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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年,王安石48歲,從一個狂傲的少年熬成了一個看破世事,正準備聽從天命選擇隱居的年紀;
那一年,宋神宗隻有21歲,一果敢神勇的美少年,正是花季般做夢的年齡。
27歲之巨的差距,讓兩人之間原本應該毫無交集,可是,偏偏、剛好,宋神宗早就久仰王安石的大名,將自己未來從政生涯中重振大宋雄風的夢想寄望在了這位天才般的大儒身上。
當收到來自當朝皇帝屢屢拋來的橄欖枝,王安石出人意料地沒有拒絕,甚至連禮節性的推辭都沒有,欣然應允。
怎麼可能會拒絕呢?
這一天他已經等了十年之久!
Part.1
王安石無疑又是幸運的。
在那個很容易就鬱鬱不得志的時代,一枚懂他也敬他的少年出現了,並剛好是這個王朝的主宰者,可以賦予他足夠大的權力去實現他多年來的政治改革夙願!又恰逢原來的競爭對手張方平,遭逢老父親過世,回家丁憂,為他的上任留出了空缺。
梁啟超說,『雖極艱巨,然以其不世出之才,遭遇大有為之主』,好像一切都是冥冥之中的天意安排。
張方平本是治國大才,他還是那個時代少有的懂財政的政治家,然而因為他的孝順、他屢次拒絕提前結束丁憂。
他的無法到任,讓宋神宗將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王安石身上,所以,說宋神宗是王安石的『伯樂』,一點也不言過其實。
但彼時的宋神宗寧願謙虛地視王安石為『老師』。
他還年輕,除了滿腔熱情,毫無經驗可言,而王安石十多年主政地方的管理經驗,加上他貫通古今的豐富學識,可以填補上他所有的空白。
更關鍵的一點是,王安石許諾給他一個富強的大宋王朝,若能如此,他則能一洗父親英宗為過繼長子身份的恥辱,也為自己的身份正名,成為一代明君、名垂千古。
他曾想著能夠比肩漢唐即可,可是王安石給了他一個更大的格局,一個更高不可攀的榜樣——不,漢唐算什麼!要上法堯舜!
1068年5月7日,王安石終於迎來了他與神宗的第一次歷史性『會見』。
宋神宗召喚王安石北上進京任職翰林學士,到京當天,宋神宗就破格接待,這是一次超越君臣禮儀的『交心長談』,通過此次談話,王安石確認了神宗改革的決心,而神宗呢,則是越發篤定了眼前的這位便是他命中的『魏征』『諸葛亮』甚或是『皋、夔、稷或是契』……
神宗第一次見面便迫不及待地追問王安石:治道何先?
王安石回答:『需先擇術』
神宗又問:『唐太宗如何?
』
王安石對曰:『陛下當法堯舜,何以太宗為哉?
』此語一出,既顯示出他狂妄自大的一面,又顯得他此行志存高遠、必將大有作為,當場震懾住了宋神宗。
在很多人看來,王安石此番言論不過是大言不慚罷了,蔡東藩在《宋史通俗演義》裡很不屑在此次對話末批註道:『語大而誇』。
但王安石顯然有著十足的底氣,才會以此等狂言,震懾住當時雖然年輕卻也聰慧靈動的神宗。
當時的王安石,已經在鄞縣等地方從政長達十年之久,後又在江寧隱居生活了多年,靜心思考,他必是有所思考並收獲了,急著想要在國家治理的實戰中去驗證他自己的理論成果。
結合前文提到的宋太祖留下的諸多制度之弊端《
《他為宋太祖背了一千年的鍋》
》,就不難理解,王安石何以要如此『大言不慚』了。
part.2
為什麼必須是堯舜,而非漢唐?
先來看看大唐的締造者唐太宗吧。
唐太宗李世民何許人也?
他是帶著大唐王朝開疆辟土、開創了『貞觀之治』沒有錯,可是在他爭奪王位的路上充滿了血腥和殺戮也沒有錯。
玄武門之變,他的陰謀殺兄上位之舉,很難說問心無愧;十七年後,又遭遇兒子李承乾謀反,不得不含淚親刃親生兒子。
圖註:唐太宗李世民
從親兄弟到親兒子,皇權的路上註定了……。
但唐太宗又有清明的一面:他不僅寬宏大量地容忍了諫官魏征的存在,還勵精圖治不惜一切代價征戰遼東……開創一代大唐盛世。
可誰又說得準,他在登基之後的勵精圖治,不是為了『作秀』以彌補他的過往呢?
更何況,唐代之前,北齊、北周、西魏以及隋朝等,多代帝王的累世經營,已經基本完成了大王朝的統一大業,他不過是順應了形勢,接手過來而已;而唐朝之後,留給世人的是一個五代十國亂局。
說明唐朝的藩鎮割據問題,早在制度設計之初就存在著疏漏,以至於在歷朝歷代的承繼中被一點點放大、最終暴露。
漢代亦然。
劉邦的過人之處何在?
在打敗了項羽,建立漢朝之後,劉邦開始自我『凡爾賽』,自問自答,成為千古名句:
『夫運籌策帷帳之中,決勝於千裡之外,吾不如子房。
鎮國家,撫百姓,給饋餉,不絕糧道,吾不如蕭何。
連百萬之軍,戰必勝,攻必取,吾不如韓信……』
他的強項確實是重用人才。
子房也好,蕭何也罷,又或者是韓信,哪一個不是當世響當當的一流人物?
