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訪】《莫須有》作者倪湛舸:宋朝引人遐想,因為它既是盛世又是歷史創傷。《網路歷史》

記者 | 林子人

編輯 | 黃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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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飛子雲與憲書雖不明,其事體,莫須有!』

說到嶽飛,他的故事可謂家喻戶曉。

紹興十年《1140年》,完顏宗弼毀盟攻宋,嶽飛揮師北伐,在郾城、潁昌大敗金軍,進軍臨近開封的朱仙鎮,卻在宋軍占據上風、氣勢如虹之時被高宗趙構以十二道金牌召回班師。

紹興十一年4月,張俊、韓世忠、嶽飛三大將被調離軍隊,到臨安樞密院供職。

10月,嶽飛遭秦檜、張俊等人誣陷入獄。

秦檜在羅織嶽飛罪名時發現了嶽飛長子嶽雲與嶽飛部屬張憲交往過密,誣其煽動張憲兵變,逼迫朝廷將兵權還給嶽飛。

紹興十一年12月《1142年1月》,嶽飛被賜死,嶽雲、張憲一同遇害。

作為最負盛名的中國歷史人物之一,嶽飛的事跡廣為流傳,從南宋至今,關於他的文藝作品、歷史分析不計其數。

在這種背景下,我們還能如何將這個故事講出新意?

倪湛舸的選擇是在《莫須有》中『拉低機位』,從嶽雲、趙構、秦檜和嶽雷的視角講述了六個版本的『莫須有』故事。

杭州嶽王廟嶽家軍泥塑群雕《圖片來源:圖蟲》

《莫須有》的構思始於2008年,當時倪湛舸還在芝加哥大學神學院攻讀宗教與文學專業博士,無意中在網上看到了一個懷舊貼,網友們在帖子裡七嘴八舌地討論起歷史上那些白馬銀槍的英俊小將,其中之一就有嶽雲。

這一討論引起了倪湛舸的興趣,在意識到嶽雲這個人物形象在說書和在歷史研究中存在差異後,她決定打破說嶽故事的『爽文』敘事,根據現有的研究成果,在史料的框架內重新書寫嶽飛故事,追溯嶽飛所處的那段歷史的種種復雜性。

嶽雲是《莫須有》的第一主角,倪湛舸在小說前三章構築了三個處於不同年齡和心智水平的嶽雲,一遍遍地在戰場上出生入死,亦一遍遍地思忖官家與父親之間究竟從何時起心生芥蒂,乃至反目。

倪湛舸筆下的嶽雲不是傳統意義上的忠臣孝子,他在追隨父親的同時又無時無刻地不在質疑父親的信念,反思『盡忠報國』的意義,在他看來,『生比死更殘忍,而比毀滅更為無情的,是建造。

為了建造他的國,官家,不,不隻是官家,而是任何講究成效的建造者,都可以貪得無厭地索取,理直氣壯地毀滅,索取我們,毀滅我們』倪湛舸表示,《莫須有》重新講述嶽飛故事的核心主旨,在於揭示帝制國家制度性的、不可避免的暴力,以及與這種暴力相對抗的普通人的情義。

《莫須有》

倪湛舸 著

世紀文景 | 上海人民出版社 2022-5

倪湛舸目前任職於弗吉尼亞理工大學宗教與文化系,長期觀察網絡小說及相關改編影視作品。

在接受界面文化《ID: Booksandfun》專訪時,她還談及了熱播劇《夢華錄》背後的『宋朝熱』、男頻穿越文的局限性和我們對『女頻文等於言情文』的刻板印象。

在她看來,男頻和女頻都熱衷書寫『家國天下』,卻隻有女頻能夠深入探討作為『家國天下』根基的『個人情感』。

社會與政治構建的根基都是『身』,而『情』是身和身之間的關系與互動。

某種程度上來說,女頻文在揭示社會現實、重構社會關系互動方面比男頻文更能為我們帶來全新的、有價值的思考。

01 嶽飛故事的流行不僅受民間推動,還有現代民族-國家的介入

界面文化:據說《莫須有》的創作從2008年就開始了,你為什麼想重寫嶽飛故事呢?

在當下,重新書寫和閱讀嶽飛故事的意義是什麼?

