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宗棠對西北邊疆的關注,可以追溯到他的青年時代。
道光十三年《1833年》,時年21歲的左宗棠首次赴京參加會試,就在他所寫的《燕臺雜感》組詩中甚有遠見地談及了新疆置省、開屯等一系列問題。
在北京,左宗棠還用心結識了以研究西北史著稱的學者徐松,並在他那裡看到了許多關於新疆的珍貴文獻資料。
科舉對左宗棠而言,是一道死門。
三次會試落第之後,左宗棠絕意仕進,博覽群書,那一時期,他花了許多心思,仔細研讀了研究新疆問題的專著——《西域圖志》。
道光朝的兩大重臣陶澍、林則徐是左宗棠拓展人生的重要導師。
陶澍的賞識,讓青年佈衣左宗棠早早地讀到了朝廷關於西域事務的奏稿,而湘江舟中會面林則徐那一次,談及西域時務,林則徐那一席話——『終為中國患者,其俄羅斯乎』,更是深深地影響了左宗棠。
同治十年《1871年》,沙俄用武力侵占新疆伊犁,其時左宗棠正在陜甘總督任上,那時他就敏銳地察覺到了沙俄的擴張野心。
在寫給正請假返湘的部將劉錦棠的信中,左宗棠說:『俄人侵占黑龍江北地,形勢日迫,茲復窺吾西陲,蓄謀既久,發機又速,不能不急為之備』
兩年後,同治十二年《1873年》,針對新疆久被蠶食的現狀,左宗棠奮筆疾書,向總理衙門上了一道極具見識的奏章。
左宗棠認為,沙俄霸占伊犁,『恐非筆舌所能爭』,終究要通過武力或以武力為後盾將其收回。
可是當時關外各軍的備戰情況卻十分糟糕,兵力單薄而冗雜,不戰而坐食,而且指揮不一,軍無鬥志,根本不具備『克服要地』的條件。
此外,作為進兵孔道和前進基地的河西走廊,也早已受到嚴重破壞。
左宗棠沒有回避問題,將這些不利情況講明之後,他很是雄才大略地提出了武力收復新疆的軍事戰略:從『兵事』方面講,欲粉碎俄人侵略陰謀,必須先定南疆《回部》。
欲收回伊犁,必須先拿下烏魯木齊;從『餉事』方面講,則須『別籌實餉』,另辟餉源,並在肅州設立糧臺。
與此同時,還要節約開支,統一調配,將各軍專餉歸並為一,相其緩急,均其多寡。
當時的清廷當權者,對新疆的情況很不了解,他們甚至連阿古柏入侵的由來和現狀,也知之甚少;而對於沙俄侵略的野心,直到俄軍全面占領伊犁後,他們才愕然地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
可是,就在左宗棠極力促成武力收復新疆時,一場關於海防與塞防的大辯論卻隨之爆發了。
自新疆遭蠶食以來,曾國藩就主張『暫棄關外,專清關內』。
李鴻章則更進一步地主張,停撤西北『已經出塞及尚未出塞各軍』,『停撤之餉,即均作海防之餉』
李鴻章的理由是,新疆北鄰俄國,南近英屬印度,『即勉圖恢復,將來斷不能久守』,『而論中國目前力量,實不及專顧西域』。
由於李鴻章及其黨羽的鼓噪,一時間,『邊疆無用論』、『得不償失論』、『出兵必敗論』,甚囂塵上。
此時的左宗棠屬於少數派,但他的脊梁甚硬。
光緒元年三月初七日,左宗棠挺身而出,呈上《復陳海防塞防及關外剿撫糧運情形折》和《遵旨密陳片》,詳細分析了敵我雙方形勢,並且提出了應對方略。
針對李鴻章隻有犧牲『塞防』才能加強『海防』的奇怪邏輯,左宗棠明確提出:『竊維時事之宜籌,謨謀《君臣謀議政事》之宜定者,東則海防,西則塞防,二者並重』所謂並重,不是說搞平均,而是講究緩急、匱裕之別。
針對『新疆無用』、『得不償失』等無能繆論,左宗棠針鋒相對地強調,國家領土尺寸不能讓人,新疆絕不是『萬裡窮荒』,決不應以任何借口任憑侵略者去霸占它。
至於李鴻章之流鼓噪的『出兵必敗』,左宗棠的回擊甚是霸氣:『勿論賊勢強弱,且自問官軍真強與否?
