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朝以來,帝國迎來了它的巔峰,也漸漸走到了發展的盡頭。
在這個時代,人們雖然時不時還要自擬鯤鵬,但更多時候還是要接受自己的平庸,自降在紅塵之中,而不是做一個清高的士人。
01
四十一歲以後,李漁離開家鄉去杭州,從此便開始了他一生『賣賦以糊其口』的生涯。
享樂追逐的開銷和朋友們陸續贈送的姬妾使他家口日繁,沒有殷厚的家底是難以為繼的。
為了維持生活,他必須拼命地寫作,拼命地掙錢。
五十歲時,他從杭州遷居金陵,住了近二十年。
在金陵期間,他雖然仍繼續刻書賣文,但主要的是靠到各地去攀附達官貴人,作他們的門客,以博得饋贈為生計。
一方面,浪子重逐少年場的感受令他興奮激動,另一方面,他依然還有著文人的傲骨。
這是李漁痛苦的根源:他自己尚不肯因家貧國難失去其風流姿態,又怎好當個道德先生板起面孔教訓別人呢?
他時以一個四處賣笑的醒顏之徒自認,希圖如明季狂人那樣以自輕自賤的方式警世罵俗,他把『賣漿』、『賣舞』、『賣癡』之類招牌懸於門首,還以『賤者居』題額其寓。
隻是這般自嘲並沒有得到士人的認可,當時就有文人指斥李漁:『李生漁者,自號笠翁,居西子湖。
性齷齪,善逢迎,遨遊縉紳間。
喜作詞曲小說,備極淫褻。
常挾小妓三四人,遇貴遊子弟,便令隔簾度曲,或使之捧觴行酒,並縱談房中術,誘賺重價。
其行甚穢,真士林不齒者』
因此,李漁的芥子園不同於晚明的文人園,不再刻意追求高雅和簡樸,但顯出一份世俗的風味。
芥子園『地止一丘』,所以取名『芥子』。
但經過李漁獨具匠心的設計後,園中軒臺點綴、廊榭縈回、疊石峰峋、碧波環繞、苔青凈竹、鳥語瀑響,顯得曲中見幽,古中見雅,有『月榭』『歌臺』『浮白軒』諸景。
李漁還在各處配上了相得益彰的對聯,譬如月榭聯:
有月即登臺,無論春秋冬夏;
是風皆入座,不分南北東西。
南京芥子園。
圖源:圖蟲創意
在這片園林中,李漁最為得意的一處景觀創造是『尺幅窗』、『無心畫』。
假山位於『浮白軒』的後面,於是李漁在浮白軒後墻正中開一景窗,即他所說的『尺幅窗』,把裁紙數幅,貼裱在窗框四周,作為一幅立軸畫的頭尾及左右鑲邊,形成了一幅山水中堂畫,而畫中的山水卻是真山真水。
人在屋內,坐而觀之,則窗非窗也,畫也,山非屋後之山,即畫上之山也。
李漁將造園自詡為生平兩絕技之二,一個是辨審音樂,『一則置造園亭,因地制宜……入其室者,如讀湖上笠翁之書,雖乏高才,頗饒別致』。
這份別致,是高雅的消退,世俗的興起。
晚明文化的肖子們,雖然還能在新的時代依然故我地生活著,但對社會卻沒有了挑戰的勇氣。
相較於文震亨那個年代的高才雅致,世風已然大變了。
如果說李漁的芥子園還有些許的傲氣,那麼沈復的滄浪亭已經完完全全走的下層路線,最接近常人的生活。
在沈復的《浮生六記》中,沈復和蕓娘在滄浪亭裡納涼玩月,品論雲霞,焚香品茗,隨意吟唱,接花疊石,蒔草插瓶。
這片園林並無什麼高雅品味或是絕妙的設計,盡是瑣屑平常之物,卻有著常人難以體會的樂趣。
滄浪亭。
圖源:圖蟲創意
在蕓娘生命的最後,兩人過著『質釵典服』、鬻書賣畫的日子。
焦勞困苦之際,蕓娘聽說福郡王要倩人繡《心經》一部,蕓娘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隻是十餘日的連續勞頓之後,『蕓病轉增,喚水索湯,上下厭之』。
臨終之際,蕓娘對今生的貧寒並不介懷,相反她是帶著一絲淒惋而哀淡的愜意離開人世的。
她今生體會到了滄浪亭的煙火神仙,便已足夠。
蕓娘握著沈復的手,斷斷續續說著『來世』二字,然後便離開了眷戀的人間。
這般美學,即便平淡至此,也足以動人。
02
江南的園林愈發內斂,進取開拓的春的時代早已過去,成熟卻沉重的秋的時代已然到來。
皇家園林在清朝再度繁盛起來。
康熙建香山行宮,又建圓明園,至乾隆年間,北京西郊有萬壽山、香山、圓明園、清漪園,北邊有承德避暑山莊,皇城內有西苑,富貴華麗,比明朝更盛。
隻是,乾隆總是覺得少了點色彩。
而他心心念念的那抹色彩,就在江南。
當時,乾隆特別喜歡一幅畫——元末畫家倪瓚所作《獅子林圖》。
【元】倪瓚:《獅子林圖》
