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周得中策』,簡單說就是以最小代價實現最小目標,實際效果卻是治標不治本,挨打永無止境。
對於匈奴人的入侵,周朝人的策略是『命將征之,盡境而還』。
通俗點兒說就是你敢打我、我就打你,這叫正當防衛;但防衛有限度,所以把匈奴人趕出國境就行。
但是,你禁止不了人家下次還來打你,所以隻能一直正當防衛。
所謂『漢得下策』,簡單說就是以極高代價追求極端目標,目標是釜底抽薪、永絕後患,但這實在太難,成本也太高。
對於匈奴人的入侵,漢朝人的策略是『選將練兵,約齎輕糧,深入遠戍』。
通俗點兒說就是你敢打我,那我就追到你家打死你,這就不是正當防衛而是防衛過當,而且還要致人死亡。
而防衛過當的目的是讓你以後永遠不敢、也不能再來打我。
但匈奴的縱深太長,所以打死幾乎不可能。
關鍵問題是成本也太高,甚至能把自己搞到崩潰。
所謂『秦無策焉』,簡單說就是以最大代價實現了最小目標,目標是釜底抽薪、永絕後患,但實際效果就是『盡境而還』,跟周朝人一樣。
對於匈奴人的入侵,秦朝人的策略是修長城,即『築長城之固,延袤萬裡』。
通俗點說就是你敢打我一拳,那我就在咱倆之間修堵墻,讓你以後永遠不能打我。
這個防衛成本高不可攀,卻啥用沒有,因為人家真可以翻墻過來打你。
所以,到最後還不如周朝人。
因為你這個正當防衛的成本太高。
《PS:這些都是嚴尤的認識,實際後文會有重新解讀》
中策有了、下策有了,連秦朝的無策也有了,那你總得有上策吧?
但嚴尤沒說。
揚雄《上書諫勿許單於朝》給出了答案。
漢哀帝年間,匈奴單於上書漢廷,準備來年朝覲。
這就是一副甘做屬國的卑服姿態。
你大漢皇帝是天子,我匈奴單於是諸侯。
於是,按諸侯之禮,我來朝貢拜謁,以表尊拜臣服。
對於匈奴單於入朝這種好事,漢哀帝的大漢朝堂卻猶豫不決:一是認為招待費太高,單於來了就得花錢,現在財政緊張,所以能省錢就省錢,索性別讓單於來了;二是認為單於入朝對皇帝不好,即所謂的『厭人』。
公元前49年,匈奴單於來了,結果漢宣帝死了;公元前33年,匈奴單於來了,結果漢元帝死了。
匈奴但凡來個單於,那漢朝就要死個皇帝,這誰受得了?
即便不死皇帝,漢朝也會天災不斷。
此時,漢哀帝正在生病,匈奴單於卻要入朝,這難免不讓大臣們猶豫,所以直接拒絕了事:單於你別來、我們也沒空兒。
對於朝廷拒絕匈奴單於入朝這件事,揚雄上書反對,就有了這篇《上書諫勿許單於朝》。
在這篇上書中,揚雄說:
今單於歸義,懷款誠之心,欲離其庭,陳見於前,此乃上世之遺策。
『此乃上世之遺策』,上世是否有這種遺策?誰也不知道。
而揚雄之所以說『上世之遺策』,完全是因為古人的價值觀。
即認為今不如昔、現在不如古代,各種理想治世都是古人的,今人隻能模仿和跟隨。
所以,『單於歸義』『陳見於前』,這種『上世遺策』才是解決匈奴問題的最佳局面。
局面隻是結果,而怎麼實現這個局面以及怎麼維持這個局面,才是所謂的『上策』。
匈奴單於來朝這個局面,始於漢宣帝時期。
