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歷十一年《1583年》二月初六,戶科給事中王繼光,突然彈劾兵部左侍郎賈應元。
稱他在擔任大同巡撫時,恰逢擬封代王、太平王朱鼐鉉因事被彈劾,他借此以停封相要挾,對朱鼐鉉進行勒索。
朱鼐鉉迫於無奈隻得奉上白銀九千兩,求他上疏朝廷為自己美言。
可賈應元竟然貪得無厭的將朱鼐鉉當成了提款機,又從他手中勒索了眾多財貨,才同意為他求封。
代王府中軸線
『己醜,戶科給事中王繼光劾兵部……侍郎賈應元,先開府時,太平王被參,以停封為辭,致該府饋銀九千,仍勒送萬金,方許請封。
』《《明世宗實錄》》
朱鼐《音nai》鉉究竟因何遭彈劾,又有沒有賄賂時任大同巡撫賈應元呢?
且聽阿越細細道來。
謀奪嫡嗣
朱鼐鉉,生年不詳,為代恭王朱廷埼的庶長子,生母吳氏。
嘉靖三十六年《1557年》七月,被冊封為太平王。
嘉靖四十一年《1562年》十月,大同後衛監生郭繼榮之女郭氏,被冊封為太平王妃。
萬歷元年《1573年》五月,代王朱廷埼薨逝,在位26年,朝廷賜謚曰恭。
當年十月,代恭王妃陳氏奏請朝廷,稱先王沒有嫡子,請以庶長子太平王朱鼐鉉管理府事,待服孝期滿再襲封王爵。
這本是題中應有之義,因此獲得朝廷的準許。
『己巳,代王廷琦薨,代妃請以庶長子太平王鼐鉉管理府事,俟服滿襲封。
許之。
』《《明神宗實錄》》
中國古代以孝治國,子女需要為父母守孝三年。
當然三年之期並非實數,一般以九個月代表一年,故所謂的守孝三年,實則為二十七個月。
且親王襲爵並非一定要等到服孝期滿才可,很多時候在隔年甚至當年就會冊封。
所以快則數月,慢則兩年,朱鼐鉉就可以承襲代王爵位,實現一個庶子的逆襲。
大同城平面圖
就在朱鼐鉉樂滋滋地等著襲爵之時,一道驚雷陡然在他頭頂炸響。
萬歷二年九月,巡按直隸禦史陳文燧上疏彈劾這位待襲太平王,主要罪名有兩條:一為貪橫不法,二為謀奪嫡嗣。
相對於第一條,第二條罪名更為嚴重,因為這裡面牽扯到使用巫術詛咒、厭勝等犯忌諱的秘術。
漢武帝時期的巫蠱之禍,就是因江充誣告太子劉據對漢武帝使用巫蠱而起,結果造成衛子夫、劉據母子自殺,數萬人因此喪命的嚴重後果。
何況被詛咒的對象,還是代世子這位小君,屬於以下犯上,自然是要罪加一等了。
此事還要從朱鼐鉉的家庭關系說起,其父代恭王朱廷埼共有四子,分別為:庶長子朱鼐鉉、庶次子新寧王朱鼐鈞、庶三子永慶王朱鼐鈺,及名諱缺失的幼子。
朱鼐鉉這位不知名的小弟弟,雖然兄弟中的老小,可架不住人家出生高貴,他的生母是代王妃陳氏,也就是說他是朱廷埼唯一的嫡子。
在一夫一妻多妾制之下,嫡庶界限猶如天壤之別,天大地大嫡子最大,嫡長子是父親天然的繼承人,庶子哪怕再能,也隻能接受他的領導,甚至為他打工。
對此,朱鼐鉉一千個一萬個不服。
大家都是代王之子,我還是老大,憑什麼因為一個投胎技術問題,你就能壓我一頭,搶先被封為世子。
本來我只要熬到老頭子年過五十,就可以晉封世子,而後順理成章的襲封代王,為何你要突然蹦出來,攪和我的美夢。
不忿之下,朱鼐鉉成了天下第一反賊陳勝的信徒,打算送不該來的小弟回他該去的地方。
親王世子袞冕
直接殺人目標過大,很容易就被代王夫婦察覺,他朱鼐鉉才沒這麼笨。
因此他選擇了傳說之中靈驗無比的巫術,找來巫師陳九倉,讓他對自家小弟弟施以厭勝之術。
為增強效果,他聽取陳九倉的意見,剜取人心充作壓勝材料,將世子的生辰八字貼於其上,而後進行詛咒,拜禱世子早死早超生。
其後,世子果然無疾而終。
於是朱鼐鉉順理成章的成了朱廷埼的第一順位繼承人。
事成之後,陳九倉以此為要挾,對朱鼐鉉進行敲詐勒索。
本就因唯恐泄密而惴惴不安的朱鼐鉉,幹脆將陳九倉給作了。
在此之前,朱鼐鉉找盲人相師孫河占卜算過命,這也是一個很可能致命的漏洞,是以在殺掉陳九倉之後,一不做二不休地將孫河也給處置了。
