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人口中盛贊的『祖宗家法』之『祖宗』,一般是指宋太祖趙匡胤、太宗趙光義兄弟。
與沙場上真刀真槍博得戰功、最終搶來大宋江山的乃兄不同,宋太宗大體可算是『坐享其成』。
不過,宋太宗晚年,在與朝廷大臣討論政事之餘、訓誡諸子之際,曾經多次誇飾自己的德行、政績,甚至早年的赫赫戰功。
據南宋史家李攸《宋朝事實》卷三《詔書》,宋太宗下『手詔』戒勉自己兒子陳王元僖等人,稱:
朕周顯德中,年十六,時江、淮未賓,從昭武皇帝南征戰,軍屯揚、泰等州,數與交戰。
朕雖年少,擐甲胄,習弓馬,屢與賊軍交鋒,應弦而踣者甚眾,行伍皆見。
太祖駐兵六合,得知其事,拊髀大喜。
十八,從周世宗及太祖下瓦橋關、瀛、莫等州,亦在行陣。
洎太祖即位,親討李筠、李重進,朕留守帝京,鎮撫都城,上下如一。
其年蒙委兵權,歲餘,授開封尹。
歷十六、七年,民間稼穡,君子小人真偽,無不更諳。
即位以來,十三年矣,朕持儉素,外絕遊田之樂,內鄙聲色之娛,真實之言,故無虛飾。
此封『手詔』,也載錄於李燾《續資治通鑒長編》卷二九端拱元年《988年》二月間,其文字稍有異同。
這道手詔大意是說:在後周顯德年《954-960年》中,當時江淮一帶的兩淮地區還在南唐控制下,我剛滿十六歲,就隨從昭武皇帝《即宋太祖、太宗的父親趙弘殷,宋太祖創立宋朝後,被追尊為昭武皇帝》南下征戰,屯軍在揚州、泰州《今皆屬江蘇》一帶,數與南唐軍交戰。
我雖然年少,卻身披鎧甲,諳練弓馬,屢與賊軍悍將交鋒,屢發勁箭,敵人應弦而倒者甚眾,其時隨行將士都曾看見。
當時太祖皇帝駐兵在六合《今屬江蘇》,聞知其事,拊髀《以手拍擊大腿,以表示激動、贊賞等心情》大喜。
我十八歲時,又隨從周世宗及皇兄太祖攻下瓦橋關《今河北雄縣》與瀛州《今河北河間》、莫州《今河北任丘》等地,亦在行陣激戰。
等到皇兄太祖即位,皇兄親征討擊李筠、李重進的叛亂,我都留守京城開封,鎮撫百姓,使上下安定。
就在那一年,我蒙皇兄太祖委任兵權,過了年餘,改授開封府尹。
我在開封府蒞任十六、七年,所以民間之稼穡疾苦,君子小人之真偽,無不熟悉。
因此,自即位以來已有十三個年頭了,我保持儉素,於外斷絕遊田之樂,於內鄙視聲色之娛,此是真實之言,所以沒有一絲虛飾之意。
宋太宗
揆之宋代史籍記載,宋太宗這一『手詔』中所宣說之事,可謂是真假摻雜,頗多虛構之語。
其中涉及宋太宗個人品行的,這裡就不多加議論了,下面僅就涉及軍事方面的問題予以解說一二。
應該說明,宋太宗『手詔』所稱的宋太祖即位稱帝以後之事基本屬實。
建隆元年《960年》初,宋太祖發動『陳橋兵變』篡奪了後周政權,趙光義就任殿前都虞候,執掌禁軍兵權。
四月,潞州《今山西長治》節度使李筠擁兵叛宋,五月,宋太祖領兵親征,趙光義任大內都點檢,留守京城。
是年九月,鎮守揚州的節度使李重進《後周太祖郭威的外甥》叛宋,宋太祖於十月再次禦駕親征,還是讓趙光義留守京城。
次年七月,趙光義就任開封府尹,解除了軍權。
