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文共5200字 | 閱讀需11分鐘
崇禎十七年三月二十二日,對於剛剛晉升為平西伯的吳三桂來說,無疑是特別煎熬的一天。
崇禎十七年《1644》三月二十二日,對於剛剛晉升為平西伯的吳三桂來說,無疑是特別煎熬的一天。
三月初,吳三桂接到聖旨,崇禎皇帝命他撤守寧遠駐軍,火速率兵入衛京師。
實際上,早在年初,朝廷已在議論撤寧遠、守關門,吳三桂與薊遼總督王永吉、遼撫黎玉田等聯名上疏,謂:『遼東前後衛復失,寧遠勢孤難守,宜撤寧遠兵民入守關門,即京師猝有寇警,關門之援,旦夕可至』就明朝當時的大局而言,棄守寧遠,集中力量防禦山海關,兼顧京師,本來是一個非常現實的建議。
因為隨著錦州等地的失守,彼時的寧遠已經孤懸關外,守之非但毫無意義,且對於裝備大量紅衣大炮的清軍來說,攻取寧遠似乎並不是太難的事情。
影視劇中的吳三桂。
《來源:電視劇《江山風雨情》截圖》
然而,前方將領的合理建議,卻被後方的朝臣們輕易否決了,他們給出的理由是『無故棄三百裡,臣等不敢任其疚』——無人敢於承擔喪權失地的責任,卻給出了一個政治正確的理由,沒有人能夠挑得出毛病。
直到關內的局勢已近火燒眉毛,崇禎皇帝已經顧及不了面子,他才不得不親自拍板,決定加封吳三桂為平西伯,撤守寧遠,率兵勤王。
而撤守寧遠,首先要遷徙寧遠的數十萬百姓入關,所以,吳三桂行動緩慢,他於三月十六日率軍西進京師,二十二日剛剛抵達河北豐潤一帶,卻突然得到京師已經失陷、崇禎皇帝自縊身亡的消息。
後世評家大都以為,吳三桂是畏懼李自成勢大,消極避戰,所以以轉移寧遠百姓入關為借口,故意遷延時日,才最終錯過了入衛京師的最佳時機。
然而,吳三桂接到撤兵入衛的聖旨已經是三月上旬,並且遷徙寧遠數十萬百姓入關,也的確耗時費力,又豈是驟然之間能夠做到的呢?
更加關鍵的是,包括陳圓圓在內,吳三桂本人所有的家眷都在京師,揆諸人情,他又怎麼可能會置他們於危殆之地而不顧呢?
但京師陷落得如此之快,卻讓吳三桂始料未及。
吳三桂自然不明白,大明帝國的人心渙散已經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
正像計六奇在《明季北略》中所描述的那樣,時人有『隻圖今日不過明日之意,貧富貴賤各自為心』,大順軍尚未攻城,京師一帶『已成崩解之勢』。
吳三桂隻是百思不得其解,有著重兵把守的京師為什麼就如此不禁打,隻不過短短兩天的時間,居然就被大順軍輕易地攻破了。
所以,吳三桂後來在給父親吳襄的書信上,才會這樣寫道:『屬邊徼方急,寧遠為國門戶,為金淪陷幾盡,桂方力圖恢復,以為李賊猖獗,便當撲滅,誠恐往返道路,兩失事機,故暫羈時日。
不意中國無人,望風而靡。
吾父督理禦營,勢非小弱,巍巍萬雉,何至一二日便爾失墜,使桂卷甲赴闕,事已後期,悲憤何極』京師告急,但寧遠同樣是國之重地,所以吳三桂唯恐『往返道路,兩失事機』,應該說他的解釋還是符合情理的。
吳三桂的本錢夠麼?
京師失陷,朝廷覆亡,家國兩失的吳三桂一下陷入了四顧蒼茫的境地。
夾在清軍與李自成的兩大勢力之間,山海關本來即是清軍和李自成的必爭之地——對於前者來說,得到山海關無異於打開了中原逐鹿的大門;對於後者來說,得到山海關才真正意味著政權的穩固。
吳三桂想安然自處,繼續為大明王朝固守山海關,顯然已屬不切實際的幻想。
那麼,下一步究竟何去何從呢?
