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軾在黃州期間的思想在潛移默化間流動,感情也在波折起伏中變化。
特別是蘇軾在元豐四年所作《正月二十日,往岐亭,郡人潘、古、郭三人送餘於女王城東禪莊院》、元豐五年所作《正月二十日,與潘、郭二生出郊尋春,忽記去年是日同至女王城作詩,乃和前韻》、元豐六年所作《六年正月二十日,復出東門,仍用前韻》的三首同韻詩可以集中體現他思想情感和心路歷程的變化。
第一首:《正月二十日,往岐亭,郡人潘、古、郭三人送餘於女王城東禪莊院》
十日春寒不出門,不知江柳已搖村。
稍聞決決流冰谷,盡放青青沒燒痕。
數畝荒園留我住,半瓶濁酒待君溫。
去年今日關山路,細雨梅花正斷魂。
這首詩是元豐四年所作。
從內容上看,此詩是蘇軾初到黃州一年後寫的,詩人描寫了自己前往岐亭造訪故友陳慥途中的見聞感受。
詩中歌詠了黃州的春景,卻寄寓著淒涼的心情。
歲月匆匆、春秋代序,縱然是詩情畫意的景致、優遊涵泳的情懷,在殘酷的現實面前也不免大打折扣。
思念亡妻對蘇軾來說是痛苦的,謫貶黃州對蘇軾來說也是殘酷的。
在此蠻荒之地,在這個特殊的日子裡,孤苦的命運自然而然被詩人放大了。
這首詩優美辭藻背後的隱秘情懷是淒涼。
此外,一個說不出口的緣由也浮出水面——正月二十日是詩人夢憶王弗的紀念日。
第二首:《正月二十日,與潘、郭二生出郊尋春,忽記去年是日同至女王城作詩,乃和前韻》
東風未肯入東門,走馬還尋去歲村。
人似秋鴻來有信,事如春夢了無痕。
江城白酒三杯釅,野老蒼顏一笑溫。
已約年年為此會,故人不用賦招魂。
這首詩是元豐五年所作。
詩人永遠記得這一天——正月二十日。
這首詩表現了詩人胸中的塊壘正在慢慢稀釋。
值得注意的是詩中『三杯』白酒的『三』不是虛詞,而是實詞。
為什麼不多不少偏偏是三杯?宋朝人在祭祀時,往往會斟滿三杯酒來祭拜逝去的親人。
蘇軾在這裡雖然沒有直言三杯酒所指的對象,但言下之意明擺著是祭奠,再聯系夢憶王弗的同一天,可以斷定兩者間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
『已約年年為此會,故人不用賦招魂』中『故人』這一意象也很值得玩味,常見的解釋有兩類:一是指『老朋友』,二是指『辭世的人』。
『故人』解釋成潘酒監、郭藥師、古農夫未免差強人意,他們算不上蘇軾的老朋友,都是他來到黃州後的近鄰新交。
結合『斷魂』『招魂』等詞語來看,倒像是與亡妻之間的約定。
這首詩還特別註明是『出郊尋春』,和朋友一起遊玩,可詩裡寫的是斷魂、招魂、事如春夢,種種一反常態的寫法不得不令人生疑。
可蘇軾偏就這麼寫,說明表面上是和朋友一起去春遊,實際上心裡另有所寄。
第三首:《六年正月二十日,復出東門,仍用前韻》
亂山環合水侵門,身在淮南盡處村。
五畝漸成終老計,九重新掃舊巢痕。
豈惟見慣沙鷗熟,已覺來多釣石溫。
長與東風約今日,暗香先返玉梅魂。
這首詩是元豐六年所作。
『長與東風約今日,暗香先返玉梅魂』通常釋為詩人用唐朝韓偓『夭桃莫倚東風勢,調鼎何曾用不才』的詩意,流露出希望得到起用的心願。
但這首詩的微妙之處,就在於『長與東風約今日』,所約『東風』到底指什麼?
