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坤澤:王羲之書千字冤詞。《網路歷史》

摘要:本文運用目錄學和辨偽學方法梳理《次韻千字文》從『鐘繇撰、王羲之臨書、周興嗣次韻、殷鐵石摹次、蕭子雲寫、傳於智永』的形成過程,詳考《法書要錄》與歷代著錄、序跋、考辨,論述《王羲之書千字》文本形式的存在,使不遇之《王羲之書千字》得以昭雪。

一、前人研究

《千字文》是廣為人知的小學類童蒙讀物,《梁書》《南史》:自是銅表銘、柵塘碣、北伐檄、次韻王羲之書千字,並使興嗣為文,每奏高祖輒稱善加賜金帛』[2]『後之讀者,苦三蒼之難,而便千文之易。

於是至今為小學家恒用之書』[3]且其字體為『王羲之書,字勢雄強,如龍跳淵門,虎臥鳳閣,歷代寶之,以為訓,藏於秘府』[4]然周興嗣次韻的是從王羲之諸書中所來的千字還是有一篇即是《王羲之書千字》?

關於《王羲之書千字》歷代說法參差不齊,《宣和書譜》始錄『書魏鐘繇千文』自是之後宋元明諸家觀點以王世貞《1526-1590》說最為代表:淳化帖有漢章帝書千字文紕繆如此,徒資嗢噱,法書中有王右軍千字文,昔賢作笑端,蓋知其為周興嗣撰不應右軍預有之,然梁武帝命殷鐵石摹取右軍千字,命興嗣次韻,故當有右軍千文非謬也。

雖間有疑然都以『當有右軍千文非謬也』作結。

[5]

然明末清初由於對漢章帝《辰宿帖》的關注、《王羲之書千字》的真偽亦被質疑:弘歷《禦制詩》論述『尺璧非寶』用典後,開始質疑:『淳化閣帖首列漢章帝書八十三字,皆千文語,‘非寶’作‘非尚’,按興嗣梁人,始集散字作千文,後漢時安得書?

此明顧從義謂是錄書者集章草成千文以為章帝語誤矣!』[6]盧文弨《擬策問》[7]李光地《論書法》[8]於敏中《欽定重刻淳化閣帖釋文》[9]王澍《淳化秘閣法帖考正》咸同,舉王澍論『漢章帝書』為例:『愚謂此書全是章體,雖不必盡用波磔,而筆法正同,不得謂之非章草也,但謂此為漢章帝書,則不可耳』所言極其審慎,並停止乾隆、李光地的橫空斥偽,詳列《淳化閣帖》三手偽帖:『大段淳化偽書有三手:第一卷千文及安軍破岡等帖為一手、右軍適欲遣書等帖為一手、伯英知汝殊愁及大令托桓江州助汝等帖為一手,皆互有短長,不足定其勝負也』[10]諸家所說,實皆質疑漢章帝書,而未及《王羲之書千字》。

且《後漢書蔡邕傳》:『初,帝好學,自造皇羲篇五十章』[11]有靈帝《皇羲篇》,可知帝王禦撰小學字書,非始魏晉之時。

諸說終定是本非出王書者,實唯乾隆跋語以及後之覽者,乾隆以其書『實雙鉤本也』,實唯『蹈隙發覆,標新立異為自表襮之資』。

其後流出清宮,又為諸家競價購藏,則聖鑒猶有可商,可以知矣。

歐陽輔《集古求真》再行辨偽,漏洞百出,已為楊新先生所批評[12]、伯希和《千字文考》極力剔除鐘繇[13]、楊新《王羲之臨鐘繇千字文》詳列印藏與歷代鑒定說法,然其已以是帖為假,故於申述稍涉主觀,並認為『王羲之是否臨寫過鐘繇的千字文,將永遠是一個疑案』[12]啟功《說千字文》櫛比材料,提出『哪裡來得那麼些方便的零字』『先有文還是先有字』的問題,亦限於材料繼續論述周興嗣《次韻千字文》的相關問題。

[14]徐邦達《古書畫偽訛考辯》從題名開始、論及題記、紙張、用字來源力證此書之誤,將書中所可疑處一網打盡[15],諸說考辨,詳見四。

關於史志中的千字文,顧炎武《日知錄》[16]、閻若璩《潛邱札記》[17]、姚振宗《隋書經籍志考證》[18]、謝啟昆《小學考》[19]、林明波《唐以前小學書之分類考證》[20]皆有論述,雖於王書真偽無補,然所引材料,大省稽考之功,茲列附後,王重民先生《增修小學考》當中定有詳述,正在整理[21],為文時未得經眼殊為可惜。

