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廷埼是代藩五代王朱充燿《代昭王》的庶獨子,因限於《皇明祖訓》中的待嫡制度 – 『待王與正妃年五十無嫡,始立庶長子為王世子』,朱廷埼被始封為泰順王而不是王世子。
嘉靖二十八年守喪期滿的朱廷埼被朝廷正式冊封為代王《代恭王》。
朱廷埼登位時代藩可謂是內憂外患、搖搖欲墜。
外部威脅是明朝的老對手蒙古。
土默特部首領俺答汗重新整合蒙古韃靼部後,為了劫掠物資也是為了逼迫明朝開市,加大了南侵的頻率以及規模。
與此同時明朝的軍衛及邊軍卻已糜爛不堪,別說阻擋蒙古,自衛都困難。
處於一線的代藩自然也深受其害,除了藩地所在的大同多次被蒙古人圍困,更有兩代代王逃到宣府避禍的不堪記錄。
內部威脅是代藩所屬的宗親各種鬧騰和不法《造反都有過》,雖然原因很復雜但是歸咎起來主要是兩點。
一是藩王的很多權力已經被朝廷削除,無力管束宗室;二是宗祿問題,讓下級宗親為了生活各種不法。
面對問題朱廷埼並不想像其他藩王那樣視而不見、混吃等死,他想有所作為,重新振奮他的藩國。
對於外部威脅,朱廷埼知道主要原因在於朝廷軍事上的糜爛,而軍事糜爛的主因又是軍餉無法穩定供應。
朱廷埼也很有自知之明,軍隊是藩王們不能觸碰的紅線。
因此朱廷埼采取了『曲線救國』的辦法 —向朝廷捐輸。
不但常向朝廷捐輸銀兩,還極其罕見地主動向朝廷捐獻田地。
丙申,代王廷埼疏言:『大同邊郡苦寒,頻遭虜患,且歲比告歉,邊儲匱乏。
請將祖遺大同府蔚州等處牧馬草場、膏腴田,歸之官。
籍其歲入,輸邊給餉』
《明世宗實錄》
但是朱廷埼隻看到了問題的表象,明朝軍事的崩壞也不是這麼簡單就可以挽救的。
可以說代恭王除了為自己贏得了一點虛名外,銀子和田地全都扔到水裡去了。
想有所作為,但是自己的努力和付出卻毫無意義,這才是最讓人痛苦的事情。
註:代恭王朱廷埼薨於萬歷元年,他見證了『俺答封貢』,明蒙正式結束了近兩百年的敵對。
雖然他在此事中沒機會發揮作用,但是美好的結果對他也算是一種安慰或者回報。
對於代藩的內部問題,朱廷埼看得也很準,首先處理的就是最核心的宗祿問題。
明朝從成化朝開始,由於宗親人口的急速攀升,宗祿給朝廷財政帶來的壓力也急速攀升。
到了嘉靖朝宗室歲祿的總額已經達到了京師中樞開支《四百萬石》的兩倍。
山西、山東、河南等地每年的糧賦已經不夠支付當地宗親們的宗祿了。
朝廷難以承受自然就開始拖欠,同時朝廷收入沒什麼增長空間而宗親人口卻一年比一年多,也讓宗祿的積欠跟滾雪球一樣越積越大。
積欠對高等級的宗親沒什麼影響,因為他們自有祿田。
但對低等級的宗親來說這就要命了,這是他們各自家庭唯一的生活來源《太祖不允許宗親從事『士農工商』四業》。
有誰願意活活餓死呢?
這些宗親就分成了兩部分,一部分仗著祖訓對宗親的庇護《太祖不允許朝廷府衙直接抓捕審訊宗親》,在藩地凌虐百姓、搶奪民財;一部分則無視祖訓禁令,外出自謀生路。
這不但把各宗藩搞得烏煙瘴氣,很多生活本就困難的平民因無法再承受宗親搶虐而進一步淪為流民,加重了整個皇朝的社會矛盾。
因此宗祿問題,對於明朝而言是個很現實也很重要的問題。
嘉靖二十七年,還未被正式冊封的朱廷埼《守喪代理府事》就上奏朝廷詳細說明代藩宗祿的積欠問題,並請求朝廷發銀救濟。
雖然世宗和朝廷很快就同意了朱廷埼的請求,並撥付白銀八萬兩,但是朱廷埼也得罪了世宗和朝廷。
原因不是朱廷埼仗著宗室身份,獅子大開口。
而是宗祿積欠不光是個財政問題,還是個政治和面子問題。
從財政上來說,朝廷沒有新的財源去應對這個窟窿。
就算是現在把坑給填了,以後也會出現更大的坑。
所以朝廷就沒有解決這個問題的動力和能力。
隻能拖著,拖掉一年省一年,拖死一個少一筆欠債。
註:明朝的軍餉問題朝廷也是類似的辦法。
勘合也不認實額,人數上必打折;欠餉也是拖三年發一年……缺錢是主因,但是根本性的原因還是朝廷歲入太低,也沒有其它開源的辦法。
隻能鴕鳥政策耍無賴,拖到什麼時候就是什麼時候。
朱廷埼跳出來把問題公開化,理虧的朝廷即便是沒能力解決也不能不表示一下。
對於朝廷而言,這被迫地『表示一下』跟把錢扔水裡沒什麼差別。
加上朱廷埼自己又不缺祿米,朝廷自然覺得他這是折騰朝廷為自己博名聲。
對於世宗來說,自己的親戚們找上門來要飯,他這個朱家『大家長』總不會覺得這是件光鮮的事情吧。
雖然大家都清楚具體的原因,但是朝廷拿不出錢糧,歸根結底還不是得他這個皇帝負責麼?
