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1079年,蘇軾遭遇了他人生中最嚴重的一次挫折,即『烏臺詩案』。
遠在湖州任官的他被緊急捉拿歸京,甚至有人放出話來,說其論罪當死!
有意思的是,整件事情的發展超出了所有人的意料,出現了一種詭異的樣貌:
一向並不團結的禦史們竟然聯合了起來,皆叫囂著要置蘇軾於死地;
而更多的甚至互相敵對的人竟然也聯合了起來,態度堅決地要保蘇軾不死;
更好玩的是,蘇軾自己卻配合著要殺他的禦史們,想要把那些『救』他的人全都拖下水。
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兒呢?
蘇軾早年一次輕率的『口嗨』,是『烏臺詩案』真正的導火索
說起『烏臺詩案』,就不得不提到它的發起者,一個名為『李定』的人,他與蘇軾早年間結下了深仇大恨。
李定作為王安石的學生和支持者,被破格從地方官提拔為諫官,卻遭到了禦史的彈劾,說他在地方任職的時候,生母仇氏去世卻並未丁憂守孝,可見其品行惡劣。
這是不孝啊,問題太嚴重了,朝廷特意下詔地方辨明真偽,但得出的結論卻如禦史彈劾的一樣,李定不曾服喪。
於是便讓李定為此做出解釋。
其實這事兒還真不能怪李定。
仇氏隻不過是妾室,生下李定不久就因為生活作風問題被攆出了家門,而按照當時的風俗,被子女喚作母親的又隻能是正妻。
所以李定長大後雖然懷疑過仇氏就是其生母,但也無法確定。
他父親妾室那麼多,每死一個就要他守孝三年,這還怎麼做官呢?
於是在仇氏死後,李定為了避免認錯生母,便以父親年老需要奉養為由而辭官,實際上是變相守孝。
但因為李定是王安石舉薦的,所以反對變法的人便以此事為突破口,大加宣揚李定『不孝』的事跡,真正的目的是攻擊王安石。
而嘲諷李定最狠的就是蘇軾,他倒沒什麼目的,就是看熱鬧不嫌事大,單純地『口嗨』。
蘇軾不僅拉著一大批文人共同贊美朱壽昌,頌揚他辭官遍歷天下,隻為尋找失散五十年的生母,還故意在詩文裡提起吳起和鄭莊公的典故。
吳起在母親生病的時候不歸家,母親死後更不奔喪,被曾子逐出儒門;鄭莊公發誓與其母親『不至黃泉,毋相見也』。
這兩種不孝的行為明顯是在影射李定不為生母丁憂守孝。
作為當時的名人,蘇軾的影響力不小,這就讓不明真相的儒生們對李定口誅筆伐,沒過多久他就被貶謫出京了。
但世間之事就是那麼巧,李定幾年之後便又被調歸京都,還擔任了禦史中丞,這是當時禦史臺最高的長官。
可想而知,李定有多恨蘇軾。
恰巧,蘇軾剛剛被調任湖州,按照慣例需要給皇帝上一份奏表,交代一下自己到任的情況,而就是這封《湖州謝上表》被李定抓住了把柄。
其實這封表文沒什麼問題,就是措辭上不是很嚴謹,被李定扣住字眼亂解讀,其中有這麼一句話:
『陛下知其愚不適時,難以追陪新進;察其老不生事,或能牧養小民』
蘇軾隻是謙虛了一下,說自己思想比較愚鈍,不能跟上新黨的步伐,但自己也不惹事,做個力所能及的地方官,皇帝您的安排是非常合理的。
然而李定卻不這麼解讀,他說蘇軾這是在陰陽怪氣。
雷霆雨露,俱是君恩,你蘇軾怎麼還敢怪罪英明神武的皇帝陛下呢?