但宋太宗『手詔』中所述說的後周顯德年間的諸般『戰功』卻是破綻累累。
首先,趙光義年輕時曾經從征淮南以及從征瓦橋關、瀛州、莫州等地之事,僅見於其自言,卻未能得到其他史料的印證。
又在淳化二年《991年》初,宋太宗與宰執議論後周征伐淮南往事時,執政王沔說:『後周李谷以宰相率大軍招討淮南,卒無顯效』宋太宗也應和道:『朕當時正在兵間,備見此事矣』但這一說法,仍然隻出於宋太宗的自言。
而據其他史籍記載考辨,卻頗能證實趙光義當年並未曾隨征淮南。
《宋史·太宗紀》記載:當年趙弘殷作為後周將領,在顯德年間曾領兵征戰淮南,攻破州縣,財物等一概不取,隻是搜求古書帶回來給趙光義,並一直嚴厲督飭他讀書。
所以趙光義『由是工文業,多藝能』。
《東都事略·太宗紀》亦有類似記載,僅文字稍有詳略之異。
此外,南宋後期類書《古今合璧事類備要續集》卷七更是在錄趙弘殷從征淮南時,『使人購書籍得三千餘卷』,此時趙匡義『年甫志學,耽翫經史』,於是趙弘殷將所獲得的書籍『付焉』,並且諄諄告誡道:『惟文與武,立身之本也,爾其勉之』
此外史籍如邵伯溫《邵氏聞見錄》、《續資治通鑒長編》等都記載雲,當年南征淮南時搜羅大批書籍運回東京的是宋太祖趙匡胤,而不是趙弘殷:趙匡胤性喜觀書,『雖在軍中,手不釋卷,聞人間有奇書,不吝千金購之。
顯德中,從《周》世宗平淮甸』,北歸時,有人向周世宗告密:『趙某下壽州,私所載凡數車,皆重貨也』於是周世宗即刻派人去查證,打開所載箱篋,『唯書數千卷,無他物』。
由於史載趙弘殷從征淮南僅有顯德三年一次,並於攻下揚州城以後不久,即因病而來到趙匡胤鎮守的滁州城養病,而後在七月中死於北歸開封的半途。
由此可見趙弘殷於出征淮南時購求書籍以『歸遺』趙光義的記載,實出於虛構,乃抄襲趙匡胤的故事而已。
不過,我們卻可以由此獲知當時趙匡義並未隨軍從征淮南。
其次,趙光義生於後晉天福四年《939年》,所以他『年十六』時正當後周顯德元年《954年》。
至顯德三年趙弘殷隨從周世宗初征淮南,趙光義已是十八歲了。
而周世宗北征攻下下瓦橋關等地,時在顯德六年中,此時趙光義已經二十一歲了。
顯然,這與宋太宗『手詔』中自稱的年齡大不相合。
再次,史載當時趙弘殷因病離開揚州西至滁州城,與趙匡胤相會,而後趙匡胤率軍去六合駐軍。
據《資治通鑒》等史籍記載,後周軍攻占揚州與趙匡胤據有滁州,皆在顯德三年二月,趙弘殷抵達滁州城在稍後,而趙匡胤率兵進駐六合時在四月中。
因此,趙光義如若真有隨從趙弘殷出征並且『屢與賊軍交鋒』之事,如其所自詡的那樣,則實不需要等到『太祖駐兵六合』之時方才『得知』。
與上述『手詔』中虛構早年戰功不同,《續資治通鑒長編》卷三四還記載了一件事,即宋太宗趙光義晚年曾與臣下談及:『朕往歲既克並、汾,觀兵薊北,方年少氣銳,至桑幹河,絕流而過,不由橋梁。
往則奮銳居先,還乃勒兵殿後』這所謂『既克並、汾,觀兵薊北』之舉,實指太平興國四年《979年》,宋太宗親率大軍攻滅盤踞並州《今山西太原》的北漢政權,隨即驅動軍馬,欲乘勝一舉收復被五代後晉皇帝石敬瑭割讓給契丹的燕京地區《即薊北》,結果卻是在高梁河一戰中鎩羽而歸。
