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期的戎馬生涯,讓韓信隻知道往前沖,卻不知權力場不同於戰場,不能隻顧向前沖鋒,要懂得進退自如。
有時候,退縮和收斂也是一種進取。
自古帝王最忌諱受制於人,尤其是被武將要挾。
然而,韓信恰恰將同樣的錯誤犯了兩次:在滎陽之戰時,趁著高祖受困於項羽,他要求做齊王;再後來,高祖發兵固陵,對項羽發起總攻之際,他又坐地起價,按兵不動,直到高祖答應了他的要求,才出兵伐楚。
種種做法,無不犯了君王的大忌。
按照權力遊戲的邏輯,賞罰從來都來自於上,決不能自己主動伸手去要,但韓信不但要,而且是脅迫式的索取,毫無疑問,這是任何君主都不能容忍的。
無論是翻舊賬,還是為了鞏固權力、為子孫後世計,高祖有一萬個理由除掉韓信。
作為帝王,高祖是冷酷無情的。
但同時,他也是個真性情的人,他嫉恨韓信,同時對韓信的賞識也是始終如一。
正因為如此,就算在巡遊雲夢、智擒韓信後,他也一直猶豫不決,始終下不了決心對韓信痛下殺手。
如果韓信聰明一些,被押回洛陽後,立刻服軟學乖、放低姿態,如此,皇帝在沒有確鑿證據之前,多少會顧忌輿論,他至少可以保全性命。
可惜的是,韓信一直自視甚高,做不到放下身段。
韓信的姿態和處境,讓一位陰謀家嗅出了不尋常的氣息,覺得可以利用一下,此人正是陳豨。
陳豨早年與韓信有過一段時間的交集,他接到委任他為代國國相的任命後,在上任出發前,特意私下裡跑去和韓信道別。
韓信府前車馬稀,一片蕭瑟,無人來訪,陳豨的忽然出現,使得韓信深感觸動,覺得患難之際見真情,沒想到自己落魄如斯,陳豨依舊念及舊情,兩人在一起長籲短嘆,說了許多話。
敘舊之詞說得差不多了,是時候說點知心話了。
不過,韓信知道,皇帝始終對自己放心不下,府中少不了安插一些耳目,暗中監視自己。
有些話在大堂上不便說,韓信遂牽著陳豨的手,二人挽手到庭院漫步,趁著四下無人之際,韓信仰天長嘆了一口氣,低聲說道:『我心中有些知心話不吐不快,就是不知當講不當講?
』陳豨求見韓信,本來就動機不純,並非簡單地與故人辭別,而是別有目的。
但他是個聰明人,知道有些話不能主動挑明,就等著韓信自個兒說出來。
等了半天,他覺察出來了,方才韓信盡管顧左右而言他,東拉西扯了半天,最終還是按捺不住,露出本性了。
於是,他立刻一臉恭恭敬敬地回答:『將軍您對我還不了解嗎?
一切全憑您吩咐就是!』韓信聽後,頹廢已久的面容,瞬間變得神采奕奕。
他當年曾滅代、降趙,對代、趙一帶的風土人情、地域風貌、軍隊佈防等了如指掌,如今得知陳豨北去,覺得可以引為外援,便說:『您此去代國,兼領代、趙兩國之兵,而代、趙歷來肩負防禦匈奴重任,天下精兵盡會聚於此,你去之後,定要好好利用,有所作為』
陳豨邊聽邊頻頻點頭。
韓信緩了口氣後,又徐徐說道:『您盡管放心好了,就算鬧出點動靜,也沒啥大不了,要是有人舉報您圖謀造反,以陛下對您的信任,估計多半會置之不理。
但若再次被揭發,就保不會招來猜忌,時間一長,如果被一而再再而三地檢舉,估計皇帝盛怒之下,會親自帶兵前來征討。
屆時,我在京城為你做內應,咱們一內一外,裡應外合,何愁大事不成!』
隻是這種事,換成一般人,設法藏著掖著都來不及,但陳豨自恃有皇帝的信任,搞得唯恐天下不知,結果自招災禍,引來朝廷大軍征討,最終自取滅亡。
總之,韓信選錯了隊友,搞了一場註定要失敗的叛亂。
或許,以韓信的聰慧,早就看透陳豨,知道他難成大事,但處在絕望之中,他別無選擇,即使是一場無望的抗爭,他也要試一下。
陳豨謀反的消息傳到長安後,韓信心中還是抱有一絲幻想,希望奇跡出現。
萬一陳豨在前方戰場擊敗了高祖,那麼,自己就有了翻身的機會。
因此,當皇帝要求他隨軍出征時,他以身體不適為由推辭了。
等高祖一離開京城,韓信就偷偷派人捎信給陳豨,鼓勵他放開手腳,大張旗鼓地與皇帝對著幹,後方的事,就交給自己好了。
窮途末路的韓信不願坐以待斃,想做最後的殊死一搏。
他召集家臣,暗中為即將來臨的政變做好佈防準備。
隻是,如今手中無一兵一卒,單靠府中的那些沒有做過任何軍事訓練的仆從,顯然沒有任何勝算。
經過一番盤算,韓信策劃了一個方案:他打算趁著夜色,假傳詔書,釋放罪犯和奴隸,將他們組織發動起來,捉拿呂後和太子,如此便可一舉控制京城。
所有前期準備工作都已到位,現在就等陳豨的消息了。
韓信不指望陳豨能夠擊敗高祖,唯願他在戰場上拖得更久一些,讓皇帝陷入戰爭亂局之中,一時抽不出身,無暇顧及其他。
只要時間一久,天下局勢必將大變。
韓信相信,彭越、英佈這些人,都是野心勃勃、非甘於久居人下之輩,一旦風向改變,他們必然會蠢蠢欲動。
如此,大事成矣!