倪湛舸:我小時候喜歡聽說書,比方說《隋唐演義》《薛剛反唐》,還有楊家將和嶽家將的故事。

寫《莫須有》的緣起是網上的一個懷舊貼,大家討論嶽雲這個人物形象在說書中和在歷史研究中有多麼的不同——在說書的版本裡,嶽雲『白馬銀袍,使雙錘』的人物形象逐漸固定下來,但在史書中的記載他使用的兵器是錐槍。

我希望根據現有的歷史研究成果,在民間傳說的框架之外重述嶽家將的故事,於是就讀了相關的專著和論文集。

除了鄧之誠、王曾瑜、劉子健等人的研究,我還特意關注了女真和金國的研究——這是我覺得以往的說嶽故事缺席的視角,我想做的嘗試是告訴讀者,身為敵國的金國不是鐵板一塊,金國內部的權力鬥爭非常嚴酷,討論宋與金的內政都需要考慮宋金互動這個『國際關系』的框架。

宋金戰爭是歷史上的重大創傷之一,太平盛世在歷史上都是曇花一現的,所謂的亂世才是生存的常態。

靖康之恥前的汴京繁華如斯,但在外敵入侵下,說沒有就沒有了。

這也是嶽飛故事會被反反復復講述的原因之一吧,危機不會消解,危機所引發的眾生百態就是我們的現實生活。

界面文化:《莫須有》每一章開頭都引用了錢彩《說嶽全傳》的片段。

嶽飛實際上是中國最負盛名的歷史人物之一,關於他的文藝作品、歷史分析不計其數。

根據你的觀察,嶽飛這一人物從南宋至今在公共敘事中出現過怎樣的變化?

倪湛舸:成書於乾隆年間的《說嶽全傳》是橋段集大成者,把從南宋中後期就已經出現的說書故事、元雜劇、明清小說和傳奇匯集起來,並且統一在因果報應的神話體系裡。

如果是更註重史料的作品,則有明代熊大木的《大宋中興通俗演義》。

所以,關於嶽飛的故事有以《說嶽》為代表的大眾娛樂和以《大宋中興通俗演義》為代表的史料羅列兩條路線。

由於《說嶽全傳》所處的時代背景——清代的統治者是女真人的後代——這部小說其實淡化了『民族對抗』的主題。

金國的將領兀術被描寫成漢族文明的仰慕者,而嶽飛的『忠君』形象得到了強化,這和清朝的政治環境是有關的,因為清朝的統治者推崇的就是能夠超越民族矛盾的『忠』。

《說嶽全傳》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年版

到了20世紀上半葉的民國,嶽飛的『忠君』變成了『愛國』和『抗擊侵略者』,因為抗日戰爭爆發了,嶽飛作為抗擊外敵的形象在當時的政治宣傳中被強調,這一脈絡在共和國時期得以繼承。

2021年的電影《我和我的父輩》裡,與日軍遭遇的八路軍將領馬仁興和他的兒子馬乘風就自比嶽飛嶽雲,我不清楚這是否是編劇的虛構,但這是符合當年的語境的。

值得補充的是,清代的女性彈詞小說——這可以說是當今網絡女頻文的前身——也出現了重寫嶽飛故事的文本,就是周穎芳的《精忠傳》。

彈詞小說在閨秀之間流傳,可見幾百年前的女性不光夢想著女扮男裝考狀元做宰相,也有馳騁疆場的野心。

當然,周穎芳的彈詞小說對家庭空間多有描寫,對《說嶽全傳》做了有趣的補充。

界面文化:普林斯頓大學教授劉子健在《中國轉向內在》中提出,對於南宋的知識分子而言,嶽飛雖然值得尊敬,但因為他是一名缺乏知識涵養的武將,他們不會認同他。

和嶽飛相比,被秦檜陷害的主戰派宰相趙鼎才是他們認同的榜樣《趙鼎與李綱、胡銓、李光並稱為『南宋四名臣』》。

如今對於普通中國人來說,人人都知道嶽飛,卻並不一定知道趙鼎。

中國的知識精英和普通大眾對於『誰值得被銘記』是不是有著不同的標準?

倪湛舸:不同階層的人對歷史人物各有親疏。

南宋的士人階層並不都認同嶽飛,但也不是沒有,而普通百姓肯定會覺得他有天然的吸引力。

出身底層的嶽飛在南宋政壇上代表的就是北方失地民眾,他的地位的確沒有傳說中那麼重要,但他對這些被損害被放棄的人有很強的號召力。

從歷史進程來看,從宋至今存在著平民社會的崛起,嶽飛的平民英雄形象的流行與普通民眾的話語權越來越強有關。

另外,嶽飛故事的深入人心還有現代國家力量的介入,它和剛才說到的抗戰和民族-國家的推進很有關系。

還需要提到的是,儒家的忠義是種超越性的存在,不能簡單地用民族和階層差異去消解它,而且,你看男人和女人都在討論什麼是忠義,說明也並不完全是套男權話語,有解構和重建的可能性。

杭州嶽王廟《圖片來源:視覺中國》

界面文化:荷蘭漢學家田海在《關羽:由凡入神的歷史與想象》中提出了一個有趣的觀點。

關羽作為一種國家信仰和作為一種民間/地方信仰,兩者的側重點有微妙的不同:前者更強調關羽對皇權的忠誠,後者則含有更強烈的鏟奸除惡的面向。

不知道在關於嶽飛的民間傳說或神話故事中,是否也存在類似的情形?