據宋人筆記野史記載,當時宋太宗自燕京《今北京》城下敗退,在契丹騎兵的追擊下,僅得脫身,隨行物品寶器盡為契丹人所奪,從行的宮嬪也『盡陷沒』。
而且宋太宗甚至在激戰中大腿上被射中兩箭,此後年年舊傷『必發』,最後還因箭傷並發症而駕崩。
但據相關記載可知,宋太宗此番北征,乃自鎮州《今河北正定》出發,經定州《今屬河北》、岐溝關、涿州《今屬河北》抵達燕京城下。
遼代燕京城在今北京城的西南隅,桑幹河《今永定河》正經遼燕京城西南、城南繞城而過,而高梁河在今北京西直門外,正在遼燕京城北或西北一帶。
因此,宋太宗統軍北上進逼燕京城,確實需要跨越桑幹河;據史載,宋太宗兵敗高梁河之日,其正『幸《燕京》城西北隅,督諸將攻城』。
又《遼史·景宗紀下》載是日遼大將耶律沙等『及宋兵戰於高梁河,少卻;休哥、斜軫橫擊,大敗之。
宋主僅以身免,至涿州,竊乘驢車遁去』。
《耶律休哥傳》雲耶律休哥受命『將五院軍往救《燕京》。
遇大敵於高梁河,與耶律斜軫分左右翼,擊敗之』。
由此可證,上述宋太宗宣稱的『至桑幹河,絕流而過,不由橋梁。
往則奮銳居先,還乃勒兵殿後』,雖然有所誇飾,卻並非向壁虛構之言。
當是在高梁河一戰中,宋太宗親率禁衛迎擊遼軍,『往則奮銳居先,還乃勒兵殿後』,這應是宋天子在激戰中身受箭傷的原因。
由於宋太祖、太宗兄弟間的皇位授受存在著『斧聲燭影』這一千古疑案,宋太宗的皇位獲得頗有些名不正言不順,因此,一向心氣極高且又心胸頗狹的宋太宗,也就明裡暗中與兄皇宋太祖進行方方面面的比較,尤其是在武功戰績方面。
史稱宋太祖武功高強,戰績顯赫,民間甚至有『一根哨棒打下四百座軍州』的傳說,為此宋太宗也屢屢向臣民誇耀自己少年英豪,在父親麾下曾建立下足以留名青史的戰績,而可與兄皇比肩。
因為至宋太宗晚年,當年在後周時期參加南征北伐的戰將多已過世,故宋太宗敢於虛構戰功來向臣子誇示。
但由於自己畢竟未曾親歷其事,一時於言談文字之間未及細思,隨意造作事實,故而留下了如上文所述的重大破綻。
對於宋太宗自我吹噓的少年『赫赫戰功』,史臣們自然是唯恭唯敬地、一筆不漏地記錄在國史之中,但是在記錄宋軍圍攻燕京《幽州》城的戰役時,惜墨如金,未著一字,反而聲稱『上《宋太宗》以幽州城踰旬不下,士卒疲頓,轉輸回遠,復恐契丹來救,遂詔班師。
車駕夕發,命諸將整軍徐還』,一派祥和氣氛。
這大概是因為,宋太宗北伐燕京時『至桑幹河,絕流而過,不由橋梁。
往則奮銳居先,還乃勒兵殿後』之豪舉,隻是『年少氣銳』不成熟的舉動,並非是身為天子所當為的,甚至宋太宗也在自吹往年戰功之後表態道:『靜而思之,亦可為戒!』加上高梁河之戰的最終戰績過於慘烈和恥辱,史臣們實在不願意記載以遺羞於後世。
至於宋太宗自誇其在前朝顯德年間的赫赫戰績,由於其虛構痕跡太過明顯,史臣們大概實在不好意思加以復述,所以向來喜歡吹噓本朝『祖宗』功德的宋朝士大夫,在其撰作的汗牛充棟的眾多筆記野史之中,卻未見隻字片言的記載,其原因大概如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