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徽宗《雪江歸棹圖》看似一幅單純的雪景圖,卻折射了1110年前後徽宗宮廷不同尋常的政治氛圍,及氣溫驟降、雪災頻發的自然災禍。
宋徽宗《雪江歸棹圖》卷 故宮博物院藏
徽宗此卷描繪江山悠遠的冬景山水,意境超凡。
雪天無盡,雄峰險壑,溪谷掩映平江之上。
盡管蕭條的山水間不乏人煙,畫卷起首處漁樵客點綴其間,然而展卷至中段,千巖疊嶂,層巒封鎖,深遠之境更將觀者遠拒千裡之外。
旁觀者其實可望而不可及,難以進入此一與世隔絕的天外雪境。
《雪江歸棹圖》卷款識
北宋傳統的漁樵題材如許道寧《漁舟唱晚圖》、王詵《漁村小雪圖》慣見眾多漁船熙來攘往、集結群釣,《雪江歸棹圖》卻大相徑庭,以畫卷正中央的核心位置,刻畫一位遺世獨立的獨駕扁舟者。
北宋以降漁父圖的歡樂氣象,至此似為之轉變,取而代之者為孤寂惆悵的漁父,強烈暗示了《雪江歸棹圖》『漁父』的非常之意。
傳統漁父圖謳歌村野茅舍的質樸之美,而《雪江歸棹圖》卻刻意於畫卷末端,點出廟堂玉宇,及岸邊一位迎接歸帆的引航者。
重新理解此時期雪景題材的途徑之一,為探尋北宋以降畫家、贊助者與觀者, 如何看待並理解雪景。
有趣的是,北宋中晚期四季山水題材中,冬景或雪景畫所占比例日增。
室宗畫家王詵、官僚畫家王榖、李公年、梁師閔等皆熱衷描繪雪景。
以《宣和畫譜》為例,燕肅27幅山水即有19幅為雪景,許道寧與宋迪畫半數為雪景,郭熙、王詵與趙孝穎之雪景達七五成之多,而著錄見存的王榖與趙士腆畫則俱為冬景。
《宣和畫譜》所收五代至北宋末的山水畫中,冬景圖較於其餘季節,亦呈現比例增加的傾向。
此外,北宋書家如黃庭堅、陳瓘於尺牘中,均嘗抱怨經冬之寒。
這些書畫家出身的裡籍、地域、宗教信仰、門第各異,卻不約而同頻繁關注雪景題材,此折射了外在於人文的氣候制約因素:氣候變遷或許是北宋中晚期雪景題材劇增的原因之一。
梁師閔《蘆汀密雪圖》 故宮博物院藏
據樹木年輪、冰核碳元素變化及諸項科學勘測分析,古大氣科學家推測公元800-1000年間為相對氣溫較高的『中世紀溫暖期』,降雪於該時段內被稱為『瑞雪』,此時期君王常召群臣禱雪,或召畫師繪制『賞雪圖』等主題山水。
相對之下,1100-1190年間進入『寒冷期』,這場由北宋末至南宋初,將近百年的冬季奇寒,影響中國生態、經濟與環境甚深。
由於此前二百年間氣候溫暖異常,『寒冷期』之低寒相較之下更可謂劇變。
整理北宋文獻,徽宗末年的氣溫嚴寒,使秋冬莊稼難收,民生飽受雪災之苦,農事經濟危機叢生,最終導致國衰民變。
根據孟元老《東京夢華錄》,徽宗朝開封冬季奇寒,無蔬菜可生。
《墨客揮犀》亦載,地處亞熱帶的福建地區百萬荔枝慘遭寒凍。
時至1110年時,風雪劇寒饑荒遍地,流離失所者不計其數。
最後,『寒冷期』成為遼金北騎南侵、北宋覆滅的眾多導因之一。
研究古氣象學的當代學者重構的中國歷史時期氣溫變遷資料
倘若我們重新考察《雪江歸棹圖》及1110年三月初一日的蔡京題跋,便可發現該跋正寫於北宋末寒冷極盛期的雪降災荒之年。
若將《雪江歸棹圖》與雪旱災荒、稼穡歉收等國衰民變相聯系,則我們不得不追問,徽宗時代對雪景的態度,是否與早先中世紀溫暖期內君臣賞雪的歌詠心態別無二致?
