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句殘菊詩,引起王安石歐陽修爭議,其實二人另有深意不關菊花。《網路歷史》

前言

金秋之際,百花早已凋零,唯有菊花盛開。

因此,這種花有了不同於其他花的寓意。

有幾分『舉世皆濁我獨清,眾人皆醉我獨醒』的含義。

屈原還在《離騷》中有句:

朝飲木蘭之墜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

秋菊之落英,沒有人提過意見,但是王安石有一首詩中寫道:殘菊飄零滿地金,卻被歐陽修和蘇軾批評說:秋花不比春花落。

由此引發一個公案,千古以來眾說紛紜。

其中,宋朝的王楙說了另一番道理,其實王安石、歐陽修都知道秋菊不落,隻是另有寓意而已。

一、歐陽修笑話王安石不知菊

蔡絳《奸相蔡京季子》《西清詩話》中記載了這個故事:

歐陽文忠公嘉佑中見王文公詩:「黃昏風雨暝園林,殘菊飄零滿地金。

」笑曰:「百花盡落,獨菊枝上枯耳。

」因戲曰:「秋花不比春花落,為報詩人仔細吟。

」文公聞之,怒曰:「是定不知《楚辭》雲『飡秋菊之落英』,歐陽公不學之過也。

」 文人相輕,信自古如此。

《西清詩話》

王安石《殘菊》今天常見版本為:

黃昏風雨打園林,殘菊飄零滿地金。

折得一枝猶好在,可憐公子惜花心。

歐陽修看到以後說,百花飄落,隻有菊花在枝頭枯萎,並不會飄落滿地。

並作詩說:『秋英不比春花落,為報詩人子細看。

『』

王安石聽說後,難道他不知道屈原的『夕餐秋菊之落英』嗎?屈原說得,我說不得?這是歐陽修不學習的問題。

蔡絳引用了曹丕的話評價說:文人相輕,信自古如此。

二、苕溪漁隱的疑問

苕溪漁隱胡仔說,曾慥(?—1155年)在《高齋詩話》中,把和王安石唱對手戲的變成了蘇軾:

《高齋詩話》雲:『荊公此詩,子瞻跋雲:‘秋英不比春花落,說與詩人子細看。

’蓋為菊無落英故也。

荊公雲:‘蘇子瞻讀《楚詞》不熟耳。

’ 予以謂屈平‘餐秋菊之落英’,大概言花衰謝之意,若‘飄零滿地金’,則過矣。

東坡既以落英為非,則屈原豈亦謬誤乎?坡在海南《謝人寄酒詩》有雲:‘漫繞東籬嗅落英’,又何也』《苕溪漁隱叢話》

在這個故事裡,批評王安石的變成了蘇軾,但是蘇軾卻在海南作詩雲:漫繞東籬嗅落英。

既然蘇軾批評王安石,為什麼自己也用落英形容殘菊呢?

另外,作者認為,屈原說‘餐秋菊之落英’,大意指菊花凋殘,不至於落花滿地。

但是胡仔還提出了一個問題:

苕溪漁隱曰:『‘秋英不比春花落,為報詩人子細看。

’此是兩句詩,餘於《六一居士全集》及《東坡前後集》,遍尋並無之,不知《西清》、《高齋》何從得此二句詩,互有譏議,亦疑其不審也。

胡仔(1110~1170)也是南宋人,他說自己查遍了蘇軾和歐陽修的文集,都沒有看到『‘秋英不比春花落,為報詩人子細看’這兩句詩,那麼蔡絳《南北宋交接期》和曾慥(?—1155年)是從哪裡看到這兩句詩呢?

三、蘇軾和歐陽修難道不知楚辭嗎?

南宋魏慶之的《詩人玉屑》引《梅墅續評》說,蘇軾和歐陽修『非不知不熟楚詞』者:

西清以為歐公,高齋以為蘇公,未詳孰是? 而所記半山借『秋菊落英』之說,一則曰歐九不知楚詞,一則曰子膽不熟楚詞。

歐、蘇二公,非不知不熟楚詞者,特知屈原之心,不以『落英』為飄落之落耳。

雖然,半山豈真不知不熟楚詞者歟!亦不過執拗以遂非而已。

《梅墅續評》

王安石說二人不學無術,是王安石自己不肯承認錯誤。

作者判斷說,歐陽修、蘇軾當然都是熟讀楚辭的人。

隻不過認為,屈原的『落英』不是飄落之『落』,是王安石化用失誤了。

但是王楙說並不是那麼回事,這幾個人都是飽學之士,怎麼可能不熟讀離騷呢?