逮至元康、神爵之間,大化神明,鴻恩溥洽,而匈奴內亂,五單於爭立,日逐、呼韓邪攜國歸化,扶伏稱臣,然尚羈縻之,計不顓制。
宣帝的元康、神爵年間,匈奴內亂,發生五單於爭立。
於是,漢朝拉一幫、打一派,既分化匈奴又拉攏匈奴。
同時,匈奴還不斷發生天災,而漢朝又持續提供了財政援助。
內亂和天災是解決匈奴問題的契機。
宣帝朝利用了這個契機,采取了正確策略。
於是,漢匈之間由戰爭狀態轉變為和平狀態。
但是,還沒完。
『然尚羈縻之,計不顓制』,也就是說漢朝僅僅實現了約束匈奴,而遠沒有控制匈奴。
自此之後,欲朝者不距,不欲者不強。
這之後,漢朝的策略則是一種看似消極而實為積極之策,即:來朝、來歸附的,不拒絕;不來朝、不歸附的,不強求。
但是,跟著大哥有肉吃。
所以,來朝、來歸附的匈奴人逐漸成為主流。
而歸附的匈奴人,與不歸附的匈奴人,立即形成某種立場矛盾。
到這時候,就不需要漢朝人動手了。
歸附的匈奴人因為得到了漢朝的支持,所以力量越來越強。
時間一長,他們也就有能力將不來朝、不歸附的匈奴人消滅消化掉。
最後,也就形成了揚雄所謂『上世之遺策』。
這顯然是一種時勢激蕩後的結果,而不是漢朝努力的手段和追求的目的,即不是策略。
但古人的邏輯能力不及現代人,所以把結果當成過程、當成手段,甚至當成『上世之遺策』的策略,也無可厚非。
但揚雄論述揭示了解決匈奴問題的上策,即制其人到制其心,然後一直制其心。
而要一直制其心,卻是一個長久工程。
因此必須盡量避免匈奴和漢朝之間產生矛盾,簡單說就是漢朝不能沒事找事地制造嫌隙。
所以,匈奴單於來朝這件事,漢朝不僅不能拒絕,而且還要高度重視,能給錢就給錢、能尊崇就尊崇,要千方百計地維持住這個良好局面。
局面是結果,但維持這個局面,則是一種策略。
所以,宣帝以來的對匈策略,才是上策。
即便後來漢朝實力大不如前,但匈奴這個北方勁敵一直沒有搞出什麼大動作。
然而,大折騰王莽出手了,這家夥不把匈奴逼到造反就不能罷休。
先是讓匈奴單於改名。
時,莽奏令中國不得有二名,因使使者以風單於,宜上書慕化,為一名,漢必加厚賞。
然後,匈奴單於改名了,本名囊知牙斯,後來改為知。
匈奴當然很屈辱,但人家王莽給錢了。
所以,改就改了,面子不如裡子更香。
再是給匈奴單於換印。
故印文曰『匈奴單於璽』,莽更曰『新匈奴單於章』。
璽和章,不是名字的不同,而是名分的不同。
《漢舊儀》:『諸侯王黃金璽,橐駝鈕,又曰璽,謂刻曰某王之璽。
列侯黃金印,龜鈕,文曰某侯之章』皇帝和諸侯王才用璽,而列侯和大臣則用章。
所以,王莽給匈奴單於換印,實際是把人家從諸侯王一級給降格為列侯一級。
中間雖然有插曲,但匈奴單於還是忍了,因為王莽也給錢了。
三是改匈奴為十五單於。
莽於是大分匈奴為十五單於,遣中郎將藺苞、副校尉戴級將兵萬騎,多齎珍寶至雲中塞下,招誘呼韓邪單於諸子,欲以次拜之。
如果漢與匈奴是現代主權國家的關系,那王莽的操作就相當於直接幹涉匈奴內政,而且不是一般的幹涉,而是直接分裂人家國家,還直接分成了十五個。
如果漢與匈奴是宗藩的關系,那就相當於漢朝在匈奴搞起了推恩令,硬生生把匈奴諸侯國給變成了一堆匈奴小列侯。
所以,匈奴單於即便脾氣再好,也不能再忍。