年輕且熱衷雪景的徽宗是否意識到,此情此景所處之季節,正無情摧殘著他的天下?
我們是否需重新解讀寒冷期下的《雪江歸棹圖》及雪景題材?
值得注意的是,蔡京於《雪江歸棹圖》詩跋末段,話鋒一轉,盛贊徽宗以丹青妙筆『備四時之景色,究萬物之情態』,頌揚徽宗明察秋毫,神智與造化相等。
值此天下寒苦之際,蔡京對徽宗仍阿諛稱頌。
於此,我們固然可以解讀為臣僚向君王粉飾太平,但蔡跋的意圖與徽宗畫中的弦外之音恐甚於此。
宋徽宗《雪江歸棹圖》卷拖尾蔡京跋
蔡跋署銜更異乎尋常:『大觀庚寅季春朔,太師楚國公致仕,臣京謹記』 所謂致仕乃指權臣官僚退隱或辭官。
太師楚國公致仕指涉蔡京於大觀庚寅年題跋之前已遭罷官。
其『楚國公』與『太師』等雙重銜位皆已卸除。
蔡京觀畫題跋時,正處於其宦海生涯之低潮期。
早年神宗熙寧年間,蔡京拜相之前,反對新法之蘇軾與舊黨,便上書將水旱災變歸咎於上天降怒於新政的天戒:
胡為水旱,吏則不德。
失政如災,莫知自刻。
雨則號晴,旱則渴雪。
舊黨除了控訴雪旱災變為上天對新政不滿的警惕外,亦借機攻訐王安石所謂『天變不足懼』等妄語。
1073-1074年間秋、冬、春三季皆寒,繼之以持續五個月的大旱,東北地區餓殍遍野。
鄭俠借此向神宗進《流民圖》力陳王安石新政之害,並暗示新法擾亂陰陽,遭致天罰而降旱於民。
《流民圖》中慘不忍睹的饑民、災民等群丐乞食圖像歷歷在目,致使神宗與慈聖、宣仁兩宮太後驚訝萬狀。
1074年四月,王安石辭官罷相,舊黨得勝。
1100年,舊黨再度借題發揮,此年三月出現日蝕,陳瓘夥同元祐、元符舊黨人聯名上書哲宗,以日蝕為『兇兆』扳倒蔡京。
1100年三月至1102年三月年間蔡京遭罷,連貶南謫至太原府,永興軍,江寧府,提舉杭州洞霄宮,定州,乃至大名府。
1101年一月向太後駕崩,年僅十九歲的徽宗皇帝登基,蔡京得勢的機會降臨。
1102年三月蔡京奉召返京,任職翰林學士承旨,廣結黨羽培植勢力。
1102年五月,蔡京取代韓忠彥為尚書左丞,同年七月取代政敵曾佈為尚書右仆射兼中書侍郎,於1102年七月十一日置講義司展開新政,於1103一月晉升尚書左仆射,1107年十二月升太尉,並於1108年一月官拜太師。
《雪江歸棹圖》局部
人禍可躲, 天災難擋。
北宋末頻繁出現的嚴寒、雪旱災等天災,已深刻撼動徽宗王朝的經濟結構。
氣候嚴寒下,蔡京新政需耗費額外的資財,增設新的賑濟機構如安濟坊、安濟院、將理院、居養院,供應饑民糧藥、住所、柴火及冬衣,助其渡過寒冬之年。
多數賑濟機構創設於秋冬,可知天寒對蔡京新政造成的負擔。
與農業、濟貧相關的蔡京新政諸項措施,亦因財力耗竭而付諸東流。
王安石新政受挫於天災半途夭折,而蔡氏的改革同樣因天寒遭撤。
值此寒冷期自然生態環境每況愈下之際,徽宗愈加迷信災祥之說。
