循跡 · 用文化給生活另一種可能
主講：謝承匯
策劃：謝承匯
責編：馬戲團長
全文約4300字 閱讀約12分鐘
大清同治十二年，公元1873年。
在浙江省餘杭縣，有個叫葛品連的人暴斃而亡。
葛品連他媽懷疑是兒媳婦兒毒害了兒子，就把兒媳告到縣衙。
◇ 影視劇《小白菜奇案》中劉錫彤形象
當時餘杭縣的縣太爺是70歲高齡的劉錫彤。
老爺子接到案子後，先是驗屍，屍檢的時候，仵作用銀針試毒，果然銀針變黑，按照當年的法醫理論，這人妥妥就是被毒死的。
死者既然是被毒死的，劉錫彤就理所應當的認為葛家兒媳就是兇手。
其實整個案子到這，就開始混亂了。
且不說銀針試毒是不是靠譜，劉錫彤沒調查就認為兒媳婦兒是殺人兇手也太草率，萬一是仇殺呢？
那不管，劉錫彤動刑逼葛家兒媳招供。
◇ 電影《九品芝麻官》中戚秦氏受刑
刑訊逼供其實在過去很正常，我們看包公審案，包拯包大人都動不動就說：抄手問事，量爾不招，王朝馬漢，大刑伺候。
葛家兒媳肯定受刑不過，很快就招供了。
說葛品連確實是自己毒害的，自己跟別人通奸，想學潘金蓮毒害武大郎。
劉錫彤一聽，這就好辦了，問出奸夫是誰就行。
葛家兒媳說：奸夫也是本縣人，叫楊乃武。
今天要講的案子，就是大名鼎鼎的晚清四大奇案之一的楊乃武與小白菜案。
此案在後世不少影視作品，傳統戲曲中被頻繁搬上舞臺和熒幕。
像是周星馳的《九品芝麻官》就是根據這個案子改編的。
不過，此案屬於名氣極大，真了解的人並不多。
而在真實的歷史中，此案的情況更加復雜，甚至牽扯到黨爭。
話說小白菜招出楊乃武，劉錫彤派人去抓他。
抓來一看，認識。
自己當年坐官船剛到餘杭縣上任。
半道上撞了另一條船，那條船正好是楊乃武包的。
為此兩人還發生了爭執，最後官船讓行，劉錫彤生了好久悶氣。
這楊乃武怎麼這麼橫？
怎麼不把縣太爺放在眼裡？
因為他是舉人，有功名，見官不跪，而且是本地人，在地方上有勢力，面對初來乍到的縣太爺，楊乃武還真看不上。
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
這次楊乃武犯劉錫彤手裡了，於公於私都沒好。
劉錫彤趕緊上報朝廷，按《大清律》先革了楊乃武功名，再準備對他用刑。
◇ 圖源1990年播出的電視劇《楊乃武與小白菜 》劇照
沒多久，公文回來了，楊乃武功名革了，劉錫彤直接大刑伺候。
楊乃武受刑不過，承認自己跟小白菜通奸有染，讓小白菜下毒毒害了葛品連。
但下毒得有毒藥，這毒藥在哪搞到的？
楊乃武說：在一個叫愛仁堂藥店買的。
劉錫彤派人去藥店，把掌櫃的錢某和一個小夥計帶回來問話，錢掌櫃和小夥計也都說，楊乃武買過砒霜，說是家裡鬧老鼠，要毒耗子。
人證物證都有了，劉錫彤還是不放心，畢竟人命關天，他決定到縣裡走訪一下，查查情況。
這一查，還真查出來點兒問題。
死者葛品連跟楊乃武早就認識，他是楊乃武家的房客。
楊乃武真的跟小白菜不太清楚。
比如據楊乃武家丁說，有時候，楊乃武會手把手教小白菜寫字，從白天一直教到晚上。
甚至有一次，都掌燈了，小白菜還沒從楊乃武屋裡出來。
小白菜這人，據說長得挺好看，而且楊乃武的原配夫人剛剛難產身亡。
無論如何，這種種行為，在那個時代都太不正常。
後來葛品連搬走，都跟別人說，搬家是因為受不了媳婦兒跟楊乃武過分親密。
所以坊間一直有傳聞，說楊乃武跟小白菜不幹凈。
◇ 圖源1990年播出的電視劇《楊乃武與小白菜 》劇照
劉錫彤這下放心了，犯人供詞有了，屍檢報告有了，民間走訪記錄也有了，看上去鐵證如山。
劉錫彤就把這個案子上報，等待上級批復。
很快批復下來了，楊乃武小白菜，死刑，藥店錢掌櫃，打20板子。
結果一出，楊乃武家裡人不幹了，開始各種找關系。
恰在此時，餘杭縣裡發生了另一件事兒。
