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元末亂世的殘酷鬥爭中脫穎而出的草根皇帝朱元璋,早早就為自己一手開創的大明朝設計了一套近乎完美的相互制衡的權力體系。
在朱元璋設計的這套權力體系中,朱家子孫扮演著重要的作用,無論是繼承大統的太子,還是鎮守一方的藩王都是大明權力體系中極為重要的一部分。
但再完美的體系也要由具體的人來執行,有時候一個執行者的不靠譜可能不僅僅導致其所在的環節不能正常發揮作用,甚至可能導致整個系統的瓦解。
當然,世上沒有任何一個系統是永不失效和天經地義的,舊的系統瓦解必然會導致新的系統的出現。
秦王朱樉
1356年,在浙西地區開疆拓土的朱元璋迎來了自己的第二個兒子,雖然隻比長子朱標晚生一年,但是這個次子所處的環境已經比長子好上不少,此時的朱元璋已經擁有了數萬人馬,是雄踞一方的軍閥了。
因為已經體會過一次當父親的喜悅,次子的出生並未讓朱元璋有那種欣喜若狂的感覺,況且此時的朱元璋正處於急速擴張期,不可能把太多精力傾註在這個兒子身上,給兒子取名朱樉後,就交由妻子照顧,自己繼續忙於軍務。
在接下來了10餘年裡,朱元璋先後擊敗了陳友諒、張士誠、方國珍等一眾南方軍閥,統一了南方,1368年,朱元璋在南京稱帝,國號大明,立長子朱標為太子。
稱帝之後的朱元璋迅速揮師北上,占河南,克山東,據潼關,直抵元都城大都,面對一路勢如破竹的明軍,元順帝還未開戰就失去了抵抗的勇氣,放棄大都逃往上都。
代表元帝國正統的元順帝已經被趕走,但是朱元璋並不能高枕無憂,甚至此時說他完成了統一中國的大業也為時尚早。
朱元璋等南方軍閥之所以能夠在江南從容做大,主要原因是此時的元廷已經基本失去了對地方的控制力,對於朱元璋來說,這種局面帶來的好處是其在南方擴充實力時元廷無力幹涉,壞處是即便趕走了元廷的中央政權,也得面對北方的大小軍閥。
這一眾北方軍閥中,有一個叫王保保的格外難纏。
王保保本名擴廓帖木兒,是元朝末年北方軍閥,曾被元廷召入朝中為官,但因與朝中重臣不睦又來到山西等地統兵。
明軍占領大都後,對北方軍閥實施了打擊與招撫並重的策略,一些北方軍閥見大勢已去果斷投降,但王保保十分頭鐵,朱元璋幾次勸降都堅決不降。
盡管有少數如王保保般割據勢力,但朱元璋還是在此後的幾年裡大體上控制了北方,但介於北逃的北元政權始終構成明王朝的心腹大患,明太祖朱元璋決定將除太子朱標外的兒子分封至邊界地區為王,這就是明朝特有的藩王制度。
作為朱元璋次子,朱樉被封為秦王,封地在西安,不僅如此,為了拉攏時常威脅大明的王保保,朱元璋決定讓秦王朱樉迎娶王保保的妹妹王氏,遺憾的是朱元璋以姻親為媒介的拉攏並未讓王保保歸附大明,這就註定了秦王妃王氏的悲慘結局,當然,這是後話了。
荒誕往事
洪武十三年《1378年》,秦王朱樉與晉王朱棡、燕王朱棣等諸位藩王離開京師,前往封地就藩,作為除太子朱標外年齡最長的王子,朱樉本被朱元璋寄予厚望,朱元璋希望朱樉能夠給諸位藩王做表率,甚至連他的封地西安也有特別意義。
朱元璋一直有遷都的想法,秦王封地西安正是朱元璋心中的首選城市。
但遺憾的是,秦王朱樉來到西安就藩後徹底放飛自我,與朱元璋的期待完全背道而馳。
朱元璋希望諸位藩王生活從簡,不要過用民力,讓百姓休養生息,但是秦王朱樉一就藩便大興土木為自己修建奢華的宮殿。
為了討好自己的次妃鄧氏,朱樉從百姓處強行收購金銀珠寶,導致大量百姓破產,相比於次妃鄧氏,朱樉正妃王氏的生活則悲慘得多,其被朱樉打入冷宮,連每日吃到新鮮果蔬的願望都不能滿足。
這還不算完,秦王朱樉的問題絕不僅僅是貪財好色,某種程度上講,他的一些行為已經近乎變態。
或許是因為無聊,秦王朱樉就藩後開始熱衷於折磨人取樂,他時常與妻子鄧氏變著花樣折磨宮人,並樂此不疲;同時,這還喜歡濫用私刑,將宮人埋在雪裡凍死,綁在樹上餓死,或扔至火中活活燒死。