另有其他形式的千字文衍生作品可參徐梓《<千字文>的續作及其改編》[22]、《<千字文>的流傳及其影響》[23],宋以後相關書帖研究可參趙勝利《古代名家競書<千字文>的文化現象解讀》[24]。

二、歷代著錄與印璽鑒藏:

類書著錄:

《珠玉鈔》:《敦煌伯藏P.2721》千字文鐘繇撰李暹註周興嗣次韻。

史志著錄:

《隋書經籍志》經部小學類:

千字文一卷(梁給事郎周興嗣撰)

千字文一卷(梁國子祭酒蕭子雲註)

千字文一卷(胡肅註)[25]

《舊唐書經籍志》經部小學類:

千字文一卷(蕭子范撰)又一卷(周興嗣撰)[26]

歐陽修《新唐書藝文志》經部小學類:

蕭子范千字文一卷

周興嗣次韻千字文一卷[27]

於次韻特加強調,此後自鄭樵《通志》皆襲此說。

辯證:

《梁書蕭子范傳》卷三十五列傳二十九:使制《千字文》,其辭甚美,王命記室蔡薳註釋之。

並時有註見諸史志者唯此條,故隋志『子雲』為『子范』之誤,詳考見三、《二》。

《陳書沈眾傳》卷十八列傳第十二:『是時,梁武帝制《千字詩》,眾為之註解』[28]

以上為史志著錄的梁宮並時的幾種《千字文》

《王羲之書千字》帖的顯揚和歷代鑒藏如下:

宋人鑒藏:

『平海軍節度使』宋仁宗駙馬李瑋、徽宗鈐『政和』、『宣和』、『九曲紋璽』、作宣和裝、於《宣和書譜》王羲之目行書條:書魏鐘繇千文。

始在書法史上有名。

洪邁『容齋』瓢印、米芾鈐印鑒藏。

南宋理宗鈐『緝熙殿寶』璽,賈似道鈐『秋壑圖書』、『長腳』『封』印。

金元鑒藏:

金內府印記『明昌禦覽』『明昌寶玩』『群玉中秘』、元『端本』朱文大印《有『元內府端本堂』、『張宴』兩說》、元文宗鈐『天歷之寶』九曲紋大方璽鑒藏,吳睿、周伯琦、張晏各題卷首,趙雍、鮮於樞跋尾。

『張氏珍玩』白文方印、『歐陽玄印』。

明清鑒藏:

晉王朱棡印記五方、楊士奇印記三方、明宣宗鈐『廣運之寶』璽收入內府,解縉鈐印、范欽鈐印題跋、文彭、董其昌題跋、項子京二十二方、『荷』字編號。

清高士奇題跋、吳俊、安歧經手、乾隆內府印記十方、『嘉慶禦覽之寶』、楊宜治、裴景福題跋著錄、宋伯魯、馮恕、廉南湖、吳紫英夫婦、梁清標、安儀周、於騰、允禮、吳大澂、繆荃孫、吳雲、錢鏡塘、沈韻初、李恩慶、季彤、伍元蕙、方夢園、載銓、吳榮光、汪士元、王養度、邵松年、龐元濟先後鈐印鑒藏。

書畫譜著錄《知見可檢》:

宋徽宗《宣和書譜》王羲之目行書條:書魏鐘繇千文。

明張醜《清河書畫舫》卷二

明孫鳳《孫氏書畫抄》

明吳其貞《書畫記》卷四

明王肯堂《鬱岡齋帖》

乾隆《三希堂法帖》、卞永譽《書畫匯考》卷六

於敏中《欽定重刻淳化閣帖釋文》

王澍《淳化秘閣法帖辯正》

清顧復《平生壯觀》卷一

清高士奇《江村消夏錄》卷一《江村書畫目》卷上

清安歧《墨緣匯觀》卷上

裴景福《壯陶閣書畫錄》[12][29]