要想弄明白這個問題,首先要清楚『東風』這一意象豐富的含義。
『東風』的常見含義有兩類:一指『春風』或詩人內心一種無奈傷感的心緒;二指『權貴』和促成事物發展的條件。
在這首詩裡,『東風』更多被賦予第二種解讀。
但筆者認為,這裡『東風』的意象應該理解為詩人內心隱秘、傷感的情緒更為準確。
『東風』不僅指『春風』,從時間上與正月二十日早春時節相契合,也和『稍聞決決流冰谷,盡放青青沒燒痕』的景象相映襯。
春風含情,東風有義。
蘇軾『東風知我欲山行,吹斷簷間積雨聲』,這裡的『東風』是知人心意的。
李商隱『相見時難別亦難,東風無力百花殘』裡的『東風』都不單純指簡簡單單的『春風』,這裡的『東風』都是飽含離愁別苦的。
同樣,這也符合詩人謫貶黃州、孤苦伶仃的心緒。
正月二十日是夢憶亡妻的紀念日,陰陽永隔,思念悼亡的情感油然而生。
張先『沉恨細思,不如桃杏,猶解嫁東風』中『桃杏』尚且懂得『嫁東風』這一不合常理之言,寫出了女主人公在寂寞中自憐自惜、自怨自艾的情感。
張先是蘇軾同朝的前輩詞人,蘇軾沒有理由不知道這首詞。
因此可以斷定,『東風』在本詩中應該理解為『春風』,既是送來江柳、融化冰谷的和煦春風,也是勾起詩人離愁別苦、思念亡妻的含情春風。
以上這三首詩是在三年中每一年的同一天《正月二十日》完成的。
正月二十日是蘇軾熙寧八年夢憶亡妻的紀念日,這三首同韻詩的產生背景和隱秘原因無不和正月二十日有重要聯系。
這三首同韻詩折射了蘇軾黃州期間『修身以儒,治心以佛,養生以道』三教合一的價值觀。
促成其思想的轉變,既有外因的輔助也有內因的作用,既有客觀的條件也有主觀的努力。
『烏臺詩案』後蘇軾死裡逃生來到黃州,此時的他不僅自身難保、命懸一線,還連累朋友和家人一起遭罪。
他不禁感嘆 『自笑平生為口忙,老來事業轉荒唐』。
他只要一想起朝堂上還有那些個好事君子、市儈小人在緊盯著自己就不寒而栗,是以言談舉止、為人處世小心翼翼、嚴防密守,甚至賭咒發誓『掃除習氣不吟詩』;就連給朋友的書信也要一再叮囑:『不須示人』『看訖,火之』,唯恐『好事者巧以醞釀,便生出無窮事也』。
不可否認,蘇軾此時的心情是異常苦悶和憂憤的,隻有通過自我解嘲來排解和調整這種憤懣的情緒。
但蘇軾憑借直面人生的積極心態逐漸地從消極的陰影中走了出來,責己思過,進行了誠懇動人的自省和叩問內心的觀照。
他在給朋友李之儀的信中寫道:『木有癭,石有暈,犀有通,以取妍於人,皆物之病也。
謫居無事,默自觀省,回視三十年以來作為,多其病者。
足下所見皆故我,非今我也』學者餘秋雨說:『蘇東坡的這種自省,不是一種走向乖巧的心理調整,而是一種極其誠懇的自我剖析,目的是想找回一個真正的自己』
蘇軾自始至終沒有從潛伏在身邊的耳目與喉舌、高居在廟堂的弄臣和小人的監視中突圍出來,但他從『烏臺詩案』的噩夢和謫貶黃州的現實中找準了自己的位置。
黃州生活極為清苦,蘇軾不得不精打細算過日子。
他在給秦觀的信中記錄了初到黃州的窘困:『初到黃,廩入既絕。
人口不少,私甚憂之;但痛自節儉,日用不得過百五十。
每月朔,便取四千五百錢,斷為三十塊,掛屋梁上,平旦,用畫叉挑取一塊,即藏去叉,仍以大竹筒別貯用不盡者,以待賓客』他不禁感嘆:『黃州真在井底!』在蕭疏閉塞的環境裡,黃州的山川風物給了他莫大安慰。
『稍聞決決流冰谷,盡放青青沒燒痕』詩人側耳傾聽冰面融化形成的涓涓細流,潺潺水聲。
放眼望去,昔日縱火焚燒的痕跡早已小草履地、江柳成蔭。
特別是『盡放』一詞,表現了蘇軾沉睡的心靈被黃州的美景、盎然的春色所喚醒。
這些飽含新鮮氣息、富有生命活力的景象,讓蘇軾從『烏臺詩案』的桎梏中解脫出來,預示著他的生命進入一個嶄新的階段。
蘇軾在黃州期間的蛻變重生與佛教禪宗的思想浸潤是密不可分的。
蘇軾年輕時就深受家庭影響熏習佛教,成年後好讀佛書。
『烏臺詩案』後,更是渴望通過佛教尋求『自新之方』。
他在安國寺長老的指引下開始學習靜坐默修的禪定功夫,堅持了整整五年。
五年的修習讓他『物我相忘,身心皆空』,進入了『一念清凈,染污自落,表裡翛然,無所附麗』的空明之境。
『佛家主張戒、定、慧三個方面加以勤奮精進的自我修持。
戒是止非防惡的各種戒律;定是指調練心意使其專註而不散亂的靜修功夫;慧則是為培養、增加佛教智慧而進行的學習和思考』蘇軾的修煉正是始於靜、悟於戒、成於慧的過程。
修習中的蘇軾切中肯綮地反觀自己:自己屢遭誹謗,正是犯了佛門五戒中的『綺語戒』。
他總結道:『結習口業,妄言綺語,論說古今,是非成敗。
以是業故,所出言語,猶如鐘磬,黼黻文章,悅可耳目。
如人善博,日勝日貧,自雲是巧,不知是業』
此外,蘇軾開始融入了對宇宙和人生的思考。
沒有前番的頓悟與思索,沒有成熟的心智和開闊的眼光,就不會有千古傑作《赤壁賦》的產生。
面對滾滾東逝的江水、煙消雲散的歷史,不錯,人短暫的一生和其相比是微不足道的,蘇軾卻可以從中看到『變』與『不變』的辯證關系。
知足常樂、隨遇而安才能在有缺憾的人生中通過自我調節來達到精神上的滿足。
蘇軾元豐四年、五年、六年的三首同韻詩,表面上描繪了黃州早春的自然風光,記錄了在黃州期間的生活圖景。
而實質上卻隱晦地傳達出詩人對亡妻的無盡思念,反映了他在黃州期間由孤獨、憂憤走向曠達、超拔這一脫胎換骨的蛻變、涅槃重生的過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