倪湛舸:杜贊奇《註:美國芝加哥大學歷史學系及東亞語言文明系教授》在《全球現代性的危機》中提出了一個重要觀點,中國宗教存在一個雙層結構,一方面有一個中央集權/皇權層面的制度化宗教,比如關羽信仰被吸收到國家層面的祭祀體系內;另一方面還存在彌散在日常生活中的民間宗教。

民間宗教和國家制度宗教有很深的糾葛,民間宗教借用了帝制的隱喻來創造自己《地獄和天宮的模型與藍圖其實都來自帝制國家》,但另一方面民間宗教也有它獨立的、暴力的、混亂的一面,民間宗教與國家宗教的宇宙觀不是重合的,兩者之間有沖突。

田海的關羽分析一定程度上體現了這種張力,關羽在人民日常生活中的作用和國家想要的那套價值話語不完全重合。

如果我們去看《三國演義》的演變史,甚至能看到更極端的例子:最早的劉關張被刻畫成三個殺人越貨的流氓,這是因為通俗小說最早的受眾是流民和暴民。

中國宗教的復雜格局在關羽的故事裡特別明顯,但在嶽飛的故事裡相對而言沒有那麼明顯,因為嶽飛作為歷史人物的傳奇化年代還不夠久。

嶽飛之所以在我們當代看起來那麼重要,真的和民族國家的推波助瀾是密不可分的。

界面文化:對於那些蒙冤的忠臣名將,你相信『歷史能給出公允的評價』嗎?

倪湛舸:早在孝宗的年代,嶽飛就已經被平反了,當時高宗雖然已經退位,但平反應該是由他默認的——小說裡趙構卷的開頭就是這個場景。

冤獄和平反都服務於特定的政治目的,由宋金之間戰與和的形勢所決定。

但嶽飛明明沒有反,你一定要說他反,這就是冤案,不管有多麼『正當』的政治議程,超越性的天理公義還是存在的。

所以我們就要看歷史到底屬於誰,是所謂當權者的歷史、服務於特定政治目的的歷史,還是超越性的歷史、看見並撫慰被傷害者的歷史?

杭州西湖景區嶽飛雕像《圖片來源:圖蟲》02 《莫須有》的核心主旨,是『天地不仁,匹夫有情』

界面文化:《莫須有》從嶽雲、嶽雷、宋高宗和秦檜的角度再現了嶽飛因『莫須有』罪名含冤而死的故事。

前三章都是從嶽雲的角度寫的,為什麼你規避了嶽飛本人的視角?

倪湛舸:嶽雲可能是最接近嶽飛的人,同時也是個在史料中被提起卻缺乏具體形象的人,通過嶽雲寫嶽飛是我的策略,跳出嶽家視角寫趙構和秦檜更是比較刁鉆的角度,《莫須有》畢竟是小說,需要一些文學層面的嘗試。

小說前半部分的三卷嶽雲自述有個層層遞進的關系。

第一篇故事有意識地與《說嶽全傳》做了互動,故事中出現的智浹是一個真實存在的歷史人物,在我的故事中,他以說書先生的身份出現,隱射了從南宋中後期到錢彩直到現在包括我在內的所有嶽飛故事的講述者,這個故事的功能是討論歷史書寫的虛構性。

第二篇故事裡,嶽雲開始憤世嫉俗,開始質疑何謂『忠君報國』。

第三篇故事的文風相對西化,以接近意識流的內心活動為主,可以看到嶽雲對局勢的分析和權勢遊戲的不屑。

我的小說並沒有為趙構和秦檜這對昏君和奸臣翻案,但他們的視角至關重要,看到趙構作為統治者的成長過程和秦檜的『工具理性』形象,我們會對悲劇的『不可抗拒』有更深的理解。

以嶽雷為敘述者的最後一章打破了《說嶽全傳》的設定,掛帥掃北的爽文被在流放中早逝的現實所取代,與嶽雲視角相比,嶽雷視角把機位進一步拉低,拉到我們這些無可奈何的普通人中間。

界面文化:為什麼你說《莫須有》的故事是反現實主義的?