畫中是江南的一處私家園林,松竹掩映之間,是一個以籬笆合圍的小園,籬笆若隱若現,似有似無,中有房屋五處,皆為草堂泥墻。
畫左側為山石,高處環抱一小屋,園中有虯松兩架,園外有老梅一棵。
整個畫面並無細枝末節,盡顯疏朗。
乾隆對這幅畫簡直是愛到了極點,多次摹仿倪圖,還在上面題詩作跋。
在其《倪瓚獅子林圖》一詩中,起首即為 『借問獅子林,應在無何有』。
但是每每看到這幅畫作,乾隆都會惋惜。
此畫作於明初,現實中的獅子林,恐怕已經在幾百年中淹沒於歷史長河了。
然而命運就是這般奇妙。
第二次南巡,乾隆抵達蘇州後,當地官員將其迎至獅子林,畫中園林竟成了眼前的景色,這使乾隆皇帝十分興奮。
為此,他特意差人從京城將倪瓚畫作送到蘇州。
迎駕的官員們告訴乾隆皇帝,此處現在名為『涉園』,且未被修飾,是其本來面目。
看著此處景致,泉石半毀,房屋未飾,清寥疏朗之中,竟頗有倪圖之意韻,乾隆身在其中,猶在行走在畫裡。
自此之後,乾隆皇帝每次南巡都會來到獅子林,而且總是帶著倪圖隨行,即便在北京時,也常常翻出畫作,對圖憶景,宛如一個癡戀的女子。
蘇州獅子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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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決定將此處的景色搬去北方,在圓明園裡的長春園仿建獅子林。
就連所掛匾額,都是發往蘇州制造的。
這樣尤嫌不夠,兩年之後,乾隆又於避暑山莊重仿此景。
無論長春園還是避暑山莊,皇帝都覺得仿建的園景,不如蘇州舊園,他在詩中寫道:『略看似矣彼新構,隻覺輸於此古林』
乾隆對獅子林的追求和仿建,其實隻是冰山一角。
南巡期間,乾隆命畫師相隨,將江南名園、景致摹繪成圖,大量仿建於北方禦苑行宮。
例如清漪園仿建有『惠山園』、西苑仿建有『千尺雪』,圓明園仿建就更多了,大有獅子林,小有天園、安瀾園、瞻園,可謂江南名園景觀,盡歸一處。
這種的移植行為,為北方的皇家園林體系註入了新的生機,成就了清中期皇家園林的空前鼎盛。
承德避暑山莊文園獅子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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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某個角度來看,乾隆更像是一個中國傳統意義上的文人。
古往今來,有文人志趣的皇帝並不少見,詞壇開宗後主李煜,書畫名家欽、徽二宗。
這些皇帝確實對文化有著濃烈的興趣,有些人的書畫詞賦水平也遠高於乾隆皇帝,但是他們對整個國家的控制力,都不可與乾隆同日而語。
前面那些皇帝的風雅,就隻是風雅而已。
而乾隆仿建江南園林的背後,其實表達了一種對江南的文化、心理上的占有。
有趣的是,在乾隆第四次南巡回京後——也就是乾隆三十年,皇家園林迎來仿建的第二個高峰。
與此同時,文字獄開始回潮:乾隆三十七年,皇帝開始下詔令各州府搜集圖書,並整理《永樂大典》,起意編纂 《四庫全書》;乾隆四十年,皇帝令編寫 《貳臣傳》;次年,下詔編寫 《殉節忠臣錄》……
風景如畫的江南園林,還不是依然在北京——皇帝的懷中。
而作為文人聖地,經濟重心的江南,也不過是帝國的一部分。
03
清朝的統治者有一個傳統:不愛居住在紫禁城裡處理政事。
康熙喜歡暢春園,一年至少有七八個月在這裡舉行朝會。
自雍正始,圓明園成了皇帝的偏愛,雍正、乾隆、嘉慶、道光、咸豐五代共160年間,均在圓明園臨朝處理國家大事。
咸豐十年,英法聯軍侵占北京,西郊的皇家園林遭到破壞,沒有一座禦園可以再做親政避暑之地。
圓明園遺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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咸豐去世後,慈禧攝政,開始了她四十八年的政治生涯。
她不願居住在被她詛咒為『紅墻綠瓦黑陰溝』的紫禁城裡,可是園林盡毀,哪裡還有令人稱心的寶地呢?