1109年六月一日,反蔡黨人毛註、石公弼、張汝明、張克公等聯名上書彈劾蔡京,三日之後蔡京罷相。
盡管短時間內,反蔡黨人的激烈彈劾略微晃動了徽宗對蔡京的信任,但徽宗於私仍寵愛蔡京。
蔡京雖罷相降官,僅授開府儀同三司、中太一宮使等閑職,雖由『魏國公』降為『楚國公』,但徽宗仍準其『守太師致仕』,並『賜第京師』『請給恩並依現任宰相例』。
反蔡黨人的群起撻伐並不能真正扳倒蔡京,諷刺的是,反倒是一顆顆無辜的小星星《所謂『天變』,或者說對天象的附會》導致蔡京的數次倒臺。
徽宗初年對於佛、道尚無偏好,而蔡京喜佛,因此徽宗中晚期對道釋方術的眈戀,亦非受蔡所指使,或許徽宗的道教信仰,系新舊兩黨經年累月煽動術士、利用天變角逐抗衡所使然。
激烈政爭下,日蝕、太白晝見均被在野黨(反蔡黨人)闡釋為宰相竊國的征兆,凡此星變,對當朝宰輔多為兇兆。
彗星預示了君喪臣叛,或北狄寇邊,或『見則兵起,大水……光芒所及則為變』。
1106年初至三月間,『彗出西方,其長竟天』,『徽宗震懼』。
該年二月十三日,蔡京罷相,謫居浙西。
蔡京政敵趙挺之取而代相。
次年五月,徽宗『命諸州大索知天文術數人送闕下』,由是術士在徽宗宮廷中影響力愈增。
《雪江歸棹圖》局部
其後另一彗星出現,又替蔡京政敵平添口實,闡釋為天兆。
蔡京勁敵張商英深諳徽宗的兩大弱點: 迷信災異、猜忌大臣,於是密與術士郭天信勾結,欲鏟除蔡京。
1109年六月,郭天信密報日中有黑子,徽宗命郭釋之,郭稱此象大兇,因蔡京觸犯天怒。
早年端王(徽宗)於潛邸時,郭天信嘗預言其『當履天位』,徽宗即位後,郭因預言實現而『往往稱於內朝』,其占卜成為朝中危險的政治武器。
張商英『亦欲借左右遊談之助,險與相結』。
數日之內,郭向徽宗密報日中黑子達三四次之多,且稱為蔡京亂國之兆,『上始疑京,故罷』。
於是同月蔡京罷相,革去尚書左仆射兼門下侍郎之職銜。
同年十一月十二日,蔡京『詔賜致仕』,原有的『太師』與『楚國公』等銜俱遭革除。
1109年十一月至1110年三月間,『臺諫交論其惡』,本當被逐出京師的蔡京藉口『仍提舉修《哲宗實錄》,』 而滯留京師,接近徽宗。
稍後,徽宗『賜第』蔡京於蘇州南園,暗示其將遠謫蘇州。
1110年二月初二,徽宗在張商英面前透露對蔡的不滿,徽宗、張商英的此番君臣『對談』,更令蔡京仕途雪上加霜。
同月,徽宗擢張商英為中書侍郎,蔡京處境更加尷尬。
1110年三月,徽宗召蔡京觀《雪江歸棹圖》之際,蔡正處於失勢期。
此時他已無力自保,難逃南貶蘇州的命運。
蔡京或許命犯災星,但當其失寵之際,仍然掌握兩大運籌帷幄之謀略: 一為書法,一為上言符瑞,以祥瑞之報,消弭那些曾經將其扳倒的災異之言。
書法乃蔡京翻身之首選利器。
其手書『崇寧錢文』1102-1106年間被印於崇寧紙鈔之上,手書《元祐黨籍碑》、『大觀聖作之碑』六字題額及『皇帝賜辟廱詔』碑額均廣為刊刻,遍傳宇內。