』
言明以上宏論,左宗棠隨即擺出鷹派姿態,他建議朝廷,應立即調整前線將帥,以金順替代景廉,並把負責西征糧臺而又『同役而不同心』的袁保恒調開,以建立一個協調一致,有權威、有效率的統帥部。
左宗棠的塞防主張,得到了當時正執政的武英殿大學士、軍機大臣文祥的支持。
如此一來,慈禧終於下定決心,並於光緒元年三月二十八日發出『六百裡加急』諭旨,任命左宗棠為『欽差大臣、督辦新疆軍務』,授予他籌兵、籌餉、指揮軍隊的全權,並明令將鎮迪道劃歸陜甘總督統轄。
武力收復新疆一役,是左宗棠一生最為豪邁、最為英雄的事跡。
可是後世有幾人深究過,這豪邁的英雄壯舉背後,究竟沁著多少心酸和苦楚?
而這些才是左宗棠以及他的部將們,最為可敬可嘆的地方。
『朝命甫下,人人皆為公《左宗棠》危』
這是左宗棠領命西征時的真實處境。
在當時,左宗棠面臨的危難,主要來自三個方面:首先,站在他身後的『同僚』,盡是期盼他一敗塗地的政敵,縱觀歷史上所有收復失地的戰爭,恐怕還沒有像左宗棠這樣孤立無援的;其次,在國庫空虛、財政拮據的前提下籌措軍費,在軍糧無著、路途艱險的前提下籌辦糧料,這是『巧婦要為無米之炊』的困境,弄不好就是死路一條;再者,盤踞新疆的匪首阿古柏,久以『兇悍能軍』著稱,且和英、俄等國相互勾結,面對如此強匪勁敵,又是千裡遠征,稍有不慎,很容易出現變故,甚至造成大潰敗。
然而,面對這些危難險阻,左宗棠心中雖有悲苦之感,但所到之處呈現出的卻是晚清第一強人的堅韌、強悍與卓絕。
李鴻章一向嘲諷左宗棠手下沒有精兵強將,很不地道的是,眼下要用兵新疆,李鴻章非但沒有襄助之心,相反使盡一切官場手段,將已在西北的劉銘傳銘軍、宋慶毅軍調往內地,以求在兵員方面對左宗棠形成掣肘。
對此,左宗棠不以為然,自有一套選將用兵之道。
左宗棠選將,看重的是志同道合,真正的不怕死、不愛財。
他的西征大軍,三位主帥,北路統帥金順、南路統帥張曜以及中路統帥劉錦棠,盡是如此。
這一點,曾國藩的湘軍將領比之遜色,李鴻章的淮軍將領比之則是慚愧。
至於邊塞用兵,左宗棠也有極識時務的主張,西征之兵,『在精不在多』,因為『道遠運艱,不能用眾』。
客觀地講,兵將的問題,對當時的左宗棠而言,即便有人從中作梗阻礙,但終究問題不大。
真正苦難的是軍餉問題。
左宗棠統帥的西征大軍,一年的軍費支出約八百多萬兩,朝廷實際隻能撥給五百多萬兩,這還隻是紙面上的樂觀說法。
自從『海防』之議起,李鴻章從中作梗,各省、關實解西征『的餉』《當時西征軍費在海關關稅和各省厘金項下撥充》比計劃陡然少了一半,隻剩下兩百數十萬兩。
不得已,左宗棠隻好頂著朝野上下非議的壓力,硬著頭皮想方設法為西征舉借洋債。
那時,由於西部陜甘地區沒有洋商的派駐機構,左宗棠若想借款,必須請東部的兩江出面代理,以便與上海的洋商交涉。
當時,兩江總督是沈葆楨,此人是經左宗棠推薦擔任船政大臣之後,被提拔為現職的。
有這一官場淵源在,按理說沈葆楨應當感激左宗棠,對於左宗棠的當務之急,當盡力幫辦才是。
可是誰也沒有想到,沈葆楨不僅拒絕了左宗棠讓其代理借款的請求,而且還向朝廷寫了一份措辭極為嚴厲的奏折,堅決反對左宗棠借款西征。
沈葆楨反對的理由是,左宗棠借款的利息太重:『今以一千萬照臺灣成案八厘起息,十年清還計之,耗息約近六百萬,不幾虛擲一年之餉乎?