『甲戌,巡按直隸禦史陳文燧奏:‘代府待襲太平王鼎鉉貪橫不法,謀奪嫡嗣。
請術人陳九倉鎮壓世子,剜取人心,書貼世子生命詛咒,拜禱。
世子果死。
又因陳九倉挾索,並害九倉。
令瞽人孫河占卜,復恐漏洩,拷禁滅口,俱被首發。
並他贓穢事情。
乞行勘究。
’章下所司。
』《《明神宗實錄》》
很快事情被查實,陳文燧所奏不虛。
明神宗對待宗室,沒有乃祖明世宗及曾伯祖明孝宗那麼辣手,下令暫停對朱鼐鉉的冊封,令他仍以太平王的身份戴罪管事,以五年為期,以觀後效。
為求襲封,意外卷入對張居正的清算案
這一等不是五年,而是七年。
直到萬歷九年《1581年》三月,大同巡撫賈應元等具本上奏朝廷,稱太平王朱鼐鉉當年犯事,系年幼無知,誤聽身邊的奸邪小人的誘導,以至於做出那等違反《皇明祖訓》之事,承蒙聖恩令他戴罪管事。
而今五年期限已過,在此期間,太平王痛改前非,修身養性,在宗室之中交口稱賢。
因此請準予其襲封代王之爵,以慰宗藩情誼。
明神宗畫像
年輕的明神宗每日在朝廷的首輔、自己的太傅張居正,及生母李太後的督促下,戰戰兢兢度日,稍有不慎就會招來言語上的混合雙打。
估計早就將朱鼐鉉這位遠處大同的的遠房族兄,給忘得一幹二凈。
既然大同巡撫稱其已經改過自新,公議稱賢,那就赦免了他,讓其襲爵吧。
於是乎次月,朱鼐鉉由太平王晉封代王。
奇怪的是王妃郭氏沒有一同晉封,直到次年四月才獲得晉封。
中間整整差了一年,不知道是亂中出錯,還是為考察朱鼐鉉而有意為之?
朱鼐鉉謀奪嫡嗣的罪行暴露後,除被停封外,還被罰俸,隻給祿米三分之一。
襲封代王之後,就迫不及待地於當年七月上疏請求恢復祿米及應給食鹽等物。
明神宗同意給予全祿,討取食鹽的要求則被否決。
就在朱鼐鉉春風得意之時,朝中風雲突變,自萬歷十一年《1583年》二月初一起,已由大同巡撫升任兵部左侍郎的賈應元,遭到科道官的密集彈劾。
首先向賈應元開火的,為刑科給事中田疇。
『萬歷十一年二月甲申朔……刑科給事中田疇言:‘逆犯范登貪肆異常,言官論列尚未及阿附邪臣。
如宣大巡撫賈應元,徇其占窩,大壞鹽法。
文選郎中蔣遵箴藉登私宅,納賄賣官。
禦史於鯨、顧爾行皆聽囑托受賄。
乞將四臣一體罷黜,以清仕路。
’疏下吏部。
吏部覆蔣遵箴降三級調外任,顧爾行降遠方雜職,於鯨閑住,應元以他贓另勘。
從之。
』《《明神宗實錄》》
位於河北保定的直隸總督衙門
宣大巡撫始設於明英宗正統元年,轄宣府、大同兩鎮,景泰年間更名總理宣大軍務,後改宣大總督。
是以萬歷時期宣大巡撫一職早已不存在,與其相關的有三個職務,分別為:宣大總督、宣府巡撫和大同巡撫。
時任宣大總督為鄭雒,他於萬歷七年出任此職。
時任宣府巡撫為蕭大亨,他就任的時間為萬歷九年四月。
所以這個宣大巡撫,隻能是剛由大同巡撫轉任兵部左侍郎,卻還未上任的賈應元。
緊隨田疇而動的,便是戶科給事中王繼光,他彈劾賈應元的罪狀除文頭提到的向朱鼐鉉索賄外,還有賄賂遊七、馮保等罪狀。
明神宗令管轄大同的『巡按禦史勘應元受代府贓數』。
在此先簡單介紹幾個關鍵人物的生平,以備了解這段歷史真相。
賈應元,字仁甫,直隸遵化縣人。
自幼好學,苦學不輟,他中進士的嘉靖四十一年 《1562年》壬戌科,是一次非常神奇的科舉,三鼎甲一度包攬內閣大學士職位。
曾先後出任工部營繕司主事、揚州知府等職,在任期間辦事幹練果斷,克已奉公,手下人都不敢假公濟私。
萬歷二年由揚州知府升任山西按察副使,萬歷四年因主持『三鎮貢市事』有功,遷任山西右參政兼僉事,又升山西按察使。
萬歷六年六月,因會同大同總兵郭虎完成對大同邊墻的整修,超遷都察院右僉都禦史巡撫大同贊理軍務。
大同巡撫任上曾條陳八事:增民堡、添墩臺、備器械、固邊城、丈屯田、蠲捕賊、選正官、歸土兵。
還大力打擊貪官污吏,懲治不法宗室。
萬歷十年十一月,由右副都禦史兼大同巡撫,遷任兵部左侍郎、協理京營戎政。