其筆力之剛健雄強,遠勝於其政敵。
宋徽宗《聽琴圖》蔡京跋 故宮博物院藏
蔡京以行書大字題跋《雪江歸棹圖》。
成書於1123年前後的《宣和書譜》亦錄有徽宗禦府收藏的兩幅蔡京《雪詩》。
《宣和書譜》盛贊其『行書如貴胄公子,意氣赫奕,光彩射人』,稱其『制誥表章,用事詳明,器體高妙。
於應制之際,揮翰勤敏,文不加點,若夙構者,未嘗起稿』。
如此高之評價,加上禦府所藏蔡京書法達77件之多,讓我們明白了雅好書畫的徽宗為何如此屬意於他。
蔡京憑借題跋詩文與碑銘篆額,巧妙地標榜了自身做為政治文人的過人才學。
據此可以進一步理解,當1110年三月,政治失勢的蔡京應制替徽宗《雪江歸棹圖》題跋之際,為何選用意氣赫奕的大字行書,跋文為何夾詩夾文如同表章的意圖。
上乘的書法不啻為打動精通鑒藏的徽宗的一步妙棋。
當祥瑞再現,或者說被制造出來時,蔡京借用舊黨星占歷法之術,立即上表『表賀符瑞』以取悅徽宗。
昔日新黨王安石因『天變不足懼』等語成為舊黨撻伐的把柄,如今蔡京則謀求反制之道,轉災為祥,向徽宗勸誘天文異象並非災異,而是瑞應。
借由對吉、兇等話語的雙面詮釋,以及偽造的『符瑞』,蔡京可謂曲盡文飾、滔滔雄辯終而立於不敗之地。
1103年四月十九日,術士觀天奏報五星聚奎之象(漢代以降, 五星合聚向被視為帝國覆滅的兇象),蔡京卻反稱為承平之兆。
蔡京以太平瑞應的闡釋化解徽宗的焦慮,將天象、朝綱玩弄於指掌。
1106年二月彗星出現,趙挺之聯合三十餘黨羽上表彈劾,導致蔡京二度罷相,然而彗星對彼時的蔡京已成為雙刃劍:同年三月彗星沒,蔡京奏報『龍驤當天變』(即彗星的出現,充其量不過導致一匹宮馬之死)。
1107年一月,蔡京再度被起用,召復尚書左仆射兼門下侍郎。
六日後蔡京向徽宗稱賀符瑞,因有甘露降於帝鼎。
一個月後趙挺之罷相,五日之後趙死,蔡得勝。
如前所述,1100年的日蝕導致了蔡京首度罷相,而當1107年十一月日蝕再度出現,蔡京已能化兇為吉,搶先一步上奏徽宗『日有食之,以不及所當食分,率臣稱賀』。
《聽琴圖》局部
新舊兩黨充分利用徽宗迷信的弱點,兩黨競相以圖畫為政治利器,進呈徽宗瑞應圖象。
1109年九月時值南方諸省大旱,張商英進呈徽宗《袁州瑞禾圖》與嘉禾頌表賀所謂的『嘉禾大稔』,京黨則反唇相譏,駁斥高莖沉穗的嘉禾形象為『媒孽』。
繪畫如何影響朝政、如何被轉借挪移,遂成為徽宗朝詮釋忠奸正邪的政治話語。
凡此均為有趣的事例,祥瑞之說、災異之辯至此淪為黨同伐異的利刃,使諸事諸物均附會言外之意,雙黨皆可打擊政敵、雄辯災祥。
倘若連高莖大稔都能雙向闡釋為嘉禾或媒孽,在此種語境下,那麼與此類似的其他繪畫亦可具有雙向意涵。
徽宗朝雪景圖可有弦外之音?
《雪江歸棹圖》是否亦被雙黨闡釋,或卷入災祥之辯?
