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果然很有料》-121
徐經隻是個有錢人家的公子,哪見過這麼大陣仗,他很快就扛不住了。
審訊中他承認,當初他和唐寅去拜訪程敏政時,詢問過會試的一些疑點難點,並送給程敏政一些見面禮;唐寅也因替送別梁儲文章求序,象征性贈送了程敏政一枚金幣。
徐經同時強調,當初考官人選並未確定,誰也不知道程敏政會成為會試主考官。
而贈與禮物也隻是按照後輩拜見的習慣所行贄禮,絕非有意賄賂。
古代司法奉行的是『有罪推定』,辦案邏輯是『疑罪從有』而不是『從無』,這點與現代司法截然相反。
嫌疑人只要被抓,就先入為主認為他是有罪的,官府所要做的,就是讓他承認自己有罪。
在這個過程中,嫌疑人的口供是最重要的證據,只要有口供,就代表這件案子能結案了。
因此,過去官吏們在破案過程中,會想方設法讓嫌疑人認罪。
徐經的口供就是定罪基礎,所有罪名都是依據這份口供作出的,牽涉進這樁案件的主要人選判決如下:
唐伯虎、徐經拉攏關系,攀附權貴,以求高升,被判『夤緣求進』。
革去舉人身份,謫充吏員,終生不得參加科舉考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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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敏政的罪名是『臨財茍得,不避嫌疑。
有玷文衡遍招物議』,勒令致仕退休。
華昶也沒有撈到什麼好處,他的罪名是『言事不察』,意思是沒搞清楚事情的真相就胡說八道,被貶官調任南京太仆寺主簿。
這個判決表現出三個思路:
一、程敏政與唐寅、徐經串通作弊的可能性不存在。
否則程敏政絕不會是簡單被勒令退休,唐寅、徐經更不可能不受牢獄之災皮肉之苦。
二、唐寅、徐經想走擦邊球,托關系找門路的可能性存在。
程敏政以前輩身份,向晚輩傳授科舉考試經驗,甚至為晚輩押題,理論上都是不被禁止的。
但他身為翰林學士,成為會試考官的可能性不小,理應自己有避嫌的覺悟。
而且他還接受了徐經、唐寅贈與的財物,這成了言官們討伐他的道德污點,這是程敏政真正的罪名。
三、華昶有風聞奏事的權力,但他參奏唐寅、徐經通過程敏政獲利,隻是沒有根據亂說一氣,這屬於誣告。
程敏政既然被罷官,華昶不受懲罰也是說不過去的。
這樁轟動一時的科舉案以這樣的方式結案,背後折射出很多問題。
首先是風聞奏事的言官們。
朱元璋給了言官風聞奏事的權力,此項制度在洪武朝發揮了巨大作用,一批批言官敢於彈糾不法、部院大臣廉潔自省、百官小吏為之震恐,一度讓吏治向清朗化方向發展。
濃眉大眼的言官們在歷史上多半以正義的化身出現,物有兩極,他們也有另一面。
我們知道古代制度最大的不確定因素是人,古代王朝最大的不確定因素是皇帝。
朱元璋、朱棣父子倆都是人擋殺人、佛擋殺佛的主,有他們巨大的威懾力在,言官制度能夠發揮道德監督的作用。
然而不可能指望每個皇帝都是這樣的雄主,也不能指望一項制度隻有正面效應沒有負面效應。
當皇帝沒有足夠的治國能力,制度的弊端就開始反彈,言官制度也是如此。
明代中期開始,彈劾開始變味,這些濃眉大眼的言官們,逐漸成了各位大佬權力鬥爭的急先鋒。
今天你彈了我,明天我要彈你兩次找回場子。
什麼,你說對手沒什麼可彈的?
那還不好辦,言官『可風聞彈事』啊!