張居正劇照
遊七,是張居正的大管家,更是他最為親信的私人助理兼秘書,是張大首輔溝通朝野、江湖、市井的重要橋梁。
所以,遊七的身份,雖然是一介無一官一職在身的賤仆,但無論是京城中的達官顯貴,還是張家的幾位少爺,誰也不敢真的把他當做一個下人,見了面都要隆而重之地尊稱他一聲『楚濱』先生。
馮保就不用說了,萬歷年間歷任司禮秉筆太監和司禮監掌印太監,權傾朝野,人稱『內相』,是張居正在宮內的重要政治盟友。
范登僅是一個千戶,在重文輕武的明晚期,這等武官即便是知縣,乃至縣丞等知縣的佐貳官,都可以對其呼之即來揮之即去。
范登的特殊之處在於,他也是已故首輔張居正的身邊人。
通過這張關系網可以發現,科道官彈劾賈應元等,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而在乎身後的張居正。
張居正不僅是明王朝最偉大的改革家,即便放眼這個中國古代史,都是名列前茅的大改革家。
他不計個人身前身後名,以一己之力換來了已經頹色凸顯的晚明一次中興——隆萬中興。
張居正的一片忠心並沒有換來皇帝學生的感恩,這從明神宗賜予他的謚號為『文忠』,而非文臣最高的『文正』,就可見一斑。
更無語的是,他逝世後的第四天,親自舉薦入閣的接班人、禮部尚書潘晟,尚未來得及就任武英殿大學士,就在禦史雷士幀等七名言官彈劾下,被明神宗勒令致仕。
隨即矛頭就指向了張居正的身邊人。
『《萬歷十一年正月》庚午,禦史張應詔列故大學士張居正家奴遊七十罪,千戶范登、道士胡守元等諸奸黨納賄濟惡。
得旨:范登等俱送鎮撫司打問追贓。
』《《明神宗實錄》》
張居正畫像
正是在這一背景下,朱鼐鉉這位因賈應元奏請,才得以襲爵的代王,倒黴催地被卷入了明神宗對張居正的清算案中。
明神宗派遣巡按直隸禦史徐鳴鶴,前往大同調查賈應元勒索代府贓銀案。
為對朱鼐鉉施壓,迫使其吐露真相,一並將彈劾此事的原始卷宗都帶了過去,讓朱鼐鉉親自過目,以示不虛。
即便如此,朱鼐鉉仍然一口咬定,賈應元沒有向自己索賄,自己也未向其行賄,敲詐勒索之事更是無從談起。
徐鳴鶴據實上奏,可明神宗顯然不信,或者說潛意識裡不願相信這是真的,直言朱鼐鉉在當太平王時,就因有過錯而被停封,又豈肯承認此事,讓自己錯上加錯。
遂將徐鳴鶴的調查報告當成廢紙,丟棄一邊,直接下旨將賈應元革職,令其冠帶閑住,等待下一步處理。
『己亥,巡按直隸禦史徐鳴鶴言:‘奉旨勘侍郎賈應元勒索代府贓銀,勘吊原卷啟王令旨,委無勒要銀兩,各情具奏。
’上曰:‘代府為太平王時有過,豈肯認授與彼。
賈應元著革職,冠帶閑住。
’』《《明神宗實錄》》
估計在賈應元身上實在查不出什麼來,因此明神宗隻能於當年七月,準許他復職,以本職致仕,將其趕出朝堂就算了事。
萬歷十二年《1584年》,明朝的第四個甲申年,明朝最著名的改革家、萬歷朝首輔兼帝師張居正,在去世兩年被清算,此事標志著萬歷革新《即張居正變法》被廢止,隆萬中興終結,明亡於萬歷的歷史進程正式上演。
阿越說
朱鼐鉉的薨逝時間《明神宗實錄》並沒有記載,《明史》稱他去世於萬歷二十二年。
不過《明實錄》稱,萬歷二十三年二月,代恭王妃陳氏再次上疏朝廷,稱庶長子已經過世,請求讓庶次子新寧王朱鼐鈞管理府事。
據此,《明史》的記載應該是可信的。
大同九龍壁
代恭王妃陳氏之所以奏請讓庶次子朱鼐鈞管理府事,是因為老大、已故代王朱鼐鉉無嗣。
遙想當年,他為了奪嫡,連找人施展厭勝之術詛咒兄弟,殺掉知情人這種事情都做了,臨了發現自己竟然沒有可供繼承的後嗣,隻能眼睜睜地看著王爵落入二弟手中,不知他是否會發出早知今日何必當初的感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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