讓我們回到對雪景圖意涵的討論。
在『中世紀溫暖期』內,冬雪為瑞雪,瑞雪象征來年豐收之吉兆,賞心悅目的冬景山水與雪景圖皆令觀畫者引發詩思。
著錄所載王維雪江勝賞圖、李煜令宮廷畫師繪制的《賞雪圖》、遼慶陵墓室壁畫的冬景山水圖皆繚繞浪漫悠遊的詩意。
北宋初太宗、真宗亦率群臣祈禱降雪。
但『寒冷期』內的雪景圖卻可能發人愁思。
曾敏行《獨醒雜志》記載:『東安一士人善畫,其作江天莫雪[圖]則不見雪,第狀其清朗苦寒之態耳』郭熙有『冬山慘淡而如睡』之論。
《宣和畫譜》、《山水純全集》亦有『冬山昏霾翳塞人寂寂』之怨。
寒冷期內的民生之苦使觀畫者對雪景圖引發災異之聯想。
1110年三月蔡京詩跋《雪江歸棹圖》在某種程度上或可稱為『雪詩』。
根據陳瓘(張商英黨人)於1113年十月彈劾蔡京的蠱惑聖聽之罪:
災異不言,而祥瑞轍書。
甚者,臘月之雷指為瑞雷,三月之雪指為瑞雪,拜表稱賀,作詩詠替,其視天變,曾不若童稚之可侮—陳瓘論蔡京之惡,曰: 不畏上天,反其情也。
陳瓘的彈劾同樣讓我們看到了蔡京如何指災為祥,如何以『瑞應』之說左右聖意。
《雪江歸棹圖》之蔡京詩跋寫於三月。
如陳瓘所言,蔡京將三月之雪指為『瑞雪』,並『作詩詠替』,那麼《雪江歸棹圖》蔡跋中詠替雪景雪意、聖筆丹青等語亦暗含『祥瑞』之意。
而『祥瑞』於徽宗宮廷政治語境中,並非僅單指自然現象的瑞應;天象的解讀時常取決於人事之臧否。
祥瑞之說與災異之辯可謂徽宗宮廷的政治利刃,雪景圖亦含帶多重寓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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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徽宗《瑞鶴圖》 遼寧省博物館藏
1109-1110年間的奇寒與大旱甚令徽宗憂慮焦勞,蔡京此時亦不勝煩惱,唯君臣二人心病不同。
1109年六月以後的蔡京已遭罷相,貶謫在即,而其政敵仍施故技,歸咎雪旱災為天罰之禍,因為蔡京怒犯天命。
1109年臘月至1110年間,舊黨再度攻擊蔡京,謂其早先為應付天寒而設置的濟貧機構,為耗竭國力的禍首之一。
但星變、奇寒、大旱等天然災變,凡此種種與宰輔何幹?
為何蔡京履因天災,遭三度罷相?
當1110年三月,徽宗對其出示《雪江歸棹圖》,蔡京又應該如何自辯,如何力挽狂瀾,在宦途窘境的孤獨中,利用雪詩題跋,向徽宗隱訴自己的無辜,僅為天災的替罪羔羊?
天道無窮而運命無常,宰輔之榮辱竟取決於天象。
蔡京於《雪江歸棹圖》題跋的行文中段,語重心長,借用天地萬物變化無方,緩慢折射其一生起伏的政治運數:
天地四時之氣
不同萬物生天地間
隨所運
(氣候)炎涼
(星變)晦明
(莊稼)生息
(政治)榮枯
飛走蠢動
變化無方
莫之能窮
時局的慨嘆為人動容,蔡京的心思隱然流瀉。
彗星、黑子致其倒臺,雪旱荒年亦歸咎於他,此際為蔡京的政治冬天,最近的將來即將遠謫,然而他更冀盼『運』的流轉。
四時之氣隨所運輪回,寒冬之後將伴隨春回。
蔡京苦於仕途『寒冬』,但他盼望政治的春天。
跋中強調『所運』及『變化』,因為自身正坐以待『變』。
蔡京藉跋語頃訴己志,而徽宗呢?
徽宗是否能體察此中暗語?
蔡跋之所以如此表示,是否因接收徽宗畫中的某種暗訊, 因此題跋為之應和?
徽宗於《雪江歸棹圖》前半段,營造了江山雄偉的寂寂之境。
且觀蔡京如何展卷解讀、如何展露文采風流:
臣伏觀禦制《雪江歸棹》,
水遠無波
天長一色
群山皎潔
行客蕭條
鼓棹中流
片帆天際
雪江歸棹之意盡矣
『片帆天際』已可謂孤寂之至,而關鍵之處更在於『行客蕭條, 鼓棹中流』。
蔡京是否自喻為遠離廟堂的『行客』?
『鼓棹中流』是否暗擬其所自處的政治困境?