』
沈葆楨持有這樣的態度,說明他已拋棄與左宗棠的昔日情誼,站到了李鴻章那條船上。
由於沈葆楨掀起的反對大浪招來了滔滔非議,盡管清廷當時已同意借洋款千萬兩的計劃,左宗棠為了不影響西征人心,隻好自擔困難,請求將借款數改為四百萬兩。
慈禧在某些時候還是有格局、有魄力的。
見左宗棠西征有苦心,更有難處,清廷最終提出了一個折衷方案:『該督既以肅清西路自任,何惜籌備巨款,俾敷應用,以竟全功。
加恩著於戶部庫存四成洋稅項下撥給銀二百萬兩,並準其借用洋款五百萬兩,各省應解西征協餉提前撥解三百萬兩,以足一千萬兩之數』
左宗棠接到這道上諭,不禁老淚縱橫。
軍餉有了著落,左宗棠信心倍增,緊跟著在籌糧、運糧、軍需補給等重要環節做了重要部署。
等到萬事俱備,東風不欠之時,左宗棠深謀遠慮,為收復新疆制定了兩條關鍵戰略方針。
第一條:收復新疆,要先北後南。
第二條:西征進軍,要緩行速戰。
光緒二年《1876年》夏天,西征大軍收復新疆的戰幕拉開。
左宗棠坐鎮肅州,劉錦棠、金順分兵兩路,先後率師出關。
八月,劉金兩路大軍協力,經激戰攻下烏魯木齊外圍重要據點古牧地,阿古柏幫兇白彥虎棄烏魯木齊而逃,劉錦棠兵不血刃收復北疆重鎮。
見西征大軍順利蕩平北疆,左宗棠隨即佈置三路進軍計劃,金順留守烏魯木齊,劉錦棠任前線總指揮,率軍進擊南疆門戶達坂、托克遜、吐魯番三城。
然而,就在達坂—吐魯番之役取得大勝,西征大軍正準備一鼓作氣,乘勝前進,一舉收復整個南疆之時,從浙江曝出的一樁冤案竟意外地打亂了左宗棠的部署,險些『腰斬』了西征大事。
這一少為人知的歷史細節,很能反映左宗棠西征的真實狀況——大軍所向披靡的背後,太艱難不易了!
左宗棠西征軍餉,雖說經過東拼西湊,已經有了著落,但那隻是紙面上的說法,真實的情況遠非如此。
當時,西征軍餉很大一部分一直依靠東南各省,但由於遭到李鴻章勢力的抵制,向來不能按照定額撥解,其中唯有一個例外的省份就是浙江,這個省的西征協餉,一直按照規定的時間,足額提供,從不拖泥帶水。
浙江為何如此配合呢?
