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206年五月的一個夜裡,漢中郡近郊的漢軍大營已熄燈多時。
忽然,一陣馬蹄聲從大營內悄然而來,眾衛卒低聲喝問道:『是何人?何事出營?』
隻見來人翻身下馬,解下腰牌遞出,自報了一聲:『治粟都尉』幾名衛卒就放都尉出了營門。
過了半個時辰,營內忽又有馬蹄聲驟起。
一文官神色倉皇,策馬飛奔而來。
兩衛卒舉燈高照,不禁愕然:『丞相!』
丞相蕭何勒住坐騎,厲聲喝問:『夜來可有人出營?』『有,是治粟都尉韓信』
『走了有幾時?』
『半個時辰』
蕭何便等不及,猛力一鞭,胯下坐騎便有如疾風飆起,馳過門柵,沖出營門去了。
靜夜裡,馬蹄聲密如急雨,聽來格外驚心。
且說這一夜,韓信縱馬進了褒斜谷,走了一天,至棧道被焚處,馬不能行,隻得棄馬徒步。
好不容易覓得一山中樵夫,詢問之下,方知此水名曰『寒溪』,平素水淺僅至腳踝,近日逢春雨暴漲,竟要等對岸艄公來擺渡,方過得去了。
韓信無奈,便在一株大棗樹下歇息,等待渡船過來。
時至正午,炎暑漸漸逼了上來,山谷裡也氣悶起來,唯棗樹下尚有些許陰涼,韓信一身困乏湧上來,不知不覺中,竟然睡著了。
再說蕭何前夜獨自打馬出營,追到石梁亭,左右打望,卻見一串更燈高掛,橫臂直指東方,心裡便一亮:韓信此去,唯有東邊的褒斜谷!
想到此,蕭何心下大喜,便策馬向褒斜谷追去。
到得棧道焚毀處,其路之險,果然僅容一人側身而過,當下便棄了馬,踉蹌步行。
正午過後,那韓信正在棗樹下睡得香,忽覺手腕被人扼住,耳畔有人大呼:『韓信,往哪裡跑!』韓信定睛一看,卻是蕭丞相,且僅獨自一人。
看那蕭丞相,此時模樣兒簡直不忍直視,滿面灰土,鞋履綻裂。
韓信心中一驚,卻又忍不住笑起來:『丞相!……如何這般狼狽?』
蕭何又一把抓住韓信手腕,氣喘籲籲道:『老夫舍了性命,在這鬼見愁的路上跑,隻是為你韓都尉』
『韓都尉,你飽覽詩書,宏圖大志全都寫在臉上,那項王識不得,乃莽夫傖俗之眼光。
你棄楚投漢,實為明智』
『漢家今日,不過才占有區區漢中;你看那漢王格局,可是一個僻地諸侯的坯子嗎?將來從漢中起兵,與項王爭天下,用人之處,還不知有多少呢!都尉年少,何苦要往那無路的路上去走?』
蕭何苦口婆心相勸,竟一直講到了日頭偏西,講得口幹,便蹣跚走到那寒溪邊,俯身去掬水喝。
韓信看看蕭何背影,心有不忍,脫口而道:『丞相,蒙你如此厚愛,匹馬追及,晚輩實難承當。
今日不走就是了,這便跟你回去』
蕭何在溪邊直起身來,仰天大笑:『有都尉這句話,萬事定矣!老夫就是奔走一萬裡,亦不覺累』
那邊廂在南鄭營中,劉邦全不知蕭何的一絲蹤跡,整日裡茶飯不思,苦苦挨了兩天過去。
這日,他正坐臥不安間,隻見一人急如星火,滾下馬來。
劉邦抬眼看去,竟是丞相蕭何!蕭何進得帳來,伏地便拜。
劉邦連呼:『免禮免禮!快來坐下』
劉邦便佯作怒狀,罵道:『鄉鄙小吏,終改不了燕雀之心!怎的就要叛我而去?數年情誼,說走便走,你又如何忍心呢?』
蕭何滿面塵灰,忙不迭地答道:『臣不敢逃,臣是去追逃人了』
劉邦便笑問:『你說來聽聽,所追乃何人?』
蕭何答道:『韓信』
劉邦不覺怔住:『韓信?是那淮陰人韓信?』
『不錯』
『那個胯下匹夫?治粟都尉?』
『正是』
劉邦便一下動了肝火:『丞相去追那韓信小兒,追他何用?這分明是在詐我!』
