佐在題跋中明確指出此圖是蘇軾真跡,那麼米芾題詩即是贊同劉良佐的觀點,加上米芾與蘇軾相交,自然能夠極大佐證此圖為蘇軾作品。

但根據其考證,劉良佐生活在南宋,米芾去世於宋徽宗大觀元年,二人不可能相識。

也就是說米芾根本不曾『認同』劉良佐的觀點,更沒有直接表達自己認為此圖是蘇軾的作品。

因此,米芾題詩的真偽可用於判斷此圖創作的時代,但不能將作者指向蘇軾。

在觀看過《木石圖》原作之後,郭懷宇認為目前流傳出的比較清晰的圖片,實際上難以反映出米芾題詩的書法『風貌』。

米芾題跋真偽存在的爭議尚待進一步研究。

蘇軾作品的鑒定難點

而蘇軾畫作多見於著錄,傳世真跡極少,目前國內可見的作品有三件,分別是現藏於中國美術館的《瀟湘竹石圖》、上海博物館的《蘇軾枯木竹石、文同墨竹合卷》,再者便是上述拍賣的《木石圖》。

這三幅作品中,《瀟湘竹石圖》多被認為是偽作,《蘇軾枯木竹石、文同墨竹合卷》亦無蘇軾名款,曾被認為較為可靠的《木石圖》也存在著筆墨風格與記載不符、題跋不完整、裝裱順序混亂等諸多疑點,因此都很難作為鑒定的標準品提供可靠的線索。

【北宋】蘇軾《傳》 瀟湘竹石圖 中國美術館藏

【北宋】蘇軾《傳》 枯木竹石圖 上海博物館藏

今天對於蘇軾畫作的鑒定多是基於對文獻的考據和畫作中書法題跋、印鑒的鑒定而展開,加上史料記載蘇軾畫作摹本眾多,要得出準確的結論是極其困難的,可以說,對蘇軾書畫作品的鑒定與研究還有待更多作品與史料的發現。

來源:中國美術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