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國藩變了,變得他們幾乎不認識了。
首先,他變得和氣、謙虛、周到了。
以前他做事直來直去,不太講求虛文俗套。
現在則和那些庸官俗吏一樣注意禮儀排場。
他在給曾國荃的信中說,與人相處,不能過於拙直,『餘生平不講文飾,到處行不動,近來大悟前非』。
在官場生存,必須習慣官場上虛與委蛇的那一套:『官員及紳士交際,則心雖有等差而外之儀文不可不稍隆,餘之所以不獲於官場者,此也』
他在起程前首先給各軍將領、各地大吏每人致信一封,以非常謙恭的語氣,乞惠『指針』。
到了長沙之後,首先拜遍大小衙門,連小小的長沙縣衙他也親自造訪。
原來對那些無用的官樣文章,他不理不睬,現在則每信必復。
他對老朋友檢討說,以前『接人應事,恒多怠慢,公牘私書,或未酬答。
坐是與時乖舛,動多齟齬』。
因此『此次再赴軍中,消除事求可、功求成之宿見,虛與委蛇,絕去町畦。
無不復之緘咨,無不批之稟牘,小物克勤,酬應少周,藉以稍息浮言』。
此前他對人總是持有一種『眾人皆醉我獨醒』的心態。
現在他努力包容那些醜陋的官場生存者,設身處地體諒他們的難處,交往時極盡拉攏撫慰之能事,必要時『啖之以厚利』。
以前曾國藩是斑馬群中的野馬,自然引起斑馬們的群起攻擊。
現在他也塗上了斑紋,以便令斑馬們誤認為自己是他們的同類。
然而這番變化太過迅速,甚至引起好友們的誤解。
郭嵩燾說:『曾司馬再出,頗務委曲周全。
龍翰臣方伯寓書少鶴,言司馬再至江西,人人愜望,而渠獨以為憂。
憂其毀方瓦合,而任事之氣不如前此之堅也』胡林翼則說他『漸趨圓熟之風,無復剛方之氣』。
曾國藩自己也承認:『寸心之沉毅憤發,尚不如前次之志。
至於應酬周到,有信必復,公牘必於本日完畢,則遠勝於前』
然而這套儒道溶揉的老練、莫測的神態在官場上卻如魚得水,『再至江西,人人愜望』,從此他用人籌餉比以前大為順利。
他自己也滿意地說:『吾往年在外,與官場落落不合,幾至到處荊榛。
此次改弦易轍,稍覺相安』
二是他對皇帝,不再那麼直言不諱,而是學會了打太極拳。
曾氏早年奏折,『戇直激切,不講究方式方法』,那道《敬陳聖德三端預防流弊疏》曾惹得皇帝大怒,差點引來殺身之禍。
練兵之初,曾國藩不光對同僚不假辭色,甚至對皇帝說話也句句如鋼似鐵。
皇帝給他下過多次指示,都被他以不合實際為由直接頂了回去。
比如咸豐三年十月,武漢被太平軍圍困,皇帝急命正在練兵的曾國藩去營救。
曾國藩卻因兵未練熟,裝備未齊,拒不聽命,說:『未敢因諭旨嚴催,稍事拘泥』當年十一月,太平軍又進逼安徽省會,皇帝再次令他出師,他回復說:『不能草草一出』惹得皇帝大怒,批評挖苦他道:『今觀汝奏,直以數省軍務一身克當,試問汝之才力能乎否乎?
平日漫自矜詡,以為無出己之右者!』曾國藩接到批復,仍然拒不聽命,與皇帝節節辯論,回答道:『皇上如果責臣以成效,則臣惶悚無地,與其將來毫無功績受大言欺君之罪,不如此時據實受畏葸不前之罪』把皇帝頂得無話可說,隻好讓步撫慰,說:『汝之心可質天地,非朕獨知』
在皇帝拒絕授他督撫之權後,他所上的奏折,更為意氣用事。
皇帝說允許他在家守孝,但一旦軍情緊急,『仍當即赴軍營』。
曾國藩的復奏卻稱『自問非有為之才,所處又非有為之地』,不能再出,且說『自後不輕具折奏事,前在江西尚有一二經手未完事件,擬即函致江西撫臣耆齡,請其代奏』,大有與皇帝一切兩斷,不再來往之勢。
這些奏折,在皇帝頭腦中強化了曾國藩勇於犯上、桀驁不馴、難以駕馭的印象。
這也是皇帝對他不能信任,不敢給他大權的重要原因之一。
而再次出山之後,他奏事風格大變。
皇帝命他再出之旨六月初三奉到,六月初七他就起程了。
所上《恭報起程日程折》,平實沉穩,無絲毫討價還價之意,頗得皇帝歡心,說『汝此次奉命即行,足征關心大局,忠勇可尚』。
再出之後不久,皇帝命他率部入四川。
他不願奉命,但也不再公開抗旨,而是連上數折,或托詞所部正攻打景德鎮,無法分身,或者講可以滅敵於湖南而不必入蜀,或托言江西安徽當守,多方周旋,剛柔相濟,終於擺脫了西上四川、客軍虛寄之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