蕭何伏地叩首道:『眾將易得,國士難求。
有勇有謀如韓信者,臣未曾見過。
他早先在項王身邊做執戟郎,不得出頭。
項王不用他,是項王目無賢才,黃鐘毀棄。
然大王你……若是願安居漢中,便無須賞給韓信一官半職;若欲爭天下,則非韓信擔大任不可。
此外,便更無一個稱職之人。
這韓信,是走是留,隻看大王如何決斷了』
劉邦思忖片刻,徐徐起身,在帳中徘徊良久,方才道:『我也想盡早東歸,豈能久居在這等地方?久了,真要愁煞人了!』
『大王果欲東歸,便要起用韓信』
劉邦睨視一眼蕭何,突然問道:『蕭公,你莫不是與韓信有私?』
此話尖刻,問得又突兀,蕭何卻不著惱,隻淡淡答道:『私交不深,然誠心可鑒。
前回,夏侯兄曾向我舉薦過此人,贊不絕口,我便對此人留了意。
韓信今春犯下殺頭之罪,由夏侯兄極力保下,那之後,我確實與他挑燈談過兩三回。
臣之所見,夏侯兄並未言過其實。
這個韓信,確是人中蛟龍。
天下大勢,河山形勝,他均了然於胸』
『他?人中蛟龍?哈哈……憑他那副儀容?罷罷,我便也賞他個執戟郎做,你看如何?』
『人不可貌相。
且如此,他又何苦棄項王來投漢?』
『你說,他本領何在?論膂力,他何及樊噲三分?論鬥劍,他……鬥得過寡人嗎?』
『大王,小技何足道哉!這韓信,平素好學,手不釋卷,尤其深諳兵法。
還記得入咸陽時,眾將都奔宮府而去,貪圖金帛財物。
獨我一人,帶兵守住丞相府、禦史臺,搬得些律令圖書回來。
這些典籍,漢軍中何曾有一人來問過?唯有韓信曾借了去揣摩,如此心性,可還了得嗎?!聽他談吐,諸如山川地形、諸侯強弱、時局開闔、統軍要領等,無一不通。
興我漢祚,非此君莫屬』
劉邦低首捋須,沉吟了片刻,便問:『兵者,大事也,丞相果真看好此人?』
蕭何斷然道:『那項王天下無敵也,然宇內唯一人可制伏他,即是都尉韓信』
劉邦便似有所領悟:『那要如何較量?』
蕭何向前膝行幾尺,伏地稽首道:『大王,臣月夜追韓信,即是要追還一位大將之才』
『大將之才?怎的未聞眾將說起過?』
蕭何仍伏地不肯起身:『拜他為將軍,他也必不肯留』
劉邦一驚,雙目盯住蕭何,隻是不語。
蕭何便又道:『前朝始皇帝,雖性若虎狼,但所行儉約,志在天下,又能屈身下士。
大王與之相比,所行儉約,志在天下,全都不在話下;唯屈身下士這一條,則遠遜於始皇帝……』
劉邦不由渾身一顫,拍了一下案幾:『寡人,這就拜他為大將軍!』
蕭何這才起身,長籲道:『如此,漢家幸甚』
『便要煩勞丞相了,去喚韓信來,我今晚就拜將』
『不可!大王素來傲慢無禮,拜大將軍,就像呼小兒,這如何使得?這也是韓信所以逃亡之故。
大王如欲拜韓信為大將軍,就應擇良期,守齋戒,設壇場,具禮數,方為妥備』
劉邦便大笑:『拜個大將軍,要恁多禮數?好,我今日就聽丞相的,你盡管去辦吧』
蕭何仍不放心:『大王務請言而有信』
劉邦滿口應道:『好,從明日起,寡人齋戒三日,定然不欺』然後他們又密謀了一番。
三日後破曉時分,漢營的將士們剛走出軍帳,便都是一驚:隻見滿營的旗幟,昨日還是紅色,一夜之間,都換成了黑色,與亡秦的旗色相同。
沛公軍一路西來,不知與秦軍交了多少次手,這些獵獵黑旗,曾令軍卒們膽戰心驚。
如今驟見滿營黑旗,各人心頭,便都有莫名的不安。
這便是那日晚上,劉邦與蕭何所密囑之事。