這裡,他提出『特知屈原之心,不以落英為飄落之落。

但是這個說法被錢鐘書先生反駁。

四、錢鐘書的評價

錢鐘書先生,在《管錐編-楚辭洪興祖補註》中,專門講到自己對於『落英』看法。

這裡的落英之落,就是飄落的落。

另外,王安石認為菊花會飄落,可不是偶犯,而是慣犯:

《荊文詩集》卷四七《縣舍西亭》第二首:『主人將去菊初栽,落盡黃花去卻回』。

蓋菊花之落,安石屢入賦詠。

夫既為詠物,自應如鐘嶸《詩品》所謂『即目直尋』,元好問《論詩絕句》所謂『眼處心生』。

乃不征之目驗,而求之腹笥,借古語自解,此詞章家膏盲之疾:『以古障眼目』(江堤《服敔堂詩錄》卷八《雪亭邀餘論詩,即以韻語答之》)也。

王安石《縣舍西亭》詩雲:

主人將去菊初栽,落盡黃花去卻回。

到得月年官又滿,不知誰見此花開。

可見,王安石詩中寫的就是落盡的菊花。

對此,錢鐘書批評道,王安石犯了『以古障眼目』的毛病,隻知道讀書,不知道實踐,不去觀察和驗證事實,而是僅僅憑著古書中所言《求之腹笥》作為自己錯誤的開脫解釋。

作詩不能隻憑自己想當然,要眼見為實。

『眼處心生』這四個字出自元好問《論詩絕句》

眼處心生句自神,暗中摸索總非真。

畫圖臨出秦川景,親到長安有幾人?

而且,錢鐘書還考據了這一錯誤可能的由來。

五、殘菊飄零滿地金的由來

西晉的張翰有《雜詩三首》, 其一:

暮春和氣應,白日照園林。

青條若總翠,黃華如散金……

張翰,就是『蓴羹鱸膾』典故的主人公,他的這首詩雖然有『黃華如散金』之語,但是第一句就說了『暮春和氣應』,這是寫春花,不是寫秋花。

到了唐朝,崔善為《答王無功九日》中用以為典:

秋來菊花氣,深山客重尋。

露葉疑涵玉,風花似散金。

摘來還泛酒,獨坐即徐斟。

王弘貪自醉,無復覓楊林

這裡的『風花似散金』就是寫菊花了。

但是第五句寫道『摘來還泛酒』,可知這些風中如同散金搖擺的菊花,並沒有飄落委地,所以需要『摘來』。

這個風中的散金,到了王安石的筆下,就成了『殘菊飄零滿地金』了。

錢鐘書評價說,王安石認為菊花也是黃色的,於是把張翰的『黃華如散金』拿來寫菊花了:

至安石以菊英亦黃,遂逕取張翰之喻春花者施之於秋花,語有來歷而事無根據矣。

語言有來歷,但是與事實相悖,這是用典的失誤。

六、歐陽修另有所指?

大部人都認為,這首詩是王安石因為失察,所以作詩有誤。

但是,宋朝的王楙《野客叢書》中,提出另外一種可能。

他認為,王安石其實並非不知道菊花不落,而歐陽修也並不糾結於菊花是否飄落,而是另有所指:

歐公譏荊公落英事 士有不遇,則托文見志,往往反物理以為言,以見造化之不可測也。

屈原《離騷》曰:『朝飲木蘭之墜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原蓋借此以自諭,謂木蘭仰上而生,本無墜露而有墜露;秋菊就枝而殞,本無落英而有落英,物理之變則然。

…… 古人托物之意,大率如此。

本朝王荊公用殘菊飄零事,蓋祖此意。

歐公以詩譏之,荊公聞之,以為歐九不學之過。

後人遂謂歐公之誤,而不知歐公意蓋有在。

歐公學博一世,《楚辭》之事,顯然耳目之所接者,豈不知之? 其所以為是言者,蓋深譏荊公用落英事耳,以謂荊公得時行道,自三代以下未見其比,落英反理之諭似不應用,故曰:『秋英不比春花落,為報詩人子細看』蓋欲荊公自觀物理,而反之於正耳。

屈原作離騷,用落英句表示『本無落英而有落英』,『蓋借此以自諭』,是抒發其還才不遇的感受。

王安石明知菊花不會落,但詩中說落花滿地,是學屈原的手法故意如此。

這個意思不太理解的話,可以體會一下《竇娥冤》的六月飛雪。

六月本不會下雪,但是偏偏下雪了,所以說竇娥的確是冤枉。

歐陽修認為,王安石受到宋神宗的重用,幾乎前無古人。

你王安石有什麼理由,還要作殘菊詩呢?

所以歐陽修的『秋英不比春花落』之句,意思是,你王安石並非春花隕落,而是永不凋零隕落的秋花呀。

你明知菊花不落,還有作詩嘆息菊花的隕落,是不是得便宜賣乖,有點矯情了呢?

結束語

明朝馮夢龍在《警世通言·王安石三難蘇學士》中,為王安石翻案,說蘇軾被貶謫黃州後,發現真的有菊花凋零滿地,原來是自己見識少了。

老街寫這篇短文,並不是考據菊花到底落不落。

而是注意作詩的時候需要注意兩個問題。

其一,即錢鐘書先生所說,不要犯『以古障眼目』,詠物詩詞,要注意『眼處心生』,不要違背客觀事實。

其二,從對立的角度來看問題,詩人的語言,不是科學家的論文。

論文不可以『飛流直下三千尺『,但是詩中可以,這是誇張。

現實中,六月不會下雪,文學作品中可以,這是一種對比反襯。

正因為六月下雪,秋天菊落,所以更能反映出作者遇到了難以想象的遭遇。

竇娥是真冤枉,但是歐陽修不認為王安石被冷落,所以王楙說『』落英反理之諭似不應用『』

@老街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