是與清合作攻打李自成,還是與李自成合作抗拒清,就成為吳三桂不得不面對的選擇。
首先,我們來看吳三桂有沒有對抗清軍的實力。
從兵力上講,清軍能夠調動的機動兵力一般保持在十餘萬人的規模,比如著名的松錦大戰,清軍幾乎傾巢而出,也不過出動了十幾萬人而已,與當時明軍參戰的十三萬人大致相當。
根據計六奇記載,吳三桂的部隊則『有精兵四萬,遼民七八萬,皆耐搏戰。
而彝丁突騎數千,尤為雄悍』,可知吳三桂的基本部隊大約有四萬人左右,其他的七、八萬遼民,多屬亦兵亦民,不僅戰力可疑,更無法算在正規軍的編制之內。
兩相比較,在兵力方面,吳軍顯然已落下風。
影視劇中吳三桂的關寧鐵騎。
來源/電視劇《江山風雨情》截圖
更加關鍵的因素在於,清軍不僅在人數上占有絕對優勢,在武器裝備方面也足以碾壓吳軍。
事實上,早在努爾哈赤時期,清軍已經開始仿造紅衣大炮,隻是當時的技術尚不過關,清軍仿造的紅衣大炮還相當簡陋。
轉折點出現在皇太極時期,崇禎四年《1631》,明朝發生『登萊兵變』,次年孔有德降清,不僅為皇太極帶去了數千名精兵強將,同時還帶去數百門各式西洋火炮,以及多名鑄炮師和操炮手。
孔有德的降清使清軍掌握了鑄造紅衣大炮的核心技術,在鑄炮上完成了質的飛躍,明朝自此失去了原有的火器優勢。
由此,佟養性在給皇太極的奏疏中明言:『中國火器既備,是我奪其長技』
其後不久,孔有德即帶領降軍大展神威,在朝鮮、旅順、皮島等地取得了一系列針對明軍的決定性勝利,其中紅衣大炮可謂居功甚偉——如果我們再把視線向後移,會發現吳三桂聯手清軍擊敗大順軍之後,大順軍一路潰敗,分別在娘子關、潼關等地據險固守,卻時時處於被清軍吊打的狀態,根本無法組織起有效的防禦,恰恰正是大順軍缺少重型火器的結果。
清軍後來進攻南明也是如此,野戰不說,單靠優勢的火器攻城略地,即能做到無堅不摧。
所謂『憑堅城,用大炮』,原本是袁崇煥取得寧遠大捷之後,明軍守城的基本理念,但是,隨著清軍火器部隊的崛起,清軍攻城的力量大增,而經過了松錦之戰等一系列戰事,明軍大量的優質火炮轉而為清軍所有,成為清軍攻破堅城的有力幫手。
可見在火器方面,吳軍也並非清軍的對手。
那麼,吳三桂的關寧軍與李自成的大順軍相比又如何呢?
據《明史》記載,李自成東征山海關時所帶的兵馬為二十萬,《明季北略》認為是四十萬,《吳三桂紀略》認為是十萬,號稱三十萬,《甲申傳信錄》則認為是十餘萬——隨便取哪一個數值,大順軍的兵力都遠遠高於關寧軍,即便大順軍的單兵素質與關寧軍有些差距,但單是人數上的劣勢,吳三桂也無力與李自成抗衡。
總之,通過對比,我們完全可以得出這樣的結論:如果說在北京失陷之前,吳三桂背後尚有明廷人力和物力上的支持,或有可能守住山海關;那麼,北京失陷之後,吳三桂的部隊已成孤軍,不僅兵力有限,而且糧草無繼,不管是對抗清軍,還是對抗李自成,據關固守均無可能。
選大清還是大順?