這是士人的『怨望』,就是『不忠』,事情嚴重了。
李定想著,你蘇軾當年不是寫詩文罵我嗎?除了這一篇《湖州謝上表》之外,李定還把蘇軾這幾年在地方任職時寫的詩都翻了出來,果然找到了很多所謂的『誹謗』新法的證據。
於是,李定等人奏請宋神宗捉拿蘇軾,理由就是攻擊朝政,心懷怨憤,施行抓捕的也不是正常的衙役,而是禦史臺的臺吏。
事情發展到這裡都還是比較正常的,但後續的調查卻讓整個禦史臺極為興奮,似乎一條青雲之路鋪在了他們面前,誰也沒想到事情的後續會變得一發而不可收拾。
這就得談一談在調查的過程裡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兒了。
北宋奇葩的禦史制度,是『烏臺詩案』擴大化的根源
駙馬都尉王詵提前得知了捉拿蘇軾的消息,緊急遣人去找在南京的蘇轍,蘇轍又立刻派人去通知蘇軾早做準備,他們可都清楚蘇軾和李定之間的矛盾,但也沒認為最後會把蘇軾怎麼樣。
按照正常的流程來說,應該有兩三天的緩沖時間,讓蘇軾交接公事,安撫家人,收拾行囊,然後找輛馬車一起上路。
這是北宋優待儒臣的方式,需要照顧文人的臉面。
但是,禦史臺的人卻是快馬如飛,故意當眾把蘇軾從官舍裡拖拽出來,『拉一太守如驅犬雞』,這明顯是李定的授意,就是想讓蘇軾當眾出醜,報當年之仇。
按照正常的發展來說,李定真正能對蘇軾造成的傷害也就到此為止了。
不得不說的是,『烏臺詩案』從始至終都沒有特別嚴重,很多資料裡記載蘇軾差一點因此而死其實都是假象,這裡有幾個原因。
這起事件既然是因『文字』而起,那麼如果一個有著進士出身的文人僅僅因為寫了幾篇文章、幾首詩歌而獲罪,就必然會導致人人自危。
誰沒寫過幾篇詩文呢?科舉就考詩文,凡是進士都寫過,針砭時弊的文章王安石自己就沒少寫。
如果開了蘇軾的先例,無論擁護變法的新黨還是反對變法的舊黨,以此為由互相攻訐,誰能保證自己不會落得和蘇軾一個下場?
別看禦史們叫囂著要『殺蘇軾以謝天下』,這隻是在彈劾有名望、地位的人時常用的口號,彈劾宰相也經常喊打喊殺。
聽起來仿佛要置人於死地,其實就是說說而已,皇帝要真的聽從了,寫詔書的人不會動筆,聖旨在政事堂就得被封駁。
趙宋的皇帝『異論相攪』玩得都很熟練,別看王安石等新法得勢,朝堂上下反對新法的人同樣很多,蘇軾既然反對新法,那就是『異論』中的一端,殺了蘇軾就代表著舊黨徹底失勢,擁護變法的新黨不用再對付舊黨,而是專心對付皇帝本人了。
混跡官場這麼多年,這點事兒誰看不明白啊,不說禦史臺裡喊打喊殺的禦史們,就連蘇軾自己都門兒清,要不然他也不會認罪認得這麼痛快,還不斷牽連出其他人。
蘇軾這是在給自己找盟友,找的還都是比較有名望、有地位的人,比如給他報信的駙馬王詵、『兩朝顧命、定策元勛』韓琦的侄女婿李清臣、與王安石打擂臺的司馬光、士林聲望卓著的黃庭堅、舊黨中堅人物李常、孫覺、曾執掌全國財權的元老重臣張方平……蘇軾承認與這近四十人都有過『誹謗』新法的詩詞唱和。
蘇軾如果咬死了不認罪,最後其實也不能把他怎麼樣,但蘇軾突然這麼配合,牽連出如此多重量級的人物,瞬間就讓整個禦史臺沸騰了!
這就得說一說當時奇葩的禦史臺,以及它奇葩的管理方式了。
宋代禦史臺的主官名義上也是禦史大夫,但卻從不授人,真正掌權的就是李定擔任的禦史中丞,他下面的禦史其實獨立性很高,根本不聽主官的話,甚至有時候還會彈劾上司。
北宋為牽制相權,禦史由禦史中丞、侍禦史知雜事和翰林學士三方舉薦,宰相不能幹預。
一旦宰相被禦史彈劾,就要避位待參,相應的權力也會被收回,最後要麼禦史被貶斥出京,要麼宰相卸任出京。
彈劾宰相的禦史雖被貶斥,但會贏得士林聲望,出京做幾年類如監酒稅等閑差後,必然會被召回京師,予以重用。
所以禦史臺是文人進士及第後養望、晉升的捷徑。
而禦史的工作也有奇葩規定,上任百日之內必須有彈劾的奏章,每個月也必須彈劾別人一次,即『月課』,否則就要罷任或者罰款,也即『辱臺錢』。
所以說,蘇軾突然牽連出如此多的重要人物,禦史們怎麼可能不興奮?更何況,得罪蘇軾的是李定,士林裡的罵名也是李定背著,禦史們還能借此機會彈劾如張方平、李清臣、司馬光等重臣以博取直名,當然難得地團結一心了。
於是,蘇軾等著自己被釋放,禦史們等著收獲名聲,宋神宗等著那些反對治罪蘇軾的人給出一個理由。
所以,當王安石說了一句『聖朝不宜誅名士』,整件事情就高高舉起,輕輕放下了。
蘇軾最後也僅僅是特旨貶謫而已,被其牽連的人多數也就是罰點錢罷了。
值得一提的是,其中駙馬王詵、秘書省正字王鞏、蘇軾的弟弟蘇轍被處罰得稍重一點。
但王詵是因為對公主不好、王鞏是因為泄露機密,都屬於被打擊報復的;而蘇轍作為蘇軾的弟弟,按照當時的一貫做法本就應該上表辭官,所以他說的甘願納還官職為兄贖罪,隻是說起來好聽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