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靳輔的意難平
陳天一還是走了。
被羈押在獄神廟的兩年,他拖著因治河被掏空的身體,一邊受著權臣的傾軋,皇權的擠兌。
一邊又以近乎自殘的方式,寫下了滿墻的治河方略。
這字字句句,熬得都是他的心頭血。
有些人活,是為追名逐利。
像索額圖、明珠,也像高士奇和徐乾學。
而有些人活,是為了做點什麼,這個『什麼』,可大可小,卻是必須終其一生才能完成的信仰。
很顯然,陳天一就是這樣的人。
陳天一這一生的信仰是治河,在他眼裡,看不到皇權,也看不到名利,更看不到累人的世故圓滑。
唯一能看到的,就是那孜孜不倦,又甘願嘔心瀝血的治河熱忱。
放在大環境裡,陳天一是癡,也是赤。
是驚世駭俗的離經叛道,也是令人肅然起敬的經世大才。
他就像是黃河裡的一條逆流而上的『孤魚』,揣著一顆雖千萬人吾往矣的心,滿身韌勁地往前沖。
但這種韌,就註定了他會被洪流擊碎。
因為這世道,這人,這體系,都容不下一個不會低頭的陳天一。
徐乾學最後一次探望陳天一,看著那滿墻的字,說『天一還是死了好』。
為什麼死了好?
他震驚又心痛,羞愧又自豪的眼神解釋了一切。
他們這群人,不論是官,還是皇帝,都在為了手中的權利汲汲營營,機關算盡,甚至不惜辱沒自身良知,隻有陳天一跳出了權利的漩渦。
但陳天一這樣的人活著,不是成了權利傾軋的工具,就會被權利所不容。
好端端的,陳天一為什麼會被囚兩年?
甚至直到死,都沒能走出獄神廟。
說到底還是權利不願放過他。
活的時候,陳天一為了治河殫精竭慮,透支生命,死的時候,不僅無榮無譽,還帶著一身污名。
草席子一卷,便結束了他平凡又偉大的一生。
這樣的結局,誰不痛心疾首。
但比起活著受質疑,是不是又好些?
接到陳天一的死訊,靳輔一臉木然,面對妻子的安慰,他面無表情地說道:『我不哭,天一死了才好,死了就解脫了』。
可話音剛落,靳輔就淚如雨下。
看到這一幕,都會以為靳輔的哭,是因陳天一的死。
但仔細琢磨一下,不禁愴然、悲怮。
靳輔不是哭陳天一的死,而是哭他這樣的經世大才,沒有死在黃河上,卻死在了黨派鬥爭裡。
也哭黃河沒有治理完,就失了陳天一這樣一個『河伯』,以後黃河怎麼辦?
兩岸的百姓怎麼辦?
一想到這,靳輔就意難平啊。
但更意難平的是,直到死,陳天一都沒有等來皇帝的平反。
在劇裡,有一幕鏡頭格外戳心。
靳輔和陳天一站在囚車裡入京,而於振甲則高高地騎著馬出京。
一個是階下囚,等待他們的,可能是皇帝的死判。
而另一個是升官走馬上任,後面還跟著一串匾額榮譽,極盡風光。
對於這樣的名利落差,靳輔不在意,陳天一也不在意。
但在陳天一死後,看著於振甲拆了減水壩,加寬河道,讓陳天一畢生心血付之東流時,靳輔心痛得無以復加。
這種心痛,在於振甲繼續沿用陳天一的治河方略,終於讓黃河安瀾時就更強烈了。
平生對皇帝沒有任何怨懟的靳輔,面對皇帝對於振甲的贊許與肯定,露出了明顯的敷衍與憤懣。
靳輔的沉默,無動於衷,都在宣泄著對陳天一結局的意難平。
憑什麼陳天一要抑鬱而終,而於振甲這個占人成果的『庸臣』會得到所有的榮譽?