分析了北京淪陷之後,清、大順軍和關寧軍三方不同的戰略態勢,我們再來看吳三桂的選擇。
作為一名前程遠大的青年將軍,吳三桂在遼東占盡了天時、地利與人和,而渴望建功立業,渴望出將入相,吳三桂將所有的光榮與夢想系於明朝,也是並無疑問的。
從情感上講,吳三桂從來沒有對清產生過好感,盡管他的很多親友已經降清,他本人亦與清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但他依然多次拒絕了清朝的招降,畢竟彼此之間打了那麼多年的仗,他們雙方的每個人手上都沾滿了對方的鮮血,更何況清朝還是他眼中的『韃虜』呢?
對於李自成,吳三桂雖然沒有直接交過手,但同樣沒有什麼好印象。
不過,李自成畢竟是漢人,這對於深受『非我同類,其心必異』影響的吳三桂來說,顯然也是他選擇的一條重要標準。
而且現在已經不是討論印象好壞的時候了,吳三桂的家人還在李自成手上,料想他也心急如焚。
沒能救下皇帝、保住國家,吳三桂已有不忠之嫌,如果再保不住家人,他還會加上不孝之名。
背負上不忠不孝的惡名,讓吳三桂以後何以為人呢?
所以,於情於理,吳三桂起先傾向於歸順李自成,並不是值得奇怪的事情。
父親吳襄受命於李自成寫來的招降信,也的確說中吳三桂的軟肋:『事機已去,天命難回。
吾君已逝,爾父須臾。
嗚呼!識時務者,亦可以知變計矣。
昔徐元直棄漢歸魏,不為不忠;子胥違楚適吳,不為不孝。
然以二者揆之,為子胥難,為元直易,我為爾計,不若反手銜璧,負鑕輿棺,及今早降,不失通侯之賞,而猶全孝子之名。
萬一徒恃憤驕,全無節制,客主之勢既殊,眾寡之形不敵,頓甲堅城,一朝殲盡,使爾父無辜受戮,身名俱喪,臣子均失,不亦大可痛哉!』
可以想象,如果不是李自成的部隊很快暴露出其『流賊』的本性,那麼,吳三桂歸順李自成就是順理成章的事情,歷史或許就會因此而改寫了。
然而,歷史並不存在『或許』,真實的情況是,彼時的吳三桂的確已經有意投降李自成,但正當他『報使於自成』,並準備『捲甲入朝』時,京師又傳來一個令他震驚的消息:他的父親吳襄已被李自成逮捕逼餉,且『拷掠酷甚』,而他的愛妾陳圓圓,亦已被李自成的手下重將劉宗敏擄去。
影視劇中劉宗敏擄走陳圓圓。
《來源:電視劇《長河東流》截圖》
至此,吳三桂已然明白,李自成並非他要歸附的『真命天子』,與『流賊』合作決無前途。
於是,吳三桂打消了與李自成合作的念頭,並在回復父親吳襄招降的書信中,決絕地表達了自己誓與李自成不共戴天的決心:『側聞聖主宴駕,臣民僇辱,不勝眥裂!猶憶吾父素負忠義,大勢雖去,猶當奪椎一擊,誓不俱生;不則刎頸闕下,以殉國難,使桂亦縞素號慟,寢戈復仇,不濟則以死繼之,豈非忠孝媲美?
何乃隱忍偷生,訓以非義,既無孝寬禦寇之才,復愧平原罵賊之勇。
夫元直荏苒,為母罪人;陵苞二公,並著英烈。
我父嚄唶宿將,矯矯王臣,反愧巾幗女子!父既不能為忠臣,兒亦安能為孝子乎?
桂與父訣,請自今日』
走向身敗名裂的深淵
與李自成的決裂已成事實,而面對著李自成兵臨城下的征討大軍,吳三桂同時也陷入了『腹背受敵,勢不能全』的困境。
他如今隻剩下一個選項,那就是與清朝合作——權衡利弊,不僅與清朝合作能夠迅速擊敗大順軍,而且他還極有可能成為復興明朝的功臣。
關於吳三桂降清,後人大多隻看到了他降清的事實,卻忽略其背後的細節,事實上,吳三桂雖是職業軍人,一切以戰場的勝負作為出發點,但他並不想背上賣國求榮的黑鍋,他又何嘗不明白,降清會落下千古罵名呢?