當地有個官員叫夏同善，父母去世在家丁憂。
現在丁憂期到了，準備回京城復職。
而夏同善有個朋友叫胡雪巖。
胡雪巖辦酒設宴為夏同善送行，還邀請了一幫當地有頭有臉的人作陪。
這堆作陪的人裡，有個叫吳以同的，跟楊乃武是同榜舉人。
楊乃武的姐姐楊淑英，就找到吳以同，讓他跟夏同善說說這事兒。
同榜舉人那關系是相當鐵，吳以同就在宴席上，說了這件事兒。
◇ 胡雪巖《1823—1885》，本名胡光墉，字雪巖，出生於安徽徽州績溪，13歲起移居浙江杭州。
著名紅頂商人，政治家，徽商代表人物。
◇ 夏同善《1831－1880》，字舜樂，號子松，原是仁和人，1856年進士及第，欽點翰林並賜『翰林第』匾，選為庶吉士。
這一說不要緊，炸鍋了。
來的人大部分是餘杭當地人，也有不少慕名而來的。
總而言之都是江南學子。
而這個縣太爺劉錫彤是河北人，北方人。
借著酒勁兒，宴席上不少人就說，這是北方人欺負南方人，得給楊乃武討個說法。
夏同善也很同意這個看法，就答應到北京之後，找關系幫忙。
胡雪巖也沒閑著，出資200兩銀子，讓楊乃武他姐姐楊淑英一起去北京找關系。
至於找關系的花銷，胡雪巖全包了。
有了這些支持，楊淑英底氣也足了，跟夏同善一起上北京告禦狀。
因為這事兒在餘杭當地已經是沸沸揚揚，不少江浙官員也都站出來表示支持楊乃武，紛紛給京城的關系寫信說這事兒。
與此同時，夏同善還借助境外勢力的力量，他吩咐楊淑英把案件的相關資料提供給了英國人辦的《申報》。
而《申報》又根據楊淑英提供的素材，連續報道此案，矛頭直指朝廷官官相護，欺上瞞下，引來民間輿論。
◇ 大清官員閱讀《申報》 圖源1990年播出的電視劇《楊乃武與小白菜 》劇照
◇《申報》刊發《浙江餘杭楊氏二次叩閽原呈底稿》的版面
上到朝廷大員下到民間輿論，都在為楊乃武小白菜的冤案奔走。
於是這件地方案件，逐漸升級成全國知名的大案。
此時最無助的人，要數縣太爺劉錫彤。
70歲，還隻是個縣太爺，混得這麼差，可見其人緣有多差。
他唯一可以依靠的，就是看來非常嚴謹的案件審理過程。
楊乃武這案子，以當時的標準來看是個標準的鐵案，犯罪嫌疑人根本沒有翻案的餘地。
但偏偏這個案子就翻了，這要歸功於楊乃武背後的關系。
楊乃武背後有胡雪巖支持，有錢。
夏同善關系也很硬，是咸豐帝欽點的翰林，他到京城，第一件事兒就是找他的好朋友——翁同龢。
翁同龢是誰？
同治皇帝的老師，慈禧身邊新晉的大紅人。
當時同治皇帝說是親政了，但做主的其實是慈禧太後。
翁同龢還有一層身份，江蘇人，也是江南學子。
明清時期，南北學子關系非常不好，南北之爭一直是個隱形的社會矛盾。
而且，翁同龢當時剛被重用，急需立威，就把這事兒跟慈禧太後說了，慈禧一聽，屈打成招，草菅人命？
這還了得，趕緊重審！於是嚴令刑部，重審此案。
刑部也犯難，這個案子已經報上來有日子了，案件過程清晰，審理過程合法合規，證據確鑿。
三法司都看過沒毛病，這還怎麼重審？
於是匯報說，三法司都看過，同治皇帝都禦筆批復同意砍頭了，沒法再審了。
◇ 翁同龢《1830年—1904年》，字聲甫，一字均齋，號叔平，又號瓶生，晚號松禪老人，江蘇常熟人
翁同龢一看，太後的話都敢不聽了是吧。
行，你欺君之罪先放一邊，你把案卷拿出來，讓我看看，這總行吧。
刑部回復，這也不行，這是我們刑部的機密。
翁同龢一看，好，那就隻能用非法手段了。
他找到在刑部任職的好朋友林拱樞，把案卷偷出來了。
林拱樞他爸就是大名鼎鼎的林則徐。
父子倆都是南方人。
案卷偷出來後，翁同龢看了半天，確實沒啥問題。
自己找不到問題，可以找專業人士，於是把京城所有懂刑事案件的人都找來，一起看卷宗，雞蛋裡挑骨頭也得找出問題。
在翁同龢看來，這件事兒早就不是楊乃武冤不冤的問題了，已經是未來朝廷話語權歸屬的問題了。