更為荒誕的是朱樉與其次妃鄧氏不知出於什麼目的,經常將軍士或百姓家小男孩騙至府中然後將這些小男孩進行閹割。
朱樉的所作所為傳至皇帝耳中時,朱元璋暴跳如雷,痛斥其『不曉人事,蠢如禽獸』。
即便這樣,秦王朱樉依舊沒有收斂,繼續我行我素,朱元璋終於忍無可忍,將朱樉召回京師,準備廢除其秦王爵位,並將賜死了與他一起作惡的鄧妃,在太子朱標的反復求情下,朱樉才勉強保住了秦王之位。
洪武二十八年《1395年》秦王朱樉逝世,死因成謎,有病死和毒殺兩種說法,朱樉逝世時,王保保早就亡故,秦王妃王氏也就徹底失去了利用價值,被下令為秦王朱樉殉葬,可憐這位女子一生都以工具人的形式存在,甚至連死亡也要被朱氏家族所支配。
政治天才朱元璋能夠將權力關系處理的遊刃有餘,但是他的周密計劃卻在太子朱標死後逐步走向瓦解,權力之毒也在同一時刻開始擴散。
秦王朱樉出生時,朱元璋已經體會過了為人父之喜,所以並未給他如大哥朱標一樣的關注;朱樉死時,朱元璋也已經經歷過了喪子之痛,在他死後,朱元璋非但沒有表現得痛徹心扉,反而細數其一生所犯之錯,並將其一一寫在祭文上,這使得這篇祭文看起來並不像是一個老父親在悼念自己早逝的兒子,反倒向像一篇出兵征討的檄文。
祭文變檄文
朱元璋在祭文開頭就給朱樉定性,說他所犯罪行甚多,導致天怒人怨:
朕有天下,封建諸子,期在蕃屏帝室。
爾核年次東宮,首封於秦。
自爾之國,並無善稱,昵比小人荒淫,酒色肆虐境內。
貽怒於天,屢嘗教責,終不省悟,致殞厥身。
爾雖死矣,餘辜顯然,特將爾存日所造罪惡,列款昭諭,爾其聽之。
看到了吧,朱元璋認為秦王朱樉死有餘辜,即便死了,也要把在生前所犯罪行列數一遍,朱元璋列舉秦王罪名時條理十分清晰,每一條罪狀之前都有一個『一』字
朱元璋首先指出秦王朱樉不孝和治理屬地無方:
一、爾居母喪,未及百日,略無憂戚……
一、爾國內凡有罪人,每命拿赴京來……爾乃恐其赴京,言爾非為。
實時殺死,以滅其口……
又指責其聽信次妃鄧氏,生活奢靡,導致屬地百姓和官吏困苦:
一、聽信偏妃鄧氏,將正妃王氏處於別所,每日以敝器送飯與食……
一、聽信偏妃鄧氏撥置,差人於沿海佈政司收買珠翠 。
一、洪武二十七年間來朝……著命三護衛於龍江收買玉器真珠等物,致令告發 。
爾先為收買珠翠,已自家破人亡……
一、因打掃殿宇,搜出男子一名,本是宮中過宿者,不行究問明白,輕易殺了……
朱樉與次妃鄧氏的諸多近乎變態的惡行也被朱元璋寫在祭文裡:
一、連年著關內軍民人等收買金銀,軍民窘通,無從措辦,致令將兒女典賣……
一、聽信郭火者撥裡,畫美女圖,差人資往杭州,照樣尋買人官……
一、與偏妃鄧氏於花園臺上同坐,令宮人卷衣至膝上,於薑擦上跪行……
一、燒造琉璃故事,做成假山以為玩好,如此妄勞人力。
一、制造後服與偏妃鄧氏穿著,又做五爪九龍床如大殿禦座之式……
一、……爾便將那女子割了舌頭,如此全無分曉,濫殺無辜。
一、征西番,將番人七八歲幼女擄到一百五十名,又將七歲、八歲、九歲、十歲幼男,閹割一百五十五名……
一、出征軍士,將帶兒男挑運衣糧。
爾不恤軍士艱苦,卻將此等幼男一概閹割……
除以上內容外,朱元璋還在祭文中痛斥其不撫恤部下將士,對於西番處理失當等,因篇幅有限就不再一一復述,總之,似乎是為了讓秦王朱樉在死後依舊心服口服,朱元璋把他的罪狀列舉的十分詳細,並逐條寫在祭文中,最後還不忘做總結陳述:
嗚呼,觀爾之為,古所未有,論以公法,罪不容誅。
今令爾眷屬不與終服,仍救有司淺葬,降用公禮,稗爾受罪於冥冥,以泄神人之怒,爾其有知,服斯諭祭。
表達朱樉罪孽深重,要降低葬禮規格以示懲戒和對他人的警示。
老皇帝朱元璋對於太子朱標和秦王朱樉可謂是兩個極端,對太子朱標寄予厚望,對次子朱樉則失望透頂。