對於好面子的人來說,自己解決不了的問題對自己而言就是羞辱。
而世宗恰恰就是個極其好面子的人,所以對折騰問題的朱廷埼自然不會有好感了。
另外這八萬兩銀子雖不是小數,但是這是一次性的,並不能實際解決代藩宗祿的積欠問題。
管了今年,明年又靠什麼呢?
所以宗親們該怎麼樣還是怎麼樣。
對於朱廷埼而言,他不光是費力沒能解決問題,還不討好。
這個不討好不光是得罪了朝廷和世宗,實際上也得罪了代藩的宗親。
因為這次要來了,大家感謝你。
下次要不來,很多人餓肚子的時候,是記不起上次吃飽的恩情的,反而會咒罵、怨恨你不賣力坑害了他們。
人性有時候就這麼不光亮。
朱廷埼這種兩頭不討好的尷尬處境,很快就被他的親戚們利用起來。
首先跳出來的人是襄垣王朱成鍨。
他這一系的宗親此時已經不在大同了,天順年間朝廷為了降低向大同輸送祿米的負擔,將代藩一部分宗親向湖廣方向遷移,以便就近吃糧節約運費。
嘉靖三十年,朱成鍨以自己的封地蒲州《現山西永濟市》距離大同路途遙遠為由,請求朝廷今後將敕書直接發往蒲州,而不是由大同轉達。
他這個要求是什麼意思呢?
明朝時朝廷發往各宗藩的敕書主要是為宗親賜名、賜婚、冊封爵位的文書,日常這些宗藩事務都是先匯總到各宗藩『大家長』親王處,由親王代替宗親們與朝廷接洽。
朱成鍨實際是要求在這些事務上和朝廷直接接洽,也就是和朱廷埼平起平坐,分割他親王的權力。
朱廷埼當然不能忍,馬上就向朝廷上告朱成鍨這是冒封:
代王廷琦奏:臣府郡王分封在南者七府,凡欽賜子名敕書,悉由臣府轉頒,此定制也。
今襄垣王成鍨朦朧奏請,以『禦名』敕書徑賜該府……其餘六群王府若悉比例奏乞,未免紊亂《祖制》。
蓋成成鍨聽信撥置,以孽支冒封已革王爵,謂朝廷可欺,凡百求請皆可以計得者。
《明世宗實錄》
相對於朱廷埼奏疏的內容,世宗更在意其中的一處筆誤。
朱廷埼將『賜名』寫成了『禦名』,而『禦名』專門代指皇帝的名字。
本就對朱廷埼有意見的世宗可算是抓住了他的辮子,拿著這件事情大做文章。
世宗下書將朱廷埼狠狠地訓斥了一通,還專門下旨禮部要求嚴懲朱廷埼的輔佐官。
至於奏疏裡提及的朱成鍨冒封一事,因為奏疏被留中《不下發內閣處理》也就不了了之。
朱成鍨的行為以及其後的結果,給予了饒陽王朱充跼《跼下有四點》極大的鼓舞,朱充跼開始故意挑釁、羞辱朱廷埼,並在代藩行各種不法事兒。
太祖之後,藩王們被各種削權早已沒有了直接管束宗親們的制度權力,親王真要合規整治宗親也隻能向朝廷和皇帝上告。
朝廷和皇帝們為了防止宗藩裡位居上位的親王、郡王們坐大,具體處理的時候都會偏向下級宗親。
而從宗族輩分關系上朱充跼還高朱廷埼一個輩分,朱廷埼更沒資格去呵斥朱充跼,也隻能以規勸為主。
朱廷埼的無能為力,讓朱充跼更加地肆無忌憚,在代藩內也越來越驕橫跋扈。
朱充跼除了自己不把朱廷埼這個親王放在眼裡,還在代藩拉幫結派,帶動代藩的宗親們一起鬧革命,無視他們的親王。
嘉靖三十二年忍無可忍的朱廷埼向世宗狀告朱充跼,暴悍險賊、挾私凌長、毀銷金冊、私刑罪囚、毆辱公差等多項罪行。
朱充跼在上疏自辯的同時,也上報了不少自己『掌握』的關於朱廷埼的黑材料。