三、成書過程的兩種說法 《一》殷鐵石拓於大王書一千字不重者,一夕進上須發盡白

論及《次韻千字文》,諸家咸引《尚書故實》:千字文:梁周興嗣編次,而有王右軍書者。

人皆不曉其始,乃梁武教諸王書,令殷鐵石於大王書中拓一千字不重者,每字片紙,雜碎無序。

武帝召興嗣謂曰:『卿有才思,為我韻之,興嗣一夕編綴進上,鬢發皆白,而賞賜甚厚。

右軍孫智永禪師自臨八百本,散與人間諸寺各留一本。

永往住吳興永福寺,積年學書,禿筆頭十甕,每甕皆數石,人來覓書,並請題頭者,如市所居,戶限為之穿穴,乃用鐵葉裹之,人謂為鐵門,限後取筆頭瘞之號,為退筆塳,自制銘志』[30]嗣後《劉賓客嘉話錄》、朱勝非《紺珠集》[31]『皆全與李綽尚書故實相同,間改竄一二句』[32]

元朝李治就對此材料有所懷疑:『晉書又稱誕書,比訖須發盡白,此更不可信者。

前人記周興嗣一夕次千文成,須發變白,已屬繆妄』[33]然須發變白並非絕無可能[34],顧炎武《日知錄》[16]又疑永師退筆唯退筆頭,何來數石?

所疑雖有可商,然由此可見代有其人斥之小說家語。

考《尚書故實》尚書即張延賞《726—787》,是書之作,當在延賞公遊仙以後,作者李綽檢《通志》《秦中歲時記》一卷(李綽撰)[35]《尚書故實》一卷(唐李綽為張延賞客因録延賞事)[36],雖不解此客為客座或為門客,然其書成在肅宗之後《756》可判。

又《舊唐書》卷二十』太常博士錢珝、李綽等奏論』[37]若果為其人,則更在昭宗之時,是書之成,必在中晚可知,且書中亦明言:『而有王右軍書者』,而非『而為王羲之書者』,取王書片紙或為全文不可辨於是說之中,若有《王羲之書千字》在尚與後說無分,然否認王羲之書存在後,乾隆又定『實雙鉤本也』於帖上,則近代考證數公先有幼學千字為周興嗣次韻之常識,又有帖上有人以雙鉤定其偽帖之成見,一九八一年啟功、徐邦達、劉九庵、王以坤等先生從法帖雙鉤、臨寫、避諱諸條再證其為取自諸書亂集而成,積重難返,遂使《王羲之書千字》蒙冤。

《二》《次韻千字文》為王羲之臨鐘繇所書千字、周興嗣次韻之、殷鐵石摹次、蕭子雲寫傳於智永

武平一《儀鳳-開元末》《徐氏法書記》中有:『梁大同中,武帝敕周興嗣撰《千字文》,使殷鐵石模次羲之之跡,以賜八王』[38]伯藏敦煌文獻《珠玉鈔》P.2721第六十二行至第六十三行:千字文鐘繇撰李暹註周興嗣次韻。

是說早於《尚書故實》,然後人常以《尚書故實》難之,即以閻若璩『近而得真』[17]之理,亦當以此為確。

關於《珠玉鈔》年代的考辨,詳見王喆《<珠玉抄>成書年代及作者考》[39]。

又日本《古事記》:『科賜百濟國,若有賢人者貢上。

故受命以貢上人,名和邇吉師,即《論語》十卷、《千字文》一卷,並十一卷,付是人即貢進』[40]前人文章常有疑問,以為《論語》尚可《千字文》何以得有、多有論及鐘繇、王羲之,然考辨不確,茲以符力《關於《千字文》的制作、別本以及對《千字文》傳入日本一事的淺見》[41]為主幹詳考如下:

《宣和書譜》王羲之目行書條下,即錄:書魏鐘繇千文。

[42]伯希和《千字文考》類比當時所出曹弗興之畫,指斥宋徽宗著錄此本亦為當時民間偽造《王羲之書鐘繇千字文》,其上仁宗朝駙馬李瑋之印非假[12],則伯希和『將其字句重編一回,另外加上名字和圖章』[13]之說為妄,李燾《續資治通鑒長編》:冬十月癸亥,秘書監李至言,願以上草書千文勒石,上謂近臣曰:千文蓋梁得鐘繇破碑千馀字,周興嗣次韻而成,詞理無可取,孝經乃百行之本朕當自為書之,令勒於碑陰,因賜至詔諭旨。

