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為等待講述的劉桂英奶奶
2021年11月16日,安徽合肥『走出野人山的女兵』劉桂英仙逝,至今已有年餘。
前段時間不斷催促老姐梁穎和老夥計阿炳把聽打稿整理出來,希望可以在劉奶奶周年祭的時候發佈8年前給她做的口述歷史。
阿炳終在11月7日發來整理稿,可惜這段時間瑣事纏身,直到今天才將劉奶奶的口述發出。
8年前的仲夏,我大箱小箱拖著攝影設備到劉桂英奶奶家,湊到耳邊跟她說明身份和來意後,奶奶拍手歡迎遠方貴客。
為了錄像,劉奶奶特意戴上中共為紀念抗戰勝利六十周年而頒發給她的紀念章,當年能得到這枚紀念章的國軍老兵並不多。
聽聞奶奶聽力退化嚴重,我特地提前到超市買了提板書寫提問,不想到了現場才發現奶奶視力與聽力無二,隻能扯著嗓子在她耳邊聲嘶力竭得喊出問題。
轉瞬8年,早該整理並發佈的口述稿一直拖到現在,得虧梁穎和阿炳將劉桂英奶奶的口述整理出來25000餘字,此後本號將分9篇連載,以此懷念奶奶,希望奶奶在天堂一切安好。
小貓叫,小狗跳,小朋友拍手笑。
民國時期的長沙城 圖片來源:網絡
我出生在湖南長沙郊區,我不記得我具體的出生日,大概是一九二零年八月出生的。
我是農家的孩子,現在九十多歲了,也算是個活化石了,我見證這個國家一百年的歷史,慘得很,苦得很。
當年長沙邊上那個地方三天兩頭就是幹旱,所以那邊的莊稼每年都欠收,那時候我的父母常年因為欠收沒得吃。
我上頭還有姐姐哥哥,我都不記得了。
註:上海慈善網《民國長沙的慈善救濟事業》一文有載長沙幹旱,印證劉奶奶的回憶:民國十一年,長沙大旱,長沙縣教會積極參加政府的救災工作,設施粥站,收容兒童。
詳情請查閱:
https://www.scf.org.cn/csjjh/n3421/n5604/u1ai277446.html
大概是我三歲那時候,那也是荒年,我就跟著母親走十幾二十裡路到長沙市去討吃。
那時候我記得母親手裡還抱著一個小娃娃,我跟著她後頭小步地跑。
那時候長沙市區市民的生活都還好,我們討點飯吃還是能做到的。
到長沙之後,母親就把我送給一對劉姓老夫妻做孩子。
劉姓的人家沒有生娃,生活很孤單,我就跟他們姓劉,我自己的本姓已經不記得了,模模糊糊記得似乎是姓『瞿』。
我在劉家也很苦,我本來是個很活潑的孩子,後來離開了母親,天天想母親就變得癡癡呆呆的,眼光也癡呆,成天就是望著行人,想在眾人中找自己的母親。
對於一個小孩來說,這個過程是很痛苦的。
這段時間當然也不長,時間就這樣消磨掉了我對母親的記憶和思念,從此我就跟著劉姓養父母。
劉姓養母沒生育過孩子,因此她的母愛並不健全。
我長到大約五歲的時候,有時晚上還會尿床,但這並非故意,隻是小孩子的一種毛病。
劉姓養母畢竟不是親媽,不曉得按時叫我尿尿,還經常打我掐我,想起來相當痛苦,如果是自己的母親,愛心會多一點,也會打得輕一點。
我的養父母帶了我幾年就雙雙去世了。
他們也不是長沙人,養父是在美孚洋行做事的山東工人,地位很低,但是生活很平穩。
長沙橘子洲路的美孚洋行舊址
美孚洋行主要推銷那個點燈的煤油,洋行的美國人喜歡用山東人,山東人個子高大,也比較忠厚。
他們就把山東人調到其它省使用,比如調到湖南省,這個人在湖南省沒有什麼親戚,就不會有什麼千絲萬縷的來往。
所以我的劉姓養父母就這樣調到湖南長沙,後來他年紀也大了,去世的時候還不到七十歲。
美孚洋行從山東同時調過來的還有一幫人,即是同鄉又是朋友,他們安葬我父母後,就把我送到長沙慈善機關收養。
那個時候長沙有兩所孤兒院,一所是南門孤兒院,專收沒有父母的男孩子,北門那邊有所孤兒院是專門收小女孩子的。
當時的慈善機關有公辦和私人兩種,私人辦國家籌。
我讀小學的時候就到了孤兒院,那個院長是個女的,因為我姓劉,她便給我取名『劉桂英』。
劉桂英奶奶在講述
我在這裡讀書生活也不苦,一天三餐飯都有小菜,各方面都很周到,讀書也很正規。
讀一年級的時候,我記得第一課的內容是:『小貓叫,小狗跳,小朋友拍手笑』 這是第一課,也說明那個社會是很好的社會,課堂也適合小孩,小孩子帶唱帶念的,我現在還記得這一課。
我就在孤兒院一直生活到六年級。
這個女院長是一個很博學的學者,她除了教課文之處,經常還要在課堂中增加一點古文古詩詞,讓大家學《阿房宮賦》。
還增加一問一答,讓我們提高古詩詞水平。
我到現在還能夠背很多古詩詞,最厲害的時候我能背出上萬首古文詩詞。
比方白居易的《長恨歌》,有八百多字,《琵琶行》有六百多字,我都能背得出來。