這麼多專家會審，而且是挑錯的心態，哪有找不出問題的？
有個仵作發現了個問題，當年銀針試毒的時候，過程不正確。
按照當時屍檢工作唯一真理《洗冤集錄》的說法，銀針試毒之前，必須用皂角水擦針，而屍檢報告裡，並沒有這個記錄，說明這個屍檢過程不正確。
過程不正確，結果肯定不正確。
◇ 圖源1990年播出的電視劇《楊乃武與小白菜 》劇照
拿到確鑿證據的翁同龢，找到慈禧太後，把這事兒一說，慈禧勃然大怒，這是刑部和地方勾結，草菅人命，來人，把楊乃武帶到北京城，老太太我要親自審。
就這樣，楊乃武和小白菜，縣太爺劉錫彤以及上司衙門官員，帶著一眾證人還有葛品連的棺材，浩浩蕩蕩來到京城。
那案子還有什麼可審的，慈禧太後都說楊乃武冤，案子的性質已經定了，就是一場官官相護草菅人命的案子。
但是過程還是要走的。
這個案子確實耗時太久，此時已經是光緒3年了。
人們把死者葛品連的棺材打開，葛品連早成一具白骨。
翁同龢派出京城最好的兩個仵作，上去驗屍。
這還能驗出什麼？
仵作上前，查看半天，說白骨顏色正常，沒有折斷破損的傷痕，肯定是正常死亡。
慈禧聽完，既然是正常死亡，那憑什麼說是被下毒，楊乃武小白菜冤枉，放人！餘杭縣劉錫彤編造案情情節嚴重，發配黑龍江。
杭州知府作為餘杭縣的上級，草率定案，革職。
浙江巡撫治不能平反，有意維護下屬，革職。
浙江按察使，監督不嚴，革職。
刑部官員，上下沆瀣一氣，集體罰奉記過，留崗查看。
折騰大清官場三年的楊乃武與小白菜案就這麼結了，直到今天，也有人覺得這個案子是中國傳統社會洗冤的典范。
真是這樣麼？
◇ 影視劇中的劉錫彤 圖源於電視劇《小白菜奇案》劇照
首先來說，劉錫彤雖然辦事糊塗，而且有不幹凈的地方，但總體來說，他還是按當時的法律辦事兒。
再加上楊乃武跟小白菜到底有沒有通奸，誰也說不清楚。
最重要的是，楊乃武這個案子能翻案，壓根就不是因為他冤枉，案件真相一開始就說不清楚，而是背後牽扯政治鬥爭。
慈禧太後需要整治官場，翁同龢需要立威，江浙官員也想借此案清洗外地勢力。
楊乃武小白菜沉冤昭雪，但楊乃武受刑之後，兩腿瘸了，功名被革之後，朝廷也沒恢復。
回家之後隻能從事采桑工作，家道從此中落。
小白菜最後出家當了尼姑。
證人錢掌櫃和夥計，死在監獄裡，藥鋪被新任知府充公了。
此案也引起了一場官場地震，浙江省一大批涉案官員受到了懲處，例如這起冤案的始作俑者、餘杭知縣劉錫彤，被罷官、流放黑龍江。
後死於流放途中。
浙江巡撫楊昌浚、浙江學政胡瑞瀾、杭州知府陳魯、寧波知府邊葆城、嘉興知縣羅子森，候補知縣顧德恒、龔世潼、鄭錫滜等官員，都被革職查辦。
◇ 清同治《平定太平天國陸戰圖》局部
這幾乎是讓浙江官場重新洗牌，慈禧為何要這麼做？
因為朝廷對原湘軍將領實在是不放心。
比如在這批被處理的官員中，浙江巡撫楊昌浚是典型的『湘軍』將領。
他是湖南湘鄉縣人，在鎮壓太平軍期間憑借軍功才做到浙江巡撫。
而寧波知府邊葆誠，和楊昌濬是湖南老鄉，也是劉錫彤的連襟。
杭州知府陳魯是劉錫彤的兒女親家。
嘉興知縣羅子森也是楊昌濬的湖南老鄉。
由此可見『湖湘』勢力在江浙地區的勢力有多強。
楊乃武案是清末四大奇案之首，案卷保留也最全。
直到今天，還有學者研究這個案子，也幸虧有了他們的研究，才給我們還原了一個晚清官場。
你到底有沒有殺人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官員能用你這案子做什麼文章。
看似洗清冤枉，平反昭雪，其實都是權力鬥爭的借口罷了。
至於當事人的死活，誰會關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