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生祠熱:天命之下的『小天命』。《網路歷史》

《小天命:生祠與明代政治》

作者簡介:杜君立,關中人,歷史寫作者,主要作品有《歷史的細節》《現代的歷程》《新食貨志》等。

作者授權發佈。

在傳統語境中,『天』是抽象的,雖然有時候會以特殊的『天象』或自然災害來表達『天意』,但天下的民情民意卻是具體的。

用現代話來說,天命不僅有客觀因素,也有主觀因素;主觀上統治者要有德,即關心民眾的利益;失德則會失去天命,也必然失去政權。

從現代人的眼光來看,這一切似乎都帶有迷信的成分。

但迷信不僅意味著無知,也意味著敬畏。

在某種程度上,正是這種敬畏,構成對權力制約的唯一力量。

如果說制約皇權的是天命,那麼制約官權的就是『小天命』。

在《小天命:生祠與明代政治》一書中,美國漢學家施珊珊將『生祠』這種體現地方民意的祀廟稱為『小天命』。

為官吏帶來滿足

在一定程度上,古代的民與官是完全對立的,但實際上,所有權力都會有一個邊界,隻是有的邊界大一些而已,天命和小天命就是一種神秘的邊界。

說它『神秘』,是因為這種邊界並不是明確的、清晰的、法律化的,但它確實存在:如果說天命體現為歷史與天象,那麼小天命就體現為生祠。

顧名思義,生祠就是給活人建立的祀祠。

傳統的祀祠都是為了紀念神靈以及逝去的聖賢和祖先,生祠則是紀念活著的聖賢,尤其是造福一方的州縣官吏。

生祠一般由地方民眾發起修建。

作為一種社會公共空間,生祠必然會引起地方公眾的關注,人們在這裡對祠主進行參拜和感念。

有些生祠會得到長久保留,在祠主去世後成為遺祠。

如果可能,生祠的延續往往會比一個人的仕途、生命乃至他所在的王朝都要長久。

當然,大多數生祠都會很快荒廢。

中國傳統士人追求立功、立德、立言『三不朽』,生祠具有不朽的指向,無疑會滿足官員對榮譽的最大需求。

生祠既然能為官吏帶來滿足,那麼反過來,官吏就要善待為他修建生祠的地方民眾。

這在某種程度上構成一種利益的交換,無職無權的普通平民被賦予了發表政治言論、增強政治參與的權利。

在東漢末期,曾有過著名的『月旦評』,即許邵兄弟以其才識對當時官吏進行點評。

據說凡得好評者,如龍之升;得惡名者,如墜深淵。

唐朝之後,傳統的門閥大族已經從中國政治舞臺消失殆盡,平民士人構成官僚階層的主流。

對他們來說,沒有出身門第可以炫耀,隻能以政聲來獲得榮譽,生祠便很受歡迎。

尤其是明朝,朱元璋以佈衣而得天下,官吏大多來自科舉,生祠在明代熱極一時。

洪武六年《1373年》,朱元璋令各郡縣儒學設立『先賢祠』和『賢牧祠』,以紀念士大夫和地方官員,這或許成為明朝生祠濫觴之始。

整個明朝,官方對旌表貞烈、死後奉祀、名臣入祠等都嚴加控制,但對生祠基本予以默認和默許。

雖然《大明律》禁止為在職官吏建立生祠,但實際上,民間建立生祠並不需要得到官方的批準。

顧炎武說:『今世立碑不必請旨,而華袞之權操之自下』有人估計,明代生祠數量可能多達五萬,《小天命》作者施珊珊認為最多不超過一萬。

歷史記載中有『無官不立生祠』『生祠不斷』『處處生祠』等,在當時,一個縣出現二十多座生祠也是很普遍的現象。

生祠有大有小,小的可能隻是一個臨時的神龕和畫像,大的則可以獨立成院;有的生祠規模宏偉,絲毫不遜色於大型寺廟。

州縣官的『標配』

生祠是古代地方民眾給予一個官員最大的獎賞,正如升遷代表朝廷滿意一樣。

在一些情況下,這常常是矛盾的。

地方民眾希望官員清廉公正,減免賦稅,但州縣官果真如此,那他的仕途必然岌岌可危。

反之,他就可能遭到地方民眾的指責。

作為地方官,州縣官號稱『百裡侯』『父母官』,個人擁有很大權力,他們的主要工作是替朝廷征稅和為民眾斷案。

他們在一個地方的任期很短,常常隻有三五年。

在短暫的任期內,取悅上級的同時,得到地方民眾的愛戴,並不是一件易事。

比如監生索紹在清河縣時,接待嘉靖南巡花費極其節省,朝廷將其調離,當地民眾卻立祠紀念。

