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清照善於詠物,尤其善於寫花。
被李清照采集入詞的往往是那些格調高遠的花,例如紅梅、黃菊、荷花、梨花、桂花等,都具有清新淡雅的香氣。
花草之所以被作家采集筆下而寓以象征意義,是因為它們不僅具有美好純潔的內質,而且它們必然隨著時間的消磨、季節的更替和大自然的風吹雨打而走向枯萎凋零。
因此,李清照詞中這些花兒的象征體,經常處於一種風雨飄搖、美質難久的威脅中,呈現出一種殘破的狀態,表達的是一種以美質自豪而又無力自保使之免於威脅和侵害的傷感情緒。
這些花給我們的是一種高尚純潔的感召,表現的是對於潔美本質的珍惜,但總是滲透著一種無可奈何的憂傷情調和對於生存的無奈與無力感。
昨夜雨疏風驟,濃睡不消殘酒。
試問卷簾人,卻道海棠依舊。
知否?知否?應是綠肥紅瘦。
——《如夢令》
小閣藏春,閑窗鎖晝,畫堂無限深幽。
篆香燒盡,日影下簾鉤。
手種江梅更好,又何必、臨水登樓。
無人到,寂寥渾似,何遜在揚州。
從來知韻勝,難堪雨藉,不耐風揉。
更誰家橫笛,吹動濃愁。
莫恨香消雪減,須信道、掃跡情留。
難言處、良宵淡月,疏影尚風流。
——《滿庭芳》
小樓寒,夜長簾幕低垂。
恨蕭蕭、無情風雨,夜來揉損瓊肌。
也不似、貴妃醉臉,也不似、孫壽愁眉。
韓令偷香,徐娘傅粉,莫將比擬未新奇。
細看取,屈平陶令,風韻正相宜。
微風起,清芬蘊藉,不減酴醾。
漸秋闌、雪清玉瘦,向人無限依依。
似愁凝、漢皋解佩,似淚灑、紈扇題詩。
朗月清風,濃煙暗雨,天教憔悴度芳姿。
縱愛惜,不知從此,留得幾多時?人情好,何需更憶,澤畔東籬。
——《多麗》
這三首詞雖然是李清照在青年、中年、晚年三個不同階段所寫,然而這些花兒都處在風雨的摧殘與威脅下,處在生存的困境中。
面對『雨疏風驟』後『綠肥紅瘦』的海棠,『難堪雨藉,不耐風揉』的江梅,被『無情風雨』『揉損瓊肌』的白菊,詞人不禁發出了這樣的悲嘆:『縱愛惜,不知從此,留得幾多時?』這既是對花兒的嘆息,也是對自身的悲憐。
李清照將花兒的生存環境定位於風雨飄搖,其實質是對自身生存處境的定位。
作為一個如此富有才情的女性,李清照對花兒寄托的並不是一般意義上的美人遲暮的悲涼,而是因自身才情受到壓抑和不公正待遇所感悟的無奈和感傷。
她清晰地看到,在這個男權的社會裡,自己雖然有如花美質,但自己的命運也必將像那些美麗的花兒一樣承受外界施加的風雨。
究其一生,李清照的心頭都籠罩著這種『美質難久』的威脅感。
可以說,性別的悲劇是造成李清照這種美質難久的悲劇感的一個重要原因。
李清照生活在理學思想逐漸上升的時代。
理學家程頤就提出『餓死事小,失節事大』這種以理殺人的封建道德口號,朱熹更提出了『存天理,滅人欲』的禮教思想。
在這樣的社會環境中,女子的才學自然受到社會的輕視甚至鄙視,『木秀於林,風必摧之』,女性的『露己揚才』更會招致惡意的攻擊和毀謗。
李清照縱然有壓倒須眉的膽識和才華,也終究隻能被鎖在寂寞的深閨,將一腔才情傾註於詩詞創作。
同時,她的思想超脫了狹小庭院閨閣的束縛,不僅在詞中不加掩飾地表達自己對愛情、幸福與自由生活的向往,還將批判的眼光投向了廣闊的社會現實。
她在《詞論》中對文壇老宿一一加以尖刻的指摘批評,在詩文中敢於將進士張自韶的對策嘲諷為『露花倒影柳屯田,桂子飄香張九成』,甚至對當時昏庸誤國的當權派發出了『南渡衣冠少王導,北來消息欠劉琨』的尖刻批判。
李清照的鋒芒畢露和才華橫溢招來了諸多攻擊,正如同時代人王灼所雲:『易安居士……晚節流蕩無歸,作長短句……閭巷荒淫之語,肆意落筆,自古縉紳之家能文婦女,未見如此無顧籍也……其風至閨房婦女,誇張筆墨,無所羞畏,殆不可使李戡見也』在這樣窒息的環境中,李清照這樣聰慧易感的女子,怎能不感到這個社會對女性的壓制與輕視,怎能沒有美質難久的威脅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