若太子朱標在,秦王朱樉的荒誕舉動造成的影響倒還不會太大,但太子朱標死後,秦王朱樉的不靠譜可是直接對整個大明朝堂的政治格局都產生了巨大的不利影響。
繼承人難題
按照中國古代皇位繼承人選擇原則,皇位應由嫡長子繼承,若嫡長子亡故,由嫡次子繼承,而後根據年齡逐一向下排列。
太子朱標死後,按照常理來說,最有資格繼承皇位的恰恰是秦王朱樉。
繼承人問題事關國本,如果讓不靠譜的朱樉繼承皇位,那可不是惹朱元璋生氣那樣簡單,搞不好朱家江山都得被斷送。
朱元璋深知秦王朱樉極不靠譜,決不能讓他來繼承皇位,但是如果在二皇子朱樉尚在的情況下,跳過他直接傳位於三皇子晉王朱棡或四皇子燕王朱棣又顯得十分不合理法。
而且在這樣的背景下,傳位給三子晉王朱棡,二子秦王朱樉和四子燕王朱棣必定不服,傳位於四子朱棣,則二子秦王朱樉與三子晉王朱棡也會不服。
既然傳位於誰都不能服眾,朱元璋幹脆決定跳過兒子,直接傳位於皇太孫朱允炆。
直接傳位於皇孫當然會導致諸位皇子不服,但是在朱元璋看來,他們不服也沒用,因為藩王之間本身就存在一種制衡,即便他們心中不服也不敢采取行動來威脅皇孫的帝位。
甚至在秦王朱樉病逝後,朱元璋仍認為自己設計的這套藩王制衡,傳位皇孫的操作可保自己死後皇孫皇權穩固。
直到3年後,晉王朱棡病逝,燕王朱棣一王獨大時,朱元璋才深刻感受到了藩王對皇孫的威脅,但是此時的朱元璋已經接近於油盡燈枯,無力對於當時的權力格局做大重大調整,隻能看著自己的一手創立的帝國不可避免地走向國君力弱,孤王勢強的局面。
意外的受害者:晉王朱棡
太子朱標的早亡以及秦王朱樉的荒誕讓朱元璋在太子死後的繼承人問題上選擇了不那麼名正言順的皇孫繼位。
而朱元璋為皇孫朱允炆設計好的各方之間相互制衡的權力格局又被秦王朱樉和晉王朱棡的死打破,這些又在小皇帝朱允炆急於求成又瞻前顧後的削藩令的催化下,一步步演化為強王朱棣與弱君朱允炆之間兵戎相見的靖難之役。
這場朱棣與朱允炆之間的叔侄廝殺,最終在朱允炆的一系列魔幻操作下以燕王朱棣奪權成功而告終。
但武力的勝利隻是開始,朱棣要從各個角度證明自己統治的合法性,於是開始從各個方面貶低自己的三位兄長和侄子朱允炆。
於是,我們就會在明史中發現一個詭異的現象:晉王朱棡簡直就是一個精神分裂的人,一方面他儀表堂堂,聰明果敢,另一方面又驕縱無比,屢次作惡,《奉天靖難錄》中晉王朱棡所做的惡有:
目中無人,經常毆打手下;心懷異端,意圖謀逆;大興土木,勞民傷財;心理變態,常以折磨軍士為樂。
其中還記錄了朱棡曾差一點被朱元璋削去爵位,貶為庶人,在太子朱標求情下才保住王位,經此事件後,朱棡才改過自新,變得禮賢下士起來。
這裡面有兩個疑點:其一,朱棡性格變化未免太快,從先前的機敏聰慧到後來殘暴不仁,又從殘暴不仁變到後來的禮賢下士。
其二,朱棡『變壞』後所做的荒唐事,居然與秦王朱樉有如此之多的相似之處《都喜歡折磨手下,都大興土木,都有謀逆之心,都差一點被朱元璋削去爵位,都是在大哥朱標的保薦下才保住王位》。
但若朱棡果真如朱樉那般荒誕,其逝世時,朱元璋的表現應該與朱樉死時差不多,但事實卻是聽聞晉王朱棡死訊時,朱元璋痛哭流涕,連續三日無心上朝。
更合理的解釋是朱棣奪取皇位後,為了證明自己統治的合法性而將二哥朱樉身上的荒唐事,復制粘貼到了三哥朱棡身上。
朱元璋為其子孫設計的平衡與穩定的權力結構從太子朱標死後就開始陷入矛盾之中,雖然朱元璋及時作出了調整,但終究人算不如天算,他調整後相對穩定的權力格局在二子朱樉和三子朱棡相繼去世後也變得脆弱不堪,他最不願意看到的子孫相殘局面還是不可避免地上演了。
朱元璋戰勝了一切敵人,但最終輸給了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