所以,吳三桂與多爾袞交涉伊始,即再三強調他隻是借兵為崇禎皇帝復仇,且承諾『將裂地以酬』。
出於穩妥考慮,吳三桂甚至沒有允許多爾袞的軍隊進入山海關,而是讓他們繞過關城,直接進入他與大順軍決戰的一片石戰場。
對於吳三桂的困境,多爾袞看得分明,而對於吳三桂請求『借兵』,多爾袞既不會助人為樂,更不可能輕易放過這次收降吳三桂的契機。
所以,多爾袞一邊許諾吳三桂:『伯若率眾來歸,必封以故土,晉為藩王,一則國仇得報,一則身家可保,世世子孫長享富貴,如河山之永也』一邊卻又按兵不動,靜觀事態的發展。
因為實力懸殊太大,吳三桂與李自成的決戰很快落入下風。
關鍵時刻,吳三桂已經顧不了太多,他要先救急,就不得不答應多爾袞開出的條件。
於是,在吳軍與大順軍兩敗俱傷之際,多爾袞得以率領清兵直入山海關,以突然襲擊的方式,配合吳三桂的殘軍,徹底擊敗了李自成的大順軍。
入關之後,當吳三桂發榜安民,且沿途遍張告示時,他已經以大清王朝平西王的身份出現了。
影視劇中,聽到封號錯愕的吳三桂。
《來源:電視劇《長河東流》截圖》
清兵入關之初,多爾袞的態度還是相當謹慎的。
與總是走背運的大明王朝相比,輕易得到北京的多爾袞根本沒有想到,從努爾哈赤起兵之日起,他們幾代人夢寐以求的目標,居然那麼容易就實現了!但他此時並未奢望更多,他期望的不過是『但得寸則寸,得尺則尺耳』。
令多爾袞同樣沒有想到的是,降清後的吳三桂居然如此賣力,而大明王朝殘存的勢力居然如此不堪一擊,如今一統天下的機會就在他的眼前,隻須稍作努力,即可大功告成。
歷史有時就是那麼吊詭,不僅身在其中,很難看清端倪,就是後人回望,也依然難以撥清迷霧。
公元1644年的局勢就是如此:清本來沒有機會入關,卻終究入了;吳三桂本來不想降清,卻終究降了。
對此,時人楊士聰這樣評價道:『三桂西不能制順,東不能抗清,姑靜俟焉以待順、清相遇,徐觀鷸蚌之持,亦未為大失也。
乃束身歸清,予以復仇之名,使得闌入,順雖西遁,而京師為清有矣。
東宮、定王禍不旋踵,吳襄被戮,殃及全家,揆之忠孝,有何當焉?
』楊士聰不僅批評吳三桂不能與清和大順軍對抗,甚至還要求吳三桂坐觀順、清相鬥,以收漁人之利,縱觀當時的戰略態勢,楊士聰所言無異於癡人說夢。
而錢敷所謂:『陳沅身價千金,皆有司敲撲萬民之膏血也,遂以殺吳襄一家,不血刃而易中國之天下,其果傾城何如?
以一婦人而忠孝兩病矣』則將吳三桂降清說成一個『沖冠一怒為紅顏』的老套故事,也同樣是無稽之談。
影視劇中的陳圓圓與吳三桂。
《來源:電視劇《鹿鼎記》截圖》
正所謂『時也,勢也』,公元1644年的吳三桂其實沒有別的選擇,歸順李自成的路子被堵死之後,降清,可以說是吳三桂唯一能夠自保的出路,這當然也註定了吳三桂後世身敗名裂的命運。
參考文獻:
《清史稿·吳三桂傳》中華書局2020年8月出版
《清史列傳·逆臣傳·吳三桂》中華書局2022年5月出版
《明史·李自成傳》中華書局1974年4月出版
《明季北略》計六奇,中華書局1984年6月出版
《明冤·附錄·袁崇煥大炮守城策略和中國火器發展的認識誤區》杜車別,中國發展出版社2019年11月出版。
《本文僅代表作者觀點,不代表本號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