甚至於細細追究起來,遇到項羽這樣的『大力神戰士『,如果沒有韓信,恐怕劉邦是難有機會勝出的……可是啊可是,制度上他卻沒有開創出新的局面,他所做的,也不過是承繼秦制罷了。
因為他用對了人,所以後來呂後專政十多年之後,他的得力幹將周勃終究還是力挽狂瀾,『將計就計』,推翻呂氏外戚,將天下歸還劉氏;但是漢家王朝刻意規避外戚專權的制度設計下,終究卻成就了宦官的特殊地位,又為後來的漢朝滅亡埋下了隱患……走上了秦朝滅亡的老路。
追根究底,漢朝的兩百年大一統,也是建立在『短視』的權術基礎上,以私人家族的榮耀為出發點,核心目標還是僅限於實現劉氏掌權的目標。
若漢唐制度也不過如此,那確實隻有堯舜可以比肩了。
堯帝,以天下利益為先,以大局為重,任人唯才。
多次考察了舜的德能之後才將女兒嫁之,並進而提拔為接班人。
舜也是如此。
在大禹治水中,無論是『三過家門不入』的勤勉,還是以疏導而非堵的智慧,都顯露出其才德為不二的接班人選,這才將其管理權交接過去……
天下為公,選有能者治之。
這是王安石樸素而崇高的理想,在此前的從政過程中,對於人才的重視和愛惜,他也是不吝筆墨、娓娓道來。
比肩堯舜?
這是年輕的神宗之前不敢想象而又無比向往的!而王安石用他的博學和狂妄,打開了他的視野和理想的上限,難怪乎,兩人一拍即合,神宗自此對王安石越加刮目相看。
道法堯舜,看不上漢唐。
如果僅僅是這一句空洞的口號,王安石還不足以讓當時意氣風發的神宗為之堅定不移地奮鬥終身。
在確認了神宗的變法決心之後,他又亮出了更深層次的底牌——富國強兵之策——『善理財者,民不加賦而國用饒』,這一句,才真正擊中了神宗內心那根脆弱之弦。
接手之初,他就有著要收復山河、重振漢唐疆土雄風的決心,卻無奈苦於財政拮據、無從著手。
誰能理解當皇帝也會很窮這種事情啊!可是王安石卻對神宗的『難言之隱』了然於胸,而後一語中的。
當然,在確認變法之前,陳述利弊,王安石也用自己的地方從政經驗成敗為實例,告誡神宗:變革勢必要遭遇到巨大的阻力,唯有排除眾議,堅定意志,才有可能貫徹到底,否則,隻能是半途而廢。
神宗很深刻地理解。
如果變法不難,仁宗時代早就推行了,怎麼還等到由他來做?
他暗自決心,盡一切力量支持王安石。
Part.3
作為帝王之師,王安石還時不時以自己蓋世之文采,為神宗闡述堯舜之道,對年輕的神宗提出了殷切的期望和告誡。
《進戒疏》裡說:
『蓋以謂不淫耳目於聲色玩好之物,然後能精於用志:能精於用志,然後能明於見理;能明於見理,然後能知人,能知人,然後佞人可得而遠……』
在《論館職札子》裡,王安石教導神宗的聖人之道:
『自堯舜文武,皆好問以窮理……願陛下以堯舜文武為法,則聖人之功,必見於天下。
……蓋自古大有為之君,未有不始於憂勤,而終於逸樂……』
王安石也非張居正。
他在勸勉宋神宗勤勉之道時,自己也是真的以身作則、身體力行著的。
他生活簡樸,物質欲望極低;他忙碌到完全不拘小節,生活上邋遢到了極致;在那個高官納妾成風的時代,他,堅決不納妾,願意尊重妻子一生一世……
宋神宗懂得王安石。
他是真的深刻地懂得他所有改革政策的初衷是基於公利而非『功利』,所以無論遇到多麼大的阻力,宋神宗大部分時候都是堅定如初地站在王安石這一邊,做他披荊斬棘路上最堅強的後盾。
以至於身為諫官的司馬光,長期鬱鬱不得志,隻能自請退避朝廷,埋頭修史十多年。
以至於後來有人批評當時的宰相曾公亮之無作為,曾隻是無奈的嘆一句:『聖上與介甫如一人,此乃天也!』《《續資治通鑒長編》》
梁啟超在《王安石傳》中提及王安石與神宗之間的高度默契,贊嘆道:
『凡公《王安石》之所以期於仁宗而不得者,至是《神宗處》而乃得之;而帝亦環顧廷臣,無一可語《司馬光更是隻會氣人,張方平又過度孝順、丁憂在家,不顧大局》,見公《王安石》然後若獲左右手,其魚水相投,為二千年來未有之佳話,豈偶然哉?
』
所以,如果沒有宋神宗,也不會有後來的春風得意、獨斷專行又肆意改革的王安石;同樣,沒有王安石,也不會有銳意進取、勵精圖治的宋神宗,他們兩個人,可謂是相互成就了!
兩個堅定而渺小的靈魂,高度團結起來,試圖擰成一股繩,穿破這個朝代發展慣性中固有的制度文化之『銅墻鐵壁』,生命因為意義而綻放出了不一樣的光芒……
至少對當時的他們來說,是如此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