1886年,一份名為《奏請復昆明湖水操舊制折》的文件擺到了慈禧太後的桌面上,此文中明確表示應該恢復昆明湖水師操練的舊制。
文中寫道沿湖的亭臺樓閣已經頹廢,應該花點銀子去好好修繕一下,要不然操練水師的效果不好。
次年,在籌備昆明湖水師學堂的幌子之下,重修頤和園的計劃悄然開始了,此項工作屬於海軍部門,所以說經費自然需要海軍部門來出。
這就是慈禧挪用海軍軍費的開端。
頤和園逐漸恢復了往日的面貌,亭臺樓閣、草木花卉、奇石翠柳都回來了。
頤和園恢復之後,慈禧每年要在這裡駐蹕十個月之久,這處園林也成為第二個政治中心。
光緒二十年《1894》十月初十,是慈禧太後的六十歲生日。
年近花甲,慈禧非常重視這次生日。
為了在頤和園接受祝賀,慈禧要求主管修建的官員,每五天要向她作一次工程進度的書面報告,甚至在春節期間照常施工。
甲午戰爭爆發後,慈禧雖然主戰,但是,當有人建議停止頤和園工程,移作軍費的時候,慈禧直接撂下了臉, 說:『今日令吾不歡者,吾亦將令彼終身不歡!』
於是便出現這樣的奇景:前線的將士們和敵人進行殊死的搏鬥,紫禁城裡卻忙於為慈禧祝壽,歌舞升平,『聽戲三日、諸事延擱』。
慈禧的頤和園,就像北京城一道美麗的紋身,光鮮之下,盡是瘡血。
有人想拔之,有人想守之,頤和園漸漸被鮮血和陰謀籠罩。
慈禧。
圖源:網絡
光緒帝起用了康有為、譚嗣同、楊銳一批改革維新的新人,企圖掀翻後黨。
而慈禧也和心腹榮祿商定,在秋天要光緒陪她去天津閱兵,到時便以兵力逼迫光緒帝退位,另立新君。
光緒帝覺察到慈禧的調兵遣將,派楊銳傳出一道密旨:『今朕位不保,康有為、楊銳、林旭、譚嗣同、劉光第可妥速密籌,設法相救』
爾後,譚嗣同訪袁世凱於法源寺,就直接攤牌了:要袁世凱舉兵殺榮祿,圍頤和園擒西太後,以救皇上。
譚嗣同用手摸自己的脖子說:『如果你不欲救皇上,向頤和園告密殺了我的頭,也可以得大官』
袁世凱深知帝黨與後黨對抗,無異於以卵擊石,便果斷投向了西太後。
慈禧也不是吃素的,早在袁世凱告密一天前就發動了政變。
最終,戊戌變法失敗,慈禧掌握大權,把光緒皇帝囚禁在中南海的浪臺和西郊頤和園的玉瀾堂,而『戊戌六君子』在菜市口刑場被殺。
諷刺的是,慈禧為了頤和園的安全,特意降旨把頤和園的園四周的圍墻加高三丈。
這個頑固的堡壘,就更難從內部攻破了。
光緒二十六年《1900年》,侵略者又至,如同巨輪將頤和園碾過。
珍寶被搶,樹林被砍,樓閣被燒。
這一次,沒有誰能夠守住它的盛世風采。
頤和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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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21年,日本作家芥川龍之介曾遊歷中國。
一方面,他古老文明的雄渾與博大精深深深打動,另一方面,他反感當時的中國:『現代中國有什麼?
政治、學問、經濟、藝術,難道不是悉數墮落著嗎?
』
他感嘆:『這是我第一次來到中國,來了之後便覺得要是更早點來就好了。
中國若是不盡快來,隨著時間的流逝,那些古老的東西就都被毀掉了』
在他眼裡,當時的中國,滿目瘡痍,無足掛齒。
這種傲慢的情緒在日本惡性蔓延,最終促使日本對中國悍然發動了侵略戰爭。
國家不幸,江南蒙難。
1937年8月15日開始,日本戰機開始對南京進行野蠻的空襲,一直持續了近四個月,將古城南京的許多地方和著名建築,炸成一片火海與廢墟。
隻有中山陵陵園留下日軍一大一小兩個彈孔,成為當時南京園林中唯一沒有遭受日軍嚴重破壞、保存較好的園林。
日本人占領蘇州時期,許多園林遭受了巨創,園林裡養軍馬,糞便遍地,精美的雕刻被拆了燒火。
縱觀民國歷史,雖然不到半個世紀,戰爭不斷。
不知多少江南美景,最終成了一片廢墟,成為中國古典園林最後的挽歌。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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儲兆文:《中國園林史》,東方出版中心,2008年。
周維權:《中國古典園林史》,清華大學出版社,2008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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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興濤、闞紅柳等:《清代皇家園林研究《第一輯》》,北京聯合出版公司,2019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