關鍵是王莽篡漢建新,匈奴已經具備造反的法理依據。
因為匈奴隻認大漢皇帝,而不認新朝皇帝。
單於聞之,怒曰:『先單於受漢宣帝恩,不可負他。
今天子非宣帝子孫,何以得立?』
匈奴人之所以聽命於漢朝,不是因為漢高祖劉邦,也不是因為漢武帝劉徹,而是因為漢宣帝劉詢。
因為宣帝對匈奴有恩,所以宣帝當皇帝,那匈奴就聽命於漢朝。
宣帝死了,但宣帝的子孫是大漢皇帝,那匈奴還會聽命於漢朝。
而王莽算是什麼東西?他跟漢宣帝毫無血緣關系,而他所建立的新朝跟漢朝也沒有關系。
於是,匈奴造反,攻擊邊郡、殺略吏民。
但是,王莽是誰?沒事都要折騰,更別說有事了。
匈奴造反,正是自己揚威立萬的大好機會。
隨即,大新王朝的工作重心立即轉變為解決匈奴問題,而且一定要往大裡解決。
即:
乃拜十二部將率,發郡國勇士,武庫精兵,各有所屯守,轉委輸於邊。
王莽直接搞起了舉國總動員,突擊提拔了十二個集團軍司令,然後征發各郡各國趕緊出人出錢整軍備戰。
關鍵是王莽的操作要多無厘頭有多無厘頭,你都看不明白他到底要幹什麼。
議滿三十萬眾,賁三百日糧,同時十道並出,窮追匈奴。
王莽的意思是:必須集中夠三十萬軍隊和三百天糧草,然後咱們才能十路出擊,一舉幹死匈奴。
正是在這個背景下,大臣嚴尤才向王莽上書,列舉了而所謂的『周得中策』『漢得下策』以及『秦無策焉』。
而嚴尤的本意不是提出解決匈奴問題的最佳策略,而是告誡王莽別再折騰匈奴,應該趕緊解決內政。
同時,嚴尤也指出你王莽的這個操作要多愚蠢有多愚蠢。
『是故前世伐胡,不過百日,非不欲久,勢力不能』。
跟匈奴打仗,就要深入草原大漠,所以一定要學漢武帝,即精兵出擊、少帶輜重,關鍵是不能超過一百天。
簡單說就是快去快回的速決戰。
原因不是軍隊不能打得更久一點兒,而是後勤跟不上,接續不了百日以上的糧草。
但是,王莽聽了嗎?王莽沒聽。
而沒聽的結果則是搞廢了邊地,也搞殘了國家:
初,北邊自宣帝以來,數世不見煙火之警,人民熾盛,牛馬佈野。
及莽撓亂匈奴,與之構難,邊民死亡系獲,又十二部兵久屯而不出,吏士罷弊,數年之間,北邊虛空,野有暴骨矣。
因為王莽的胡亂折騰,所以漢匈關系由和平轉為戰爭,而首當其沖的就是北地邊郡。
同時,你王莽集中的十二個集團軍、幾十萬人,卻啥也不幹,就呆在原地吃糧食,然後國家財政也被徹底掏空。
新朝曇花一現,根本原因就是王莽的瞎折騰,對內折騰改革、對外折騰匈奴。
改革改得天怒人怨,備戰備得天下騷動。
等赤眉綠林一起,王莽和他的新朝,甚至連一個大廈傾倒的過程都沒有,而是直接轟然倒塌。
那麼,嚴尤所謂的『周得中策』『漢得下策』以及『秦無策焉』,又該如何評價呢?
其實,王莽的操作也叫無策,甚至都可以說是作死的操作。
他是在用一個比修長城還高的成本去愚蠢地追求一個也遙不可及的極端目標。
始皇帝修長城,成本的確高。
但把時間拉長,哪怕分成十年來修,這個成本也會呈指數下降。
因為你要得越急成本才會越高。
因此,始皇帝修長城未必逼得天下造反、百姓流離。
楊廣修燕代長城才會。
因為工期太短,所以才會出現『百姓失業,道殣相望』慘狀。
那麼,秦朝修長城之策,是上策、中策,還是下策?