靳輔心裡不甘啊,也替陳天一叫屈。
陳天一到死,都沒有得到皇帝的平反。
02:帝王的算計與瘋狂
後期的皇帝,做了很多令人費解的事情。
比如他對靳輔與陳天一的猜忌,來的沒有緣由,又是那麼的不寒而栗。
比如向來講究朝堂勢力要相互制衡的皇帝,為什麼突然之間,就將明珠一黨連根拔起?
更比如,皇帝能赦免靳輔的抗旨,為什麼對陳天一卻要囚禁到死?
實際所有的問題症結,都要回歸到皇權上。
縱觀整部劇,由皇帝親手提拔起來的官員,不過區區六人。
其中四人,是在統一臺灣前提拔的。
分別是明珠、靳輔、陳天一以及高士奇。
這些官員裡,有權臣,也有能吏,可謂是有『黑』也有『白』。
權臣替皇帝在朝堂裡廝殺,壓制老派的滿清貴族。
而能吏給皇帝治理黃河,掃清平三藩,收復臺灣的障礙。
皇帝能從一個羽翼未豐,處處受制的幼虎,成長到如今人人忌憚的老成帝王,這四人可以說是功不可沒。
帝王的牙齒沒有長成之前,皇帝對明珠的貪,高士奇的窺,都可以忍。
畢竟那點錯,在他們的用處面前微不足道。
對明珠、高士奇如此,對靳輔和陳天一又何嘗不是。
但等帝王猛虎長成,從牙齒到身軀,無一不健碩,強勁。
如今的他,再也不是坐在龍椅上受朝臣挾制的少年天子。
而是站在至高無上的皇權巔峰,睥睨天下的帝王猛虎。
以前能忍的事情,現在就不能忍了。
人性裡的偏執與瘋狂,更是在皇權的加持下,暴露得淋漓盡致。
看過《康熙王朝》的應該都知道,康熙從登基到親政,再由親政到真正掌權。
這一路走來,走得極為不易,甚至可以說是憋屈。
說直接點,他為政的前二十年,幾乎都在隱忍,蟄伏。
收復臺灣,就是他皇權的一個分水嶺。
而孝莊太後的去世,更意味著他人性最後一道枷鎖的消失。
沒了任何束縛的帝王,舉手投足間,都是叫人膽寒的威懾力。
他後面提拔於振甲,徐乾學,極盡帝王權術。
劇裡皇帝拿明珠開刀,乍一看比較突兀,實際仔細想想,還是有跡可循,這個痕跡就在大阿哥和靳輔身上。
那場打佈庫戲,大阿哥被太子打得頭破血流,作為父親的皇帝,卻制止太監上前拉架。
明面上,是太子欺負大阿哥。
可實際呢?
能和皇帝打得不相上下的大阿哥,和太子過招不到兩回合,就故作認輸。
是忍讓,還是挑釁,並不難琢磨。
正因為皇帝看出來了,才任由太子的拳頭失控一般揮向大阿哥。
太子是什麼?
和帝王一樣,也是皇權的象征。
挑釁太子,無異於也是挑釁皇權。
大阿哥的心思,不是一天兩天。
從前皇帝不願打破朝堂局勢,就睜隻眼閉隻眼,更甚至還樂享其成。
但現在的皇帝,已經強大到沒有任何顧忌。
大阿哥這時候再挑釁皇權,無異於觸及了逆鱗。
明珠購買五萬畝水田本不是大錯,可錯就錯在皇帝對靳輔有猜疑了。
這份猜疑,連帶著從前明珠和高士奇為了恭迎皇帝,想方設法替靳輔說話,都成了結黨營私。
皇帝對明珠有了結黨營私的懷疑,再去看那五萬畝水田,就處處透著挑釁與背叛了。
明珠能從河務那裡買五萬畝水田,靳輔當真毫不知情?