倪湛舸:這三個版本的嶽雲也可以理解為三個年齡階段中的、被賦予了同一個名字的三個人,這是這部小說的『反現實主義』——它表面上看起來非常現實,但我想表現一種激進的復雜性,即同一個歷史人物如果從不同的視角去理解可以展現出不同的人格。

界面文化:小說中對儒家五倫的呈現有很多有意思的地方,比如嶽飛與嶽雲之間的微妙復雜的關系、長期生活在父兄陰影之下卻不得不得在父兄死後扛起家族重擔的嶽雷的身份認同、作為兩種具有代表性的臣子嶽飛和秦檜在『如何事君』的立場對比等等。

在構思小說時你對這一方面有何思考?

倪湛舸:我想寫出復雜而又理想化的父子關系。

既不是儒家正統的父慈子孝,也不是簡單的反叛父權。

整個小說致力於重塑嶽飛的英雄形象,他不是被各種意識形態所固定化的英雄,而是日常生活中有情有義的匹夫。

他對嶽雲有保護的沖動,也有對其才能的尊重,他有糾結,也在不斷調整。

他也能以己度人,因為嶽雲嶽雷受過戰亂的苦,他對北方的民眾才有切身的體貼,這裡的『私情』可以解釋他堅持北伐的政治立場。

在我的理解中,嶽飛是一個舍身取義的人,他對道義有很強的認同感;嶽雲是一個提問者,他對父親做的事情不理解且不以為然。

他們之間除了父子感情之外也有理念層面的張力,小說的主線情節就是這兩個方向的力如何融合到一起。

有質疑,才有真信念;有堅持,虛無才不會吞噬一切,這對父子是相互救贖的。

杭州嶽王廟《圖片來源:視覺中國》

秦檜的故事其實五倫俱全,而且既有宋國人也有金國人。

這個故事的作用是讓讀者看到五倫運作的力量有多強大——收兵權、造冤獄,是很多個齒輪一起轉動,最後不可避免走到那一步的結果。

在我的設想裡,秦檜是工具理性的化身,收兵權、殺嶽飛的意願來自趙構,但是由秦檜負責執行的。

在這個執行的過程中,秦檜一方面被五倫的力量推動而身不由己,另一方面也在借力完成這些事。

至於趙構,他之所以做出收兵權的選擇,和他自己的經歷也有關系。

他不可能信任金國人,也忌憚手下的武將,他不想被兩頭架空,所以要在兩者之間尋求平衡點,做出那個制造冤獄的政治決定。

界面文化:在讀《莫須有》的時候我一直在想『帝制時期人與制度的互動』《趙冬梅語》或『專制主義統治下的臣民心理』《謝天佑語》之類的問題。

我們可以將之理解為《莫須有》的核心主旨麼?

倪湛舸:對,主旨的一個側面就是揭示這種制度層面的,不可避免的暴力。

與其說把矛盾解釋成忠奸對立,我更想揭示帝制國家的倫理-政治結構和它所行使的結構性暴力。

主旨的另一個層面就是讓我們看到與這種暴力相對抗的超越性力量,情也好義也好忠孝也好,這些都不是空話,而是具體的人生。

03 網絡小說正在改變文學的模式

界面文化:你是一位研究當代網絡文學的學者。

為什麼網絡文學值得嚴肅討論?

倪湛舸:如今中國網絡文學用戶已達到5億,人類歷史上從未出現過如此大規模的大眾讀寫運動。

網絡文學的『經典化』和印刷文化時期很不一樣,它甚至有可能消解『經典』的概念。

網絡文學的評價方式很大程度上和數據化是重合的,這是一套全新的遊戲:數據好未必等於語言、人物、情節好,很多時候數據取決於作者的加更頻率或是讀者的熱情程度。

網絡小說和嚴肅文學是兩種生物,各有各的美和局限,《莫須有》應該還是屬於後者。

網絡小說正在改變文學的模式。

以往我們閱讀文學作品特別關注語言,但網絡小說則是除了語言什麼都有,它的著力點都在觀念和欲望層面,會做很多有趣的實驗。

網絡小說著意於世界構建,而且消化新科技知識的能力特別強。

我現在在研究修真小說,裡面關於煉丹等中國傳統方術的描述非常有知識性,而且還會勾連到量子力學、生物工程等最新科技,這時候你就會覺得網文作者的腦洞很大,想法很有啟發。

網文作者也會思考我們的社會關系出現了怎樣的變化,我們的政治結構能怎樣重新建立之類的問題,這種對整體性的、變動中的現實的把握,是傳統的嚴肅文學所欠缺的。

界面文化:之前我們采訪宋史專家趙冬梅時,她分享了一個發現,穿越文的風潮已經從漢唐轉向了宋。

一部很有影響力的小說是《紹宋》,主角是一位穿越成南宋第一代皇帝的工科生。

在網絡文學乃至當今的公共想象中,宋朝可能是一個特別容易展開『如果那樣就好了』式歷史想象的時期,而且這種想象很大程度上是和民族主義有勾連的。

不知道你對此有怎樣的觀察?