朝廷多次向大同派出官員調查,但都沒有調查出個所以然。
一是代藩的眾宗親在朱充跼及其黨羽的脅迫下,無人敢出來作證;二是朱充跼也使用收買、威脅等手段,讓參與調查的官員做不出對他不利的判罰;三是世宗也樂得見到代藩有人整治朱廷埼。
反倒是朱廷埼這邊由於沒人替他說話,那些似是而非的黑料把他弄得越來越被動。
但是朱充跼自己卻又救了朱廷埼,因為他過於囂張跋扈,激怒了頗有正義感的大同巡撫侯鉞。
侯鉞自己上奏朝廷,彈劾朱充跼的多項罪行,要求朝廷削除朱充跼爵位。
註:明朝巡撫全部都有禦史的職銜,因此侯鉞雖然是地方官員而且此時也未被任命負責此案調查。
但是他有權自行參與此案調查,並就此案發表意見。
在朱廷埼面前橫慣了的朱充跼早已沒有了自知自明,他知道這個消息後居然跑去將侯鉞罵了一通。
侯鉞可不是沒權的宗親、王府屬官,他在朝廷裡活動了一下,案子就迅速被升級了。
世宗派出司禮監少監王臻會同侯鉞和地方三司長官,前往大同調查。
因言大同極邊之地,宗室繁衍,俗習刁悍,所賴廷埼一人約束之。
而充焗自負其才,辦黨與足以鼓煽是非,搖感觀聽,屢與爭抗煩瀆宸嚴,大獄屢興,連年不解,使復得行其計,各府效尤,日漸多事……
《明世宗實錄》
一番調查後發現,朱廷埼狀告朱充跼的罪行基本屬實,而朱充跼拿出來的關於朱廷埼的黑材料基本都是捏造的。
朱充跼的結局沒什麼意外,削爵並發鳳陽圈禁。
不過這也不代表世宗對朱廷埼的態度有什麼改觀。
嘉靖三十八年六月,蒙古黃臺吉部入寇大同、宣府一帶。
與以往不同的是,蒙古人這次入寇殺死了代藩奉國將軍朱俊欛等三名宗親。
朱俊欛雖然是五等爵位,但是朝廷長年的欠俸也讓他們家窮得揭不開鍋了。
為了生存朱俊欛隻能拋棄顏面以及祖訓的約束,出城給人當佃戶謀生。
蒙古騎兵突然殺到大同城下,朱俊欛等人因來不及入城躲避而不幸罹難。
雖然他們死亡的根源是宗祿積欠和邊防糜爛,但是世宗仍然將鍋扣在朱廷埼頭上。
世宗以管束無方為由,下敕訓斥朱廷埼。
稱他不能約束宗室,縱容他們出城才是造成宗親罹難的根源。
並且命令緝拿王府長史、教授等官員治罪,代替代王受罰。
同時代藩的一些宗親們也繼續『關愛』著他們的親王。
嘉靖四十五年,朱廷埼收到一些宗親們的冤狀後,為替他們鳴冤,朱廷埼上疏朝廷狀告大同知縣朱可進羞辱宗室、鞭撻輔國將軍朱俊柳等。
但是最終的調查結果卻讓朱廷埼大跌眼鏡,他被忽悠了。
原來朱俊柳等人與朱可進早有積怨,這次是朱俊柳等人沖進縣衙把朱可進打了一頓。
為逃脫罪責,他們就利用朱廷埼,搶先誣告朱可進羞辱宗室、違規對他們行笞刑。
好在當時世宗已重病,不久後就駕崩,顧不上這些事兒了。
不然朱廷埼這次誣告、羞辱朝廷官員的罪名是跑不了的。
以世宗的性格以及他對朱廷埼的態度,一旦認定朱廷埼是在故意戲弄並把他當槍使,削爵都有可能。
這時朱廷埼可能是真正明白了,他想做的事都不現實,他的努力也全然沒有意義,因為那都是他無權去觸碰的事情。
從此以後,朱廷埼窩在王府不問世事,做起來了快樂王爺。
七年後的萬歷元年薨逝,朝廷謚其為『代恭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