人們贊賞風聞奏事這個制度,並不意味著此項制度完美無缺。
風聞奏事可以不加甄別,什麼都可以上奏,但長此以往,難免出錯。
風聞奏事的要害在『風聞』二字,這就給那些不懷好意的小人提供了可趁之機。
既然上書不用負什麼責任,那就隨便說唄,是聽隔壁王老四說的還是對街張老三說的那都不重要,只要『聽說』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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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如某言官為了搏出位,彈劾奏折上寫,禦膳太咸了,不好吃。
又如有位言官彈劾大臣,理由是聽說該大臣老婆太兇,長時間霸占老公,不讓小妾雨露均沾。
這些人可以冠冕堂皇地打著上折奏事的旗號,實際上幹的卻是滿足自己利益的勾當,如同魯迅先生在《孔乙己》中所說的『憑空污人清白』。
種種原因都能成為彈劾的理由,官當得越大受彈劾越多。
明代幾乎無一內閣首輔沒有受到過言官的彈劾和抨擊,其中大部分首輔,都是在言官的輿論攻勢中被迫離開政壇。
言官卷入政治鬥爭,還導致明朝黨爭的激烈化。
比如在明末遼東主將熊廷弼、孫承宗、袁可立、袁崇煥等均因黨爭遭言官彈劾或死或走,直接導致對清作戰形勢的持續惡化。
明朝是言官的黃金時代,也是言官最醜惡的時代。
再說回這樁案子,程、唐、徐、華,三方三敗俱傷,得利的是哪方呢?
程敏政罷官最大的受益者是禮部左侍郎傅瀚,本來按照程敏政的發展勢頭,下一步就是按部就班升任禮部尚書,有望入閣辦事。
這樣一搞,傅瀚沒有了競爭對手,第二年就升任禮部尚書。
明人多有議論,華昶是傅瀚的急先鋒,科場案的背後是政治鬥爭。
華昶雖被降職,仕途仍得以延續,此後他歷任韶州知府、貴州參政、四川參政、官至福建左佈政使。
最慘的是徐經、唐寅、程敏政。
當個地方胥吏,對徐經、唐寅無異於侮辱,徐經回家後閉門讀書,並作《賁感集》以明志。
明孝宗駕崩後,他一心盼望新天子的赦令,希望再返科舉仕途。
次年動身北上京師探聽消息,但因科場失意後體質一天比一天差,不勝旅途勞頓,至京便臥病於永福禪寺,不久客死京師,歸葬於江陰砂山,年止三十有五。
徐經有三個兒子:徐沾、徐洽、徐治。
次子徐洽有子名為徐衍芳,徐衍芳生子徐有勉,徐有勉之子名弘祖,字振之。
徐有勉給兒子起這個名字,可能是希望兒子振興高祖時徐家的榮光。
但這個兒子志不在科舉,終身以『達人所之未達,探人所之未知』為志向。
為此他特地給自己起了個號,名為『霞客』。
徐霞客,中國著名的地理學家、旅行家。
今天的中國旅遊日《6月19日》,就是徐霞客的日記《徐霞客遊記》開篇之日。
徐家傳到徐霞客一代,家道雖已中落,養活個公子還是不成問題。
徐霞客生來有奇癖,一生志在四方,足跡遍及今21個省、市、自治區,『達人所之未達,探人所之未知』,所到之處,探幽尋秘,並記有遊記,記錄觀察到的各種現象、人文、地理、動植物等狀況。
後來他經30年考察撰成了60萬字地理名著,被稱為『千古奇人』。
三人中最慘的是程敏政,六月一日,程敏政出獄致仕,恰值酷暑,憂憤交加之下,四天後就以癰毒不治而卒。
程敏政善談論,性疏爽,於書無所不讀。
所作文章,為同輩所推崇。
《明孝宗實錄》論此事為:『言官駁其主考任私之事,實未嘗有。
蓋當時有謀代其位者,命給事中華昶言之,遂成大獄,以致憤恨而死。
有知者,至今多冤惜之』
時人多惋惜,稱『君子不知蠅有惡,小人安信玉無瑕』。
另一位主角唐寅心高氣傲,當然更不會接受被貶為吏員的安排。
既然不屑為伍,何懼與眾不同。
從此走科舉之路的唐寅消失了,出現在人們眼中的是另一個徜徉於山水,醉心於詩畫的風流才子唐伯虎。
他在蘇州郊區的桃花塢蓋了一座桃花庵,自號桃花庵主,寫下了大名鼎鼎的《桃花庵歌》,其中最為人耳熟能詳的幾句:
世人笑我太瘋癲,我笑他人看不穿。
不見五陵豪傑墓,無花無酒鋤作田。
唐伯虎真的看穿了嗎?
這個問題暫時先放一放,要到正德九年《1514年》作出解答。
那一年,遠在江西的一個王爺:寧王朱宸濠向唐伯虎發出了邀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