恐怕蔡京確有此意——倘若我們展開全卷,畫卷中段最顯要處,一孤瘦的漁父獨自泛舟,身處丘壑而面朝觀者(徽宗為蔡詩的讀者與觀者)。
漁父的身後為山村野舍,身前則有千巖險壑(影射朝政之譎詭),重重疊嶂阻斷了漁父的歸途。
畫卷末端的臺閣寺廟——或者說是朝廷廟堂之轉喻——當為漁父歸棹之所,或觀畫者蔡京的終極企盼之所,然而,值此遭貶時刻,漁父行船於險境之地,卷末的廟堂仍不可企及。
《雪江歸棹圖》全卷中央獨行的漁父
徽宗為何在雪景中突顯漁父?
成畫之際又是否以蔡京為潛在的『觀者』?
此一問題雖無法直接得知,但『雪江歸棹圖』的畫題命名此前罕見。
徽宗不稱雪圖或群峰雪霽圖等傳統命名,而是別出心裁,以特殊的題名,於開卷處明言『雪江歸棹圖』五字。
此舉此稱謂,或已透露出徽宗暗示觀畫者即將遭貶(處於『雪江』險境),而後復召歸朝的『歸棹』意味。
史載『京起於逐臣』,六十五歲的蔡京在題跋《雪江歸棹圖》時正遭逢第三度的罷相貶官。
而據其經驗,此前每次貶謫遠方,短暫數月或一兩年後旋又受召返京輔政。
歷經幾度起落波折之後,時至1110年三月,閱歷豐富的蔡京對於徽宗題辭的弦外之音,恐怕早已敏感入微。
《雪江歸棹圖》卷末所描繪行船歸來的『歸棹』之意
倘若徽宗果真對蔡京產生反感,恐怕不必費心召喚逐臣觀覽此卷,且容忍其題跋於禦制畫卷與聖名並列。
倘若徽宗不曾心懸蔡京,或許不需精心設計,點繪漁父於雪江之中,卷末以廟宇暗示歸趨。
徽宗召蔡京觀覽四季山水,四季的輪回似宦海的沉浮,而蔡京在冬景山水中,看到了踽踽獨行的自己。
逐臣揣測帝王的心思,蔡京的解讀是否正確?
是否完全能領略徽宗畫中的弦外之音?
尤其在此跋的前一個月,徽宗剛『詔以其南園賜之』,蘇州南園常為宋代罷相逐臣的謫居之所,賜第南園暗示南謫在即,此一惡兆,蔡京自當深為憂懼。
《雪江歸棹圖》的蔡京跋語低調而哀淒。
王偁《東都事略》載:
徽宗雖寵用之,然亦屢起而屢仆,京每聞其將退,必見徽宗,叩頭求哀。
《雪江歸棹圖》的這款題跋是否為蔡京另一次『求哀』或妥協?
我們至少可以假定,蔡京觀畫時已然領略聖意,對徽宗的暗示已心照不宣。
蔡京借書法詩文巧為求哀,徽宗是否亦藉由召蔡京觀畫、題跋,借機弭合君臣的私誼?
既然君臣二人皆深諳詩文,書畫賞鑒造詣均高,則1110年三月初一徽宗是否借由『藝道』為手段,以畫撫之召喚蔡京?