(托克托《宋史》卷二六六略同》[43]當時李至提議,以禦書《草書千字文》為碑、太宗為了使自己刻石之跡為與唐玄宗同的《孝經》,故批駁是書『詞理無可取』。

然亦於通篇王書言得於鐘繇破碑。

歐陽修於《新唐書》之外,關於千字猶有論及《集古錄》:《梁書》言武帝得王羲之所書《千字》,命周興嗣以韻次之。

今觀法帖有漢章帝所書百餘字,其言有『海咸河淡』之類,蓋前世學書者多為此語,不獨始於羲之也』[44]馬端臨《文獻通考》:『鼌氏曰:梁周興嗣撰,釋智永所書。

後村劉氏曰:嘗疑千字文,世以為梁散騎常侍周興嗣所作。

然法帖中漢章帝已嘗書此文殆非梁人作也』[45]歐陽修似乎通過漢章帝《辰宿帖》知道了更早的千字文,且不是早於馬端臨以為的梁周興嗣所撰的,而是王羲之的千字。

晁公武《郡齋讀書志》續千文序:『昔周興嗣次王逸少所書千字為韻語,以便觀省,後世謂之千文』[46]

日藏寫本文獻《千字文》李暹序註:『《千字文》者,魏太尉鍾繇之所作也。

…逮永嘉,…又逢暑雨,所載典籍,從茲糜爛,《千字文》幾將湮沒。

晉中宗元皇帝恐其絕滅,遂敕右軍瑯琊之人王羲之繕寫其文,用為教本。

但文勢不次,音韻不屬,及其將導,頗以為難。

至梁武帝受命員外散騎侍郎周興嗣,令推其理致,為之次韻也。

…』[3]為以上諸說做了總結,然前代學者如伯希和《千字文考》引據森立之《經籍訪古志》、傅增湘《藏園群書經眼錄》卷二經部二小學類所引《纂圖附音增廣古註千字文》序皆引後文,大抵抄手不經,貽誤學者於此失之眉睫。

楊海文《日本藏北朝李暹『註《千字文》序』兩種校訂》[3]獲其影印全文過錄,原帙方可知之,晉元帝正是中宗,《書品》亦列其為中上,重視法書非無可能。

是書殷鐵石拓過,猶未成為定體,檢蕭子雲本傳有『自雲善效鐘元常、王逸少而微變』[47]又《梁蕭子雲論書啟》『嘗答敕雲:臣子雲奉敕,使臣寫千字文,今已上呈』[48]其後皆論書體而非創寫才思,故知其『寫』《千字文》為鐘王書體。

子雲又為智永師,則是脈源流得列。

關於智永在此千字文中的貢獻,見後《寫本時代的奇跡》。

小學之書歷代名手寫定之例,並非空穴來風,早於《次韻千字文》同列小學類的《急就篇》既有此例:顏師古《急就章註》自序:『舊得皇象、鐘繇、衛夫人、王羲之等所書篇本,倍加詳覈,足以審定』[49]又馬澄《逸少正書目錄》:『右軍《勸進》、《洛神賦》諸書十餘首,皆作今體。

唯《急就篇》二卷,古法緊細』[50]亦因『書寫』古跡也。

《急就篇》『所書篇本』可用詳覈,『書』字之意可知矣。

晁公武《讀書後志》、黃伯思跋皆承此說。

《傳授古人筆法人名》所列書法脈絡:『蔡邕受之神人而傳之蔡瑗及女文姬,文姬傳之鐘繇,鐘繇傳之衛夫人,衛夫人傳之王羲之,王羲之傳之王獻之,王獻之傳於外甥羊欣,羊欣傳於王僧虔,王僧虔傳之蕭子雲,蕭子雲傳之僧智永,智永傳之虞世南』[51]其說提及彥遠,知在彥遠之後,然承傳之序歷代可知。

又宋羊欣《采古來能書人名》、齊王僧虔《論書》『鐘有三體:一曰銘石書,最妙者也;二曰章程書,《世》傳秘書,教小學者也』[52]又(劉)宋王愔《文字志目》有『古今小學三十七家, 一百四十七人。

筆勢五家』[53]則小學與列文字可知。

亦可想見『書寫』小學篇本之時,書聖不過書手而已。

四、猖狂的造偽者

宋徽宗鑒藏並著錄《宣和書譜》後,是書始在書法史上有名。

其後承傳有序,作偽必在宋前。

用紙為楮紙,徐邦達認為此料五代以後方用於書,遂以為是可疑之處[15],敦煌文書用紙通常是由大麻及楮皮造成,極少數為苧麻或桑皮所制[54],可知作偽者於紙並無不查。