『穿越回宋代』反映了當代中國人怎樣的欲望與焦慮?

倪湛舸:我寫這部小說時,想著不要走的路線就是《說嶽》和《紹宋》《笑》。

我對男頻穿越文一直持批評態度,它最後要完成的還是成王敗寇的邏輯,是齊澤克說的意識形態幻想《ideological fantasy》,功能是掩飾社會矛盾和主流話語的無根基性。

宋朝那麼引人遐想有兩方面的原因。

首先,它是一個黃金時代,物質文化繁榮,市民社會興起,與現在的消費社會非常接近。

現在吹捧宋朝,很大程度上是一種合理化當下消費文化的商業策略。

我現在在追《夢華錄》,這部劇的每一集最後有一個小劇場,介紹宋朝日常生活中精致的物品、流行的習俗,能看出來這是利用當下對宋朝的公眾幻想,弘揚消費主義話語。

電視劇《夢華錄》海報《圖片來源:豆瓣》

但另一方面北宋到南宋的交替又是巨大的歷史創傷,與之類似的還有明清之際、19世紀中到20世紀中。

宋朝既是黃金時代,又是歷史創傷,用精神分析的理論來看,這就需要公眾幻想來彌補傷痕的同時也追溯輝煌,所以《紹宋》那樣的穿越小說,還有像《夢華錄》《知否知否應是綠肥紅瘦》這樣的電視劇,是關於宋的公共幻想的一體兩面。

而我的小說兩頭都不靠,在沒頭沒腦地孤軍奮戰。

界面文化:一個整體的《刻板》印象是『男頻文』特別容易出現『家國天下』一類的宏大敘事,『女頻文』則更多聚焦於個人情感。

而今,網絡文學是一個性別研究的富礦,它被認為是女性性別意識的某種風向標。

你對此怎麼看呢?

倪湛舸:女頻和言情確實經常被畫等號,但言情小說是特別復雜的。

很多言情小說對浪漫愛已經沒有什麼幻想了——不是到了最後一步才幻滅的,而是起點就這樣。

我認為所謂的言情小說其實是女性視角的世情小說,而仍然在狹義『言情』的那些小說,經常跳出既有的性別規范。

我在研究耽美和百合小說時發現,它們反而保留了更多對浪漫愛的想象——女性不滿足異性戀模式,就把很多焦慮和向往投射到幻想中的人物和關系身上。

界面文化:如果說女頻文是從女性視角看社會現實,那麼這個社會現實的核心是什麼呢?

倪湛舸:社會再生產。

很多人批評《甄嬛傳》和《知否》搞宮鬥、宅鬥和雌競,我以前也是這麼想的,但現在覺得不完全是這樣。

《知否》其實描述的是女性如何管家,經營家族產業;那麼多人認為《甄嬛傳》中的後宮如職場,因為它本身就是一個職場的想象。

這些所謂的言情小說,它們真的在言情嗎?

它們言的是浪漫愛嗎?

我認為它們真正的主旨是女性勞動,就是『搞事業』,這個事業不光是家庭空間之外的職業,家庭內部的社會再生產也非常重要。

這是女頻小說與馬克思主義女性主義研究之間的共鳴。

既然批評了男頻穿越,那就接著說女性穿越小說的意義。

我們以為女頻穿越文就是『回到古代談戀愛』,這需要再仔細分析。

其實也有很多女頻穿越小說描寫的是女性運用掌握的知識獲得她們在當代都沒有的職業機會。

表面上看起來現代比古代進步發達,但我們其實依然面對著同樣的問題,同樣的局限性。

在現代,如果你不具備條件將知識轉換成權力,那麼你的幻想就隻能換一個環境去實現,那就回到古代。

哪怕是隻專心談戀愛的穿越小說也值得我們重視,大家嘲笑《步步驚心》那些電視劇目光短淺,對改變歷史進程沒有興趣,但我們有沒有想過,那些故事的意義在於提醒我們:為什麼愛情可以如此輕易地被塞進清宮故事,流傳下來的歷史書寫裡到底有多少東西已經被抹殺被遺忘了?

《莫須有》裡多視角、低機位的嘗試也想提出同樣的問題:歷史究竟屬於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