雖然久困京城,但韓信不愧是天才的軍事謀略大師,只要一涉及戰爭,整個人就變得非常興奮和激動,頭腦非常敏捷。
可以說,他的計劃天衣無縫,勝算很高。
一直以來,韓信喜歡冒險,愛出險招、搞突襲,當年,他兵出漢中,奇襲關中,再後來渡河北上,奔襲魏國,莫不如此。
這一次,韓信同樣想搞突然襲擊,在京城演一出腹內開花,殺皇帝個措手不及。
然而,與以往的冒險行動不同,這一次韓信的計劃有個致命的缺陷,那就是他與外界的聯系幾乎全部被斬斷,他無法及時掌握代、趙地區的戰爭進展,隻有被動等待陳豨派人來送信。
但恰恰由於信息不通,使得他所有的政變計劃,最終淪為泡影。
就在韓信在家靜等前方消息時,家中出現了意外。
不知什麼緣故,府上一名家臣惹惱了韓信,一怒之下,韓信下令將家臣關起來,準備殺了他。
這位家臣的弟弟得知消息後,情急之下,溜了出來,跑到宮中向呂後揭發韓信的陰謀。
乍聞韓信謀反,呂後大驚失色,如今京城空虛,一旦生亂,局面將變得無法收拾。
不過,她很快冷靜下來,決定主動出擊,搶在韓信前面,先下手為強。
最好的辦法,就是趁著韓信尚未得知陰謀敗露之時,誆騙他入宮,然後一舉鏟除。
隻是,這種做法風險太大,韓信既然鐵了心謀反,警惕性肯定很高,萬一被他覺察,情急之下鋌而走險,鬧不好打蛇不成反被蛇咬。
想要誆騙韓信入宮,派去之人必須是韓信萬分信任、不會產生疑心的人,這樣的人在朝堂上並不多。
因為,韓信一貫自視甚高,朝臣中能夠入他眼的沒幾個。
更何況,在韓信失勢後,大多數人唯恐避之不及,鮮有人與他來往。
呂後思來想去,唯有一個人可以擔此重任:丞相蕭何。
蕭何對韓信有知遇之恩,當初正是由於蕭何向高祖舉薦了韓信,他的命運才得以扭轉,蕭何對他的情義,韓信一直記在心裡。
此時,韓信尚蒙在鼓裡,對呂後的陰謀一無所知,還在盤算如何幹凈利落地拿下長安,占領未央宮。
就在此時,韓信府上出現了一位稀客——丞相蕭何。
蕭何稱:『使者從代國前方帶來消息,皇帝已經擊潰叛軍,陳豨也已被俘處死。
如今在京城的列侯及文武官員,都已入宮向皇後和太子祝賀,如此重大的時刻,將軍您不去露個面,實在說不過去吧!』
對韓信來說,這絕對是最糟糕透頂的壞消息,萬沒想到,陳豨竟然如此草包,這麼快就兵敗身亡,自己的一切盤算全被打亂了。
一瞬間,他感到心煩意亂,便假意對蕭何說:『我現在身體染病,實在難以入宮慶賀』
誰知,蕭何態度很堅決,執意勸他:『就算抱恙在身,以將軍您目前的處境,在這樣普天同慶的時機,更應該打起精神來,入宮向皇後和太子道賀才對啊!』韓信想想,覺得蕭何的話也在理。
如今陳豨已死,失去了外援,恐怕短期內再難以有所行動,為了避嫌,免得招來猜疑,也隻能入宮一趟了。
韓信不懂得,在權力鬥爭中,朋友是可以用來出賣的。
蕭何為了保全自己,隻能犧牲他了。
韓信一入宮,在毫無預兆之下,就被武士撲倒在地,捆綁起來。
任你滿腹韜略、一身本領,一旦隻身陷入絕境,就與凡夫俗子別無二致,隻能束手待斃。
呂後根本不給韓信申訴的機會,直接下令將他帶到長樂宮鐘室處死。
可嘆韓信英雄一世,身經百戰,從來都是一往無前、戰無不勝、攻無不克,誰料最終沒有戰死沙場,卻命喪婦人之手。
命運如此造化弄人,他實在不甘心,悔不該當初沒有聽取蒯通的意見。
臨死前,面對屠刀,韓信憤憤然扔下一句話:『真後悔啊,沒聽蒯通的計謀,終被婦人所欺,命喪於此,或許這就是天意吧!』韓信死後,呂後立刻下令,夷韓信三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