原因很簡單,當時的浙江巡撫楊昌浚曾經是左宗棠的部署,李鴻章的勢力染指不到這裡。
可是,就在西征大軍節節勝利的時候,光緒二年九月,因為楊乃武與小白菜一案,清廷命令浙江巡撫楊昌浚連同葛品蓮屍棺及所有檢驗文書一並押解北京,到光緒三年二月十六日,楊昌浚因此案遭到革職。
楊昌浚遭到革職後,浙江巡撫換上了李鴻章淮系大員。
如此一來,原本按時足額提供的浙江軍餉,立即被截斷了。
左宗棠西征前,紙面上有一千萬兩軍餉,可是到了收復新疆第二階段戰役已經結束,戰前本就該到位的五百萬兩借款依然毫無眉目。
不僅如此,各省的協餉也出現了嚴重問題,當年的協餉,直到四月份總共隻收到不足三十萬兩,平均下來,每月僅寥寥數萬兩而已。
除此之外,另有一筆高達三千餘萬兩的欠餉高懸在左宗棠的頭頂。
這是收復新疆前,左宗棠在陜甘平亂,清廷多年拖欠未給的軍餉。
缺餉欠餉到了如此程度,可以想象,軍餉再無著落,將帥意志稍松,西征大軍必將崩潰,而收復新疆之役也將功虧一簣。
幸運的是,就在西征大事命懸一線時,負責為左宗棠借款的胡雪巖,經過一連串的周折之後,終於向匯豐銀行借定了五百萬兩『救命款』。
胡雪巖為左宗棠借款,詬病最多的也是利息太高,近乎高利貸。
但回到當時的實際境況中,隻能說,無論胡雪巖有多少從中謀利的私心,但對於西征大局,他的貢獻終究是不能抹殺的——沒有胡雪巖,可能就沒有最後一階段的收復南疆之役。
還有誓不愛財、決心用命的西征將帥們。
當時有一種說法,西征收復新疆,此役唯有左宗棠和他的部將們願意打,也唯有他們能夠打贏,換作曾國藩的湘軍,或者李鴻章的淮軍,此役不僅難以發起,更難獲得大勝。
此種說法不是虛言。
看看西征將帥們的人生結局,一切就明了了。
左宗棠西征凱旋,在京城買不起房子,後來鞠躬盡瘁死而後已,我們就不講了,這裡我們著重講講他的那幾位部將。
西征北路軍統帥金順,後來擔任伊犁將軍。
伊犁將軍從來都是軍中肥缺,歷任伊犁將軍因為天高皇帝遠,無不竭盡搜刮之能事,離任時全都要用大車來運送私財。
但金順卻是個例外,光緒十一年《1885年》,金順奉詔進京,途中病死在肅州。
《清史稿》記載:『身後不名一錢,幾無以為殮』
西征南路軍統帥張曜,後來擔任山東巡撫,還出任過海軍幫辦大臣。
在山東巡撫任內,他為了補償所部新疆之役的欠餉,曾經向德國洋行借款七十四萬七千餘兩,這筆巨款直到他於光緒十七年病逝也未能還清,張曜本人,無一文私財,死不瞑目。
史書記載:『張曜操履廉介,殊為人所難能。
治軍服官垂四十年,曾無寸產一椽之殖,既歿幾無以殮,將吏環視,感泣失聲』
西征中路軍統帥劉錦棠,戰後首任新疆巡撫。
在新疆巡撫任上,劉錦棠一心要解決西征時的欠餉,但因為通信、匯兌、遞送等方面的條件都十分原始,最後有相當多的軍餉無法送達應該領取它的士兵手中,但劉錦棠沒有私吞之心,光緒十三年,辭官回鄉探望祖母之時,他將這些銀子全部用車送到了新疆蕃庫。
甲午年間,中日戰起,清廷詔劉錦棠入京,他帶病就道,剛剛走到縣城,突然中風,被左右抬回家之後不久就去世了,卒年五十一歲。
史書記載:『及公薨,家人發其笥篋《竹匣子》,所存賜物數事,奏牘叢殘而已。
歸鄉簡約,廬舍蕭然,不知為達官貴人』
西征軍副帥,營務總管劉典,西征時坐鎮蘭州,在軍餉供應極不正常的情況下,帶頭樽節,為全軍做出表率,莫大一個全軍營務處,每月以七百兩銀子苦苦支撐著,直到收復新疆。
光緒四年,劉典病逝在蘭州督署,身後也是一文不名,全家老幼無以為養。
左宗棠得到噩耗,老淚縱橫,為了不違背劉典生前從來不為私事動用公款的習慣,特從自己的養廉銀中拿出六千兩,為劉典治喪、養家。
這是左宗棠一生中支援個人所動用的最大一筆數額的款項。
左宗棠這四位部將,一生都在清貧中度過,臨終時全都一樣,無力為自己買一副棺材!
可憐乎!悲壯乎!感嘆乎!
當年西征,收復新疆,正是因為有這份悲壯,才會危難不敗,橫掃賊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