蕭何派了辦事得力的王恬啟,率一幹人馬,征用了南鄭全城的裁縫與巧婦,三日三夜,將漢軍新旗趕制了出來。
此時,營門之南的千秋亭畔,一座三丈高壇早已築就。
隻見壇分三層,喻『天、地、人』三才,上置兵器、張旗幟,四周植有松柏百株,新制成的漢王大纛高懸於空,望之儼然。
這日晨間,拜將壇前面曠地上,從各營選出的五千勁卒,肅然而立,皆是堅甲利刃、兵戈鮮明。
不消片刻,由太仆夏侯嬰親馭,三輛戰車為前導,漢王車輦便在百名郎官護衛之下,緩緩推出。
劉邦身旁的驂乘周緤,眼目精光四射,手執一柄金鉞護衛。
後隨百官,迤邐而行,人人皆執戟傳警。
隊伍剛在壇前停下,鼓角之聲就轟然而起,與低沉的傳警呼喝聲相交織,聞之令人肅然。
劉邦今日,一改往日消沉,全身披掛,頭戴皮弁,完全是一副征戰的裝束。
他走下輦車,由臺階拾級而上,走上高壇之頂,在坐榻上面南而坐。
從壇下望去,壇上諸人簇擁著劉邦,儼若天際仙人,大有凌空飄飛之勢。
數千軍士,何曾見過這種場面,連大氣也不敢出一口。
趙衍便下了臺階,引導蕭何緩緩走上來。
蕭何便高聲唱道:『引大將軍受封!』
臺下諸將,皆引頸而望,有如長脖鷺鷥,都巴望丞相能點到自己的名。
卻不料,忽有軍卒數十人從壇後擁出,執戈控弦,護擁著一輛安車,緩緩駛來。
『這是何人?』武官們不明所以,個個面露驚異,有人便訝異道:『何以安車問聘?』
安車,乃用一馬駕轅的小車,賜乘安車,是君王征聘人才之時賞給的殊榮。
文官隊伍裡,頓時便起了一陣騷動。
候在階前的趙衍,上前一把撩開帷幔,隻見一身勁裝、英氣逼人的韓信,一步跳下車來,由趙衍引導,步步登上高壇。
『治粟都尉?』在場將士,此時都看得真切,真乃一軍皆驚!喧嘩聲如同浪濤一般,在方陣中忽地卷過。
韓信走到壇上,免冠跪伏於地,朗聲道:『臣韓信見過大王』一旁趙衍唱道:『拜!』韓信便向劉邦行叩首大禮。
隨後,蕭何手持策書上前,環視了一眼壇下,神色鄭重。
壇下諸將士見此,立時鴉雀無聲,都屏住氣息,想聽個究竟。
蕭何舉起右手,朗聲道:『漢王制詔,以韓信為大將軍!』接著,嘩一聲將策書展開,高聲宣讀。
讀畢,趙衍又唱道:『再拜!』韓信便又拜。
此時,先有侍禦史上前,東向而立,授給韓信金印紫綬;後有郎中令授予彤弓、符節,韓信逐一接過,分別都叩拜了三下。
又聽那趙衍繼而唱道:『大將軍韓信施禮,拜!』韓信又拜謝。
趙衍忙向劉邦遞了個眼色,劉邦擺了擺手,趙衍便代劉邦唱道:『謹謝!』
韓信這才吐了一口氣,拜謝起身,戴好武弁冠。
這一套繁文縟節,將壇下眾軍士唬得目瞪口呆。
自沛縣起事以來,何曾見過主公劉邦如此鄭重?諸將雖心有不服,但他們深知劉邦脾性,在這一刻忽然都悟到了:不知是何人對主公進了言,把這治粟都尉拜了大將軍,看來這漢家的事,怕是要有個兜底翻新了。
那壇上的韓信,也幾乎被搞暈了頭,漢王鄭重其事,所望必厚。
此壇一登,我韓某之位,便在公卿之上,成了漢王階下第一人。
今後伺候漢王,無異於與君王伴舞,怎敢有半點兒輕忽?自今日起,白起王翦的不世之功,於我再不是遙不可及了。
這時,劉邦一把拽住韓信衣袖:『大將軍,請隨我歸大帳一敘』
他牽住韓信,一步步走下壇來,登上輦車,揚長而去。
壇下眾軍,又是看得目瞪口呆:如此恩寵,哪裡是盧綰可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