祖『正』父『曠』,『書聖』家諱,於此帖中不隱直書,諸家以為其偽立判,《經史避名匯考》卷三十五[55]所列尤詳,然所舉之例皆日用宴集,考《禮記》:『《教學》臨文不諱』[56],偽者通經熟手,於此可知。

徐邦達發現:文首『二儀日月』至『離感悲傷』還能次韻成文、『禹通九郡』至『焉哉乎也』又勉強屬句。

清泉主人踵事增華,於《王羲之書鐘繇千字文並註解》一文中比勘詳確,其中字句,或有時而可商[57],梁虞龢《論書表》『古質而今妍,數之常也』[58]不可克讀之說,可以休矣。

『代』、『鴻』、『虎』、『畀』、『綸』、『清』、『研』,原帖所無,竟敢妄加其中,以為唐宋之間《千字文》人不可知,察敦煌文獻中《千字文》不下數十種[59],童子亦得難之,其人真大幸也,難其書者,竟於乾隆、近世方有之?

是帖一『、』最為驚艷,晉衛夫人《筆陣圖》有:『、如高峰墜石,磕磕然實如崩也』[60]以此入帖,看似露怯,實則自信其書可亂鐘王之筆,是人狂妄於此可知!是『、』疑為殘字之外,亦有可能為管錫華先生所言頓點號[61],然其別出永師千字之外歷然。

又《陶啟四》有『摹者所采字,大小不甚均調』,觀今書帖,字體正如此類。

『又逸少學鐘、勢巧形密,勝於自運』[62]故前加『鐘繇撰』『勝於自運』、徐浩《古跡記》:『楊師道進』本前『雲:晉右軍將軍王羲之正書』可知『右軍將軍王羲之…書』[63]題款初唐即見其例,《觀鐘繇法書十二意》言鐘書『真跡雖少,可得而推』[64],是題正中下懷,有此題法,即定其偽於南朝亦足亂真,偽者精審可知,然梁武帝發逸少於元常子敬之間、唐太宗深愛羲之,不偽於上有所好以媚其主,唯於舉世皆知《次韻千字文》之唐宋間始創偽其帖,滑天下之大稽乎?

況復是書全假,其所祖法,不可原帙世間?

書帖辨偽常言及之雙鉤,於此讀屏時代,尚可指其紕繆,況復寫本時代,書手遍佈天下、刻本尚未興起之時?

且是帖為真為偽,非可斷限時代,王羲之奉敕臨書,不可雙鉤一二乎?

以上諸條,唯以文獻考之,以正楊新《王羲之臨鐘繇千字文》[12]、啟功《說千字文》[14]、徐邦達《古書畫偽訛考辯》[15]、所引歷代諸說辨偽之誤,自古『說無易,說有難』,愚仿毛奇齡《古文尚書冤詞》,即墮平生敗筆,亦願可深化古文之研究。

且歷代鑒藏儼然,王肯堂《鬱岡齋帖》論及:『米元章書家申韓,豈妄許可者,亦稱此帖筆力圓熟,定為王右軍書』[12]《米跋雖亡,王引可知,徐邦達疑此說偽,無據》,是書之偽,不可孤妄定之。

當代掃描技術已經十分發達,畢加索、達芬奇、梵高等油畫已可分析層次、定其年月,故宮亦有設備,歷代紛紜,一驗便知。

五、梁宮王羲之書的保存情況

張懷瓘《二王等書錄》中,對貞觀以前二王書跡有清晰的梳理:東晉『二王之書,當世見貴,獻之嘗與簡文帝十紙…此書為桓玄所寶。

…將敗,並投於江』劉宋 『二王縑素書珊瑚軸二帙二十四卷,紙書金軸二帙二十四卷,又紙書玳瑁軸五帙五十卷,並金題玉躞織成帶。

又扇書二卷,又紙書飛白章草二帙十五卷,並旃檀軸。

又紙書戲字一帙十二卷,並書之冠冕也。

自此以下,別有三品書,凡五十二帙,五百二十卷,並旃檀軸。

其新購獲者為六帙一百二十卷,既經喪亂,多所遺失』蕭齊『齊高帝朝,書府古跡惟有十二帙,以示王僧虔,仍更就求能者之跡。

僧虔以帙中所無者,得張芝、索靖、衛伯儒、吳大皇帝、景帝、歸命侯、王導、王洽、王珉、張翼、桓玄等十卷;其與帙中所同者,王恬、王珣、王凝之、王徽之、王允之並奏入秘閣』此句極應註視,蕭齊之時已收全同之帖,殆唯求其跡、不求其真。

『梁武帝尤好圖書,搜訪天下,大有所獲, 析而裝之,更加題檢,二王書大凡七十八帙,七百六十七卷,並珊瑚軸織成帶,金題玉躞』

梁宮所收遠超前代而造其極、所收書中大有偽書雜廁其間,《觀鐘繇法書十二意》、《與梁武帝論書啟》可窺一斑,即便行書帖中無《魏太尉鐘繇千字文》、所收偽帖亦無全帙,必須字字集摹,方可備周興嗣次韻?