夏璣現任新淦知縣時,當地有富戶殺人,夏知縣將其下獄,殺人者行賄不成,便活動上級將夏調離,當地人為夏修生祠。

生祠作為一種公開嘉獎,隻能出自他者。

如果隻是出於對權力敬畏,那些由朋比為奸者贊助而非出於『公意』建造的生祠,一旦官員離任,註定會荒廢。

人走茶涼,比荒廢更可怕是塑像和建築被搗毀。

顧炎武曾感嘆:『今代無官不建生祠,然有去任未幾,而毀其像,易其主者』

有明一代,生祠跟轎子一樣,幾乎成為州縣官的『標配』,這在一定程度上體現出地方自治色彩,即民眾批判官員和朝廷的權利,而且這種批判是公開的和長久的,可以保持對權力長期的震懾。

對普通平民來說,生祠提供了一種在正統權力體系之外,對『父母官』進行獎勵的神聖感,『小天命』實現了對『天命』的對沖與制衡。

事實上,明朝生祠熱背後,也有官方推波助瀾的影響。

在朝廷看來,民眾對地方官員的擁護也增強了皇權的合法性,畢竟官員都出自朝廷的任命;同時,生祠也有利於約束那些天高皇帝遠的地方官吏,防止其結黨營私、濫用權力和激發民變。

總的來說,生祠有利於維持政權穩定和社會和諧,甚至從表面上,無處不有的生祠也營造了一個遍地皆堯舜的祥和幻影。

生祠的『巔峰』

明朝的官吏,不僅是地方州縣官有生祠,駐紮地方的軍隊將領一般也有生祠,甚至連朝廷大員也在大建生祠。

東林黨人反對魏忠賢建生祠,但他們並不介意給自己修建生祠。

比如東林黨的李守俊,因反對全國各地建造魏氏生祠而罷官,卻因其減稅舉措而為商人所感激,被立祠供奉。

另一個東林黨人韓爌在激烈反對魏忠賢生祠落成的前不久,還撰文紀念另一位同事的生祠。

如果說明朝出現了生祠熱,那麼這場生祠熱的高潮便是魏忠賢生祠。

魏忠賢並非地方官,而是一個宮廷太監,但他在天啟年間權傾朝野,炙手可熱,號稱『九千歲』。

許多人或是為了諂媚升官或是畏其氣焰,爭相為他立生祠。

天啟年間,有人上書稱魏忠賢可與孔子相提並論,袁崇煥遂在寧遠為魏忠賢修建生祠。

一時之間,『海內爭望風獻媚』。

魏忠賢生祠『幾遍天下』,『每一祠之費,多者數十萬,少者數萬』,且『剝民財,侵公帑,伐樹木無算』。

當然,魏忠賢對他的生祠是樂見其成的,他甚至把是否建祠與建祠多少,作為衡量官員是否效忠自己、是否應該重用的標準,在建祠中表現積極的基本都獲得升遷:杭州生祠建成後,帶頭建祠的沈尚文被封為杭州衛百戶;順天府尹建祠於北京宣武門外,開工時屬官們不肯揖拜,該府尹獨自行八拜跪伏之禮,旋即升為右都禦史。

與此相反,如果有人對建祠不滿,便受打擊,甚至招來殺身之禍。

如薊州參議胡士容反對建生祠,生祠建成後,又不參拜,結果被誣貪贓,以監盜倉糧罪被捕,定成死罪;提學副使黃汝亨路過杭州魏忠賢祠,感嘆了一下,便被守祠的太監當場打死,地方都不敢過問。

魏忠賢生祠規模宏大,所用物料、工匠、技術等也都經過精挑細選,個個雕梁畫棟,金碧輝煌。

『飛甍連雲,巍然獨峙於勝境,金碧耀日,儼如天上之王宮』魏忠賢生祠成為明代生祠的巔峰之作,在規模、數量和投入等方面都空前絕後。

官員們為此搜刮民財、侵用國庫、砍樹拆房,對國家和社會造成了嚴重損害,更嚴重的是徹底敗壞了生祠原有的道德倫理。

魏忠賢狐假虎威,依仗的是天啟帝,等到了崇禎帝時期,魏忠賢及其黨羽全部被株殺,魏氏生祠便成為罪證,遭到全國性的摧毀,『不論在京在外,已發未發的,都著通行拆毀,變價助邊』。

可以說,魏忠賢的生祠是對明朝生祠熱前所未有的打擊和嘲諷。

在遭遇到可怕的『錨定效應』後,讓明代官吏夢寐以求的生祠多少已經喪失了原有的光環和榮耀。

最不幸的,這一切恰好也是『小天命』與『天命』發生混淆的結果;或者說,是因為權力對『天命』的僭越。

對明朝來說,生祠既已經失去意義,那麼它的『天命』和『小天命』也差不多到了盡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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