肯定不算上策。
宣帝以來的對匈策略才是上策。
但也不能算下策。
所以,秦修長城算中策。
中國歷史上,除了元朝不修長城,其他王朝幾乎都修。
如果修長城這個策略不好,那其他朝代為什麼還要采取這個『無策』?
修長城是逼不得已的唯一選擇。
面對北方邊地問題,你總得幹點什麼吧?修長城既是一種止戰又是一種備戰。
『國雖大,好戰必亡;天下雖平,忘戰必危』。
好戰可以有,但以長城為界,再往北,我不打了,這是止戰。
備戰必須有,長城就是國家軍事工程,修長城,才能動員百姓,這是備戰。
如果不修長城,這個防禦成本會更高。
比如宋朝,陳兵百萬於河北之地。
和平時期的軍費開支就要占比財政開支的六成以上。
宋朝不是不想修,而是沒法修。
因為山河之險全在契丹大遼手中。
等女真人入主中原,這家夥雖然出自遊牧民族,卻立即修長城。
所以,但凡能修長城,大家肯定要修。
而所謂『周得中策』,實際才是無策。
因為這等於平時不燒香、急來抱頭腳。
胡人不入侵,自己不備戰;胡人來入侵,自己才防禦。
你這個套路,隻能等著挨打。
所以,犬戎一個勝仗,就能攻入鎬京,然後逼著西周變東周。
西漢初年,國家沒錢,而秦長城年久失修。
所以,漢武帝之前的西漢,幾乎等同無長城防禦。
那效果如何呢?效果就是匈奴一耀武則『京師大駭』,而『細柳、棘門、霸上以備之』。
而這也就能把首都長安給防禦一下。
及孝文時,匈奴侵暴北邊,候騎至雍甘泉,京師大駭,發三將軍屯細柳、棘門、霸上以備之,數月乃罷。
後期,漢朝的政策越來越積極,在武帝前就出現了李廣、程不識等一眾名將。
但這些人防禦匈奴卻主要是借助了秦長城,以破舊的秦長城為依托,然後才能對匈奴展開防禦。
後來,漢武帝雖然橫掃漠北,但漢長城恰恰在漢武帝時期修築的。
那這個『選將練兵,約齎輕糧,深入遠戍』的『漢得下策』呢?
這個下策,如果不配合長城,那就是真正的下策。
原因是成本太高。
騎兵是冷兵器時代的王者。
你得花費多少錢,才能把匈奴騎兵給打殘打廢,甚至打到滅族。
這是個極端目標,所以永遠也不可能。
漢匈大戰持續了漢武帝整整一朝,這個花費堪稱中國歷史之罪。
後世王朝的財政策略,幾乎都在學漢朝。
原因就是武帝朝一直花錢搞戰爭,所以隻能各種竭澤而漁。
於是,生生把自己倒逼成了財政高手。
關鍵是這個下策,也不是誰都能用?秦朝能用、漢朝能用,然後隋唐也能用。
而除此之外,幾乎誰也不能用。
搞戰爭能搞幾十年,什麼王朝也扛不住。
所以,嚴尤的這個『周得中策』『漢得下策』『秦無策焉』,應該是秦得中策,以後歷代都在學秦朝;漢得下策,除了隋唐能學一下,別人學不來;周才無策,以後歷代也沒人學周朝。
而上策的操作難度太高。
蒙古人和清朝人可以這麼玩,因為人家本就出自草原。
其他王朝想玩,卻玩不到宣帝以後的水準。
明朝也僅是羈縻,遠沒能讓蒙古人感恩懷義。
因此,主觀上絕對不能學周朝,這純屬無策;客觀上很難學漢朝《主要是漢武帝》,這才是下策;主客觀條件都湊齊,才能學漢宣帝,但太難,真心做不到;所以大家隻能學秦始皇,老老實實修長城的中策,不算好但也不算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