然元帝一炬,『歷代秘寶,並為煨燼矣』是後『其間得存,所餘無幾』[65]故需集摹王書而為《集王聖教序》《萬歲通天帖》,《魏太尉鐘繇千字文》之脫缺,確應摹集它帖,以足千字,然原帙為用可見,近來家辨偽其實誤祖為孫。

六、寫本時代的奇跡

寫本時代文本不易固定,版本極多,諸家考辨尤費心力,大抵所出之時未經詳核,其所貯藏亦不精辨。

『智永禪師自臨八百本』以真、草二體並存可資對校,又『散與人間諸寺各留一本』以免『古今圖書於今盡矣』。

『永往住吳興永福寺,積年學書』為子敬書馳名之地,『人來覓書,並請題頭者,如市所居,戶限為之穿穴,乃用鐵葉裹之,人謂為鐵門』[30],智永本人受此光顧,其所書瀚散於人間諸寺者亦同此理,即便不示外人,禪師自覽亦必不少,故唐經錄《開元釋教錄》《大唐內典錄》已用『千文庋藏』,而俗世所用,則在趙宋周湛之『千文架閣』,自茲以後,智永千字亦可與藏經目錄、檔案藏架之考古資料對勘,況復今世仍有永師真跡,書跡亦為鐘王一脈。

然經歷代『書寫』,真偽相雜,定本考辨,尤需用工,以『呂』字為例:啟功《說千字文》考辨『呂』本為『召』且以語出《呂氏春秋》,且對仗謹嚴,筆者粗檢嚴鐵橋《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律召』二字未得,然『律呂』竟於夏侯玄《辨樂論》中三出、荀粲《奏條牒諸律問列和意狀》中六出、阮籍《樂論》《聲無哀樂論》亦具載之,[66]千字欲教諸王小學,何以求僻語以成學究詞庫?

是故『律呂』非假,可驗徐鉉、懷素於此非為不審,而永師千字世傳真假混雜,亦可知之。

文成對仗,律詩、律賦之體,梁宮雖有濫觴,未可視為規矩。

如庾信《哀江南賦》南朝賦作之大成,亦有散句。

故不可以今例古,妄下斷言。

七、題《冤詞》後

毛澤東《論主觀主義》中說:『離開了實際情況的調查,就要墜入空想和盲動的深坑…批評要防止主觀武斷和把批評庸俗化,說話要有證據』,前代諸家審慎,覃思終得其真,乾隆意斷『雙鉤』,遂引後來紛紜,王書片語隻字,可奉法帖圭臬。

然此多近千言、臨於鐘繇者反下之乎?

是知士不有遇,文亦有不遇也!詩聖身後騰聲,宋始千家註杜;程高付梓以前,秦關百二已出。

若以宋時之杜公,遙想唐時心跡,遇合乃所願焉,文章蔑雲進矣;亦如妄想程高數月重排後四十回、則程高遠勝雪芹,何用惜其未完?

[67]況復千載以還,百代書手藏家,精誠奉保,豈可以一時不察而輕忽之哉?

某靈精斷爛、魂神惚恍,見此書前已墜『無可無不可,不期然而然』之境,然竟於此寤寐思服、磨心困手,是王仁、王羲之、王肯堂、王澍諸公召我勤功乎?

『天生才甚難,不忍以微瑕棄也』。

感慨系之,並書於是。

餘忽橫議,實不自許,敬俟明哲,定其可否。

庚子年正月初七 逢景安山之文

參考文獻:

[1]《毛澤東選集》第一卷,[M]人民出版社,1968年,90頁

[2]姚思廉《梁書》卷四十九[M]點校本二十四史修訂本、李延壽《南史》卷七十二[M]點校本二十四史修訂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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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坤澤 西北大學地質學系2017勘查技術與工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