顯然皇帝不信。
這時候靳輔和陳天一再上演一出抗旨,更是坐實了皇帝的懷疑。
比起那五萬畝水田,皇帝真正介意的,是他的皇權受到了藐視。
在皇帝看來,此時的朝堂,索額圖和太子作威作福。
明珠和高士奇以及大阿哥又野心勃勃,靳輔和陳天一民間呼聲蓋過帝王,還藐視皇權。
不論怎麼樣,這個朝堂必須見血了。
隻有見血,才能殺雞儆猴,才能給皇權立威,那麼殺誰呢?
殺索額圖,就會動太子,也會動滿清貴族,牽一發而動全身,這個代價太大了。
這麼一看,陣營大多都是沒有根基的漢官組成的明珠陣營,成了最合適的『雞』了。
而靳輔和陳天一就淪為了這場權利鬥爭的犧牲品。
靳輔和陳天一,他們的結局一個是革職,一個是被囚禁至死。
倆人的結局,最能看出帝王的無情。
皇帝不殺他們,不是因為心軟,而是深知倆人並沒有錯。
真殺了,他這個帝王做得再好,也難逃史筆如鐵,難逃天下人的悠悠之口。
但如果都赦免,那帝王的權威就被倆人踩在了地上。
如果抗旨都能全身而退,皇權威懾力何在?
所以,陳天一才被囚禁至死,又死後多年,都沒有得到平反。
03:被皇帝算計最慘的,是於振甲
明面上看,陳天一是最可憐的。
什麼都沒有做,就淪為了皇權的犧牲品。
但跳出這個棋局,站在歷史的長河上再去看這段劇情。
毫無疑問,陳天一才是最大的贏家。
所有人都深陷權利的評判裡,隻有陳天一,在歷史這卷畫冊上留下濃墨重彩的一筆。
那麼這部劇,誰才是最可憐的?
是被皇帝抄家的明珠,還是被皇帝活活餓死的索額圖?
都不是,真正可憐的,是被皇帝一路提拔重用的於振甲。
為什麼於振甲是最可憐的?
作為帝王,而且還是胸有丘壑的帝王,康熙面對於振甲的迂腐和愚魯是百般看不上的。
這點,從於振甲剛出場,皇帝表現出來的態度也能看出來。
但即便如此,皇帝還是要重用。
因為於振甲這麼一個被封建禮教洗腦的官員,對於皇權而言,是最沒有威脅的。
再往深層次想,被封建禮教洗腦的於振甲,也是『愚化』普通民眾的一大利器。
於振甲的清廉,讓他備受百姓推崇。
他的那套君臣綱常,自然也會被百姓奉若神旨。
皇帝隻提拔了一個於振甲,就籠絡了一大波『順民』。
面對於振甲的問題,有些人看破不說破,全當看一個笑話。
隻有靳輔和陳天一,想要把他罵醒。
最耐人尋味的是皇帝,他明明看不上於振甲,更知道他的問題根源,卻也是看破不說破,還給予他無上的權利。
讓於振甲在毫不知情的情況下,成了維護皇權的一把利刃。
於振甲是整部劇裡最具有爭議性的一個角色,但他的善良與正直,卻是最毋庸置疑的。
讓不懂河的於振甲去治河,這是皇帝對於振甲做過的最狠決斷。
成了,是皇帝的功勞。
敗了,於振甲要面對的是什麼?
是天下人的千夫所指,是黃河兩次決堤,兩岸幾百萬亡魂對他的良心譴責。
這對善良的於振甲而言,是靈魂的凌遲。
能絕望到兩次投河,於振甲心裡的痛苦可想而知。
讓一個善良的人,在他毫不知情的情況下,幹著天下最狠的事情,這是康熙的冷漠之處。
陳天一的結局固然叫人唏噓,但從生到死,甚至死後,他都是鐵骨錚錚,蕩氣回腸的能吏。
而於振甲呢?
從始至終,甚至直到最後一刻,他都是被禮教,被皇權洗腦的可憐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