盡管年輕的徽宗於私借詩文書畫籠絡蔡京,然而政治時局卻令徽宗於公苛刻待之。
即位為皇帝,先天上已經命定徽宗往後必須與群臣周旋,於權臣黨派角逐鬥毆間,從中謀取政治的天平與治國權衡。
徽宗審視書畫的眼光不再純粹,也無法再回復端王時期的單純。
如同伊佩霞等學者指出,徽宗禦藏之書畫、藝術贊助及文化活動,常暗藏世故而復雜的政治功能。
早在1110年之前,徽宗不時先貶蔡京,召歸後,復替蔡京設宴款待,召其觀覽禦制書畫並留下題跋。
正是籍此詩文書畫往來唱和,徽宗與蔡京舊怨弭逢,私誼日篤。
1107年正月,徽宗在召復蔡京輔國之後,三月便『賜宰相蔡京等宴』。
俟『君臣慶會閣』落成,又命蔡京應制題詩,並於『十月庚申,(徽宗)和賜蔡京君臣慶會閣落成詩』。
此外,徽宗於1107年三月禦制親書《八行碑》正文,並命蔡京於碑文上撰寫『大觀聖作之碑』六字題額。
當此君臣合書之碑文、題額刊行,廣頒天下郡縣庠序,君臣二人交誼之篤亦便隨之昭告天下。
除去書畫外,徽宗另以文玩巧藝等象征意涵為媒介來召喚蔡京。
1112年正月,當蔡京南謫杭州,徽宗暗中派遣王黻至杭州,賜蔡京盒裝茶藥若幹。
蔡京啟封時,赫然發現某盒底暗藏一隻徑長七寸的白玉環,他瞬間領會玄機,迅速命家人打點行囊,等待還朝。
蔡京明白所謂『環』者,循環往復也。
『環』不但與『還』、『喚』諧音,且『玉環』亦與『欲還』諧音。
徽宗表面上贈其白玉環,實則暗借其語帶雙關,而蔡京立即破解暗訊,君臣二人心照不宣。
不出兩日,1112年二月初一徽宗頒旨,復召蔡京還朝輔政,且『特復蔡京太師,仍舊楚國公致仕,於在京賜第居住』。
獲賜玉環之後,蔡京終於否極泰來。
同年三月抵京赴闕,並於二十五日『朝見引對』。
徽宗獲準蔡京『依舊服玉帶,佩金魚』。
四月賜宴蔡京於垂拱殿、太清樓,盡管兩日前不祥之兆,且滅又復現多達二、三次 。
蔡京終於又回復到政治的春天,即便日中黑子亦不成威脅。
1112年五月,徽宗禦筆手詔,駁斥反蔡黨人為『奸邪小人,造謠中傷』,誣蔑罪狀。
不僅如此,徽宗還對復相的蔡京褒揚有加。
1112年六月蔡京復位太子少師,八月十一日復進太師,十一月進封魯國公。
其新政亦恢復如舊。
政敵張商英於1111年四月罷相『自便』,1111年八月至次年間屢遭遷謫於邊遠瘴癘之地。
在風雲多變的徽宗朝時局裡,轉瞬間,此二人的仕途榮辱已乾坤倒轉,風水輪流。
如此戲劇化急轉直下的結局,終宋之世,宋人常笑嘆天道循環:『不知商英既去,而蔡京復來矣』
1113年閏四月,徽宗於春天賜給蔡京一幅揮毫壯麗的春景巨帙:《千裡江山圖》。
此一青綠山水由徽宗指導的畫師王希孟應制,江山無盡,氣勢雄奇,由命題佈局、重彩敷色,乃至茂林修竹、亭臺樓閣,無一不展現皇家富貴的氣象,以及江山永固的致賀之意。
蔡京至此,已位極人臣,相位鞏固。
更有甚者,徽宗示意蔡京題跋,並謂京曰:『天下士在作之而已』在政治春天裡,蔡京此時的運命循環,已與昔日跋《雪江歸棹圖》窘困的冬景迥異。
由《雪江歸棹圖》與《千裡江山圖》二卷之畫與跋,可旁窺出徽宗朝臣之運命結局。
王希孟《千裡江山圖》卷拖尾蔡京跋
備註
彭慧萍將天變雪災、帝王權術等氣候史、政治史,巧妙融入徽宗朝雪景畫的研究中。
這一跨學科的研究,啟發了美國中國藝術史學界對enviornmental landscape及eco-art history的重視,2012年後不斷被學界關注並引用。
近年來,eco-art history逐漸成為美國研究中國傳統山水畫的新趨勢,此篇文章,可謂開山之作。
此文節選自原文摘譯,並有所刪減與調整。
中文刊於《
彭慧萍(Huiping Pang),中央美術學院史論系博士,斯坦福大學藝術史博士,Smithsonian Institution博士後,現任職於芝加哥藝術博物館,曾於Artibus Asiae、 Journal of Song-Yuan Studies、 Ming Studies等中英文核心期刊發表數十篇學術文章。
研究方向為宋元明清書畫史、宮廷政治制度史。
代表著作涉及遼金番馬畫、徽宗政治與天變、錦衣衛貪污案,以及明代宮廷查抄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