蘇軾的《赤壁賦》、陶淵明的《歸去來兮》、《嶽陽樓》我都背得出來。
我在孤兒院裡學了一點文化基礎,也養成了喜歡看書的習慣,但是後來因為生活的波折就看得少了。
送我去孤兒院的那個叔叔隻是養父一個朋友及同鄉,他這樣安排我也算是人至意盡了,把我安排在這樣一個場所,能夠學文化。
那個時候長沙學文化的女孩子很少,有錢的小姐學一點,一般窮人家的孩子想學文化沒有條件。
學習是要錢的,慈善機關收養是有條件的,所以我能夠很幸運的讀了幾年書,這是我生最大的幸福和快樂。
我的前途和經歷都是因為有這樣的文化,後來在毛澤東時代受批鬥和折磨,也都是這點文化害的我。
我要隻是單純的一個不識文化的村婦,就不會受到毛澤東時代三十年的苦難。
張學良膽大野心大,但他是歷史罪人。
1936年12月13日,西安著名報紙《西北文化日報》關於西安事變的首次報道。
大概是我小學五六年級的時候,就是一九三六年,張學良在西安搞事變,把蔣介石扣押了,這件大事轟動了全國。
那時候全國老百姓都擁護蔣介石,都希望張學良把蔣介石放出來。
我們的院長天天在天津祈求上天保佑蔣委員長,那時候隻有蔣介石才能夠穩定中國的時局。
彼時的共產黨在跟他鬥爭,日本人也在步步入侵,國家很危險。
各省電報都像雪花片一樣發來,全國人民都要求張學良釋放蔣介石,全世界各國也都來電要張學良放蔣介石,如果把蔣介石殺掉了,中國便亂了套,日本人進攻也就更便利,所以蘇聯的斯大林來電報要求放蔣介石。
張學良膽子大野心大,但他也是歷史的罪人。
如果沒有張學良的『西安事變』,以後的歷史就會改寫。
張學良是東北軍閥張作霖的兒子,在北伐戰爭時有很多軍閥,比如吳佩孚、段琪瑞、馮玉祥,還有東北的張作霖。
張作霖的軍事比較強硬,蔣介石這個時候沒多少軍事力量。
後來張學良跟蔣介石合作,東北易幟了,張學良為國民黨立了功,所以蔣介石也跟他結拜為兄弟。
但是後來他聽了愚惑,想把蔣介石幹掉,並公開要求不要打共產黨,所以『西安事變』也就發生了。
我那個時候還小,小學沒有畢業,大概十六歲。
我記得一件事情,我們的院長向觀音菩薩求保佑蔣介石。
跟張學良合作『西安事變』的還有一個楊虎城,事變一發生,全國上下都惴惴不安。
『西安事變』和平解決後,民眾抬著蔣介石的畫像遊行慶祝。
『西安事變』解決後,南京市民放鞭炮到機場迎接蔣介石。
那個時候共產黨說國民政府不抗日打內戰,說蔣介石的『攘外必先安內』就是不打日本人,先打我們中國人。
但蔣介石這個話是講得很正確的,這個攘外不一定是針對共產黨,還有各黨派的內鬥,他必須要把各黨派團結好,團結才能攘外,所以那蔣介石那句話並沒錯。
我自己賺錢謀生,生活快樂似神仙。
1918年初雪中的湖南湘雅醫院。
小學畢業以後,我很想進中學繼續讀書。
平常時候我就在孤兒院裡頭玩,也沒有人知道我。
我住的地方跟湘雅醫院是斜對門,隔著馬路。
湘雅醫院是美國人辦的,辦了好多年也很有名,那時候北京的協和醫院和湖南的湘雅醫院是長沙並列的兩個大醫院。
湘雅醫院要招收助理護士,但我沒有資格考護士,護士都要初中以上的學歷,我要考還要再學三年。
我隻有小學畢業,隻好到湘雅醫院考取了助理護士,也就是變相的工人。
那個時候美國人給我每月發十二塊光洋,那個銀洋圓溜溜的敲著有回聲,十二塊錢對我們來說是很大的一筆錢。
我在湘雅醫院當助理護士做的工作,也就是把病人的病床收收擦擦,接送病人,該喂飯的喂飯,洗臉的洗臉,把病房打掃幹凈。
每個月拿到十二塊錢,就感到滿足了。
這個時候每月要交六塊錢的夥食費,這個夥食費沒有用完也會退一塊到兩塊,沒有人貪污夥食費,很好很清廉。
我很高興能夠自己能賺錢謀生,那個生活象神仙一樣快樂,這時已經是一九三七年。
火一燒起來人完全沒有思考能力了,隻有一個本能:跑!
一九三八年,我正式在醫院裡工作。
武漢戰事吃緊,蔣介石說長沙是個很重要的軍事地段,如果日本人打到長沙來,他就把長沙燒掉,就叫『焦土抗戰』。
為了國家要毀掉長沙,這是當時國民黨軍事委員會做的決定,但要在最危急的時候才能放火。
到十二月份了,日本要打來了,大家都做好了準備。
那個時候中國人有一種『恐日病』,一聽到日本人又殺人又放火就害怕。
日本發動『七七事變』後打到上海,再打到武漢,就象閃電戰術,打得非常得快,中國很弱,軍隊節節後退,慶幸靠著蔣介石一點軍備。
『文夕大火』後的長沙城。
因為戰事不順,所以就發生了長沙大火。
當地政府事先沒有通知市民疏散,也沒有拉警報,人還在睡覺,半夜還在做夢,就開始放火。
火一燒,市民就覺得日本人快到長沙來殺人了,逃跑的人流就像打開水閘的水流一樣,你不跑就推著你跑,你摔倒了就被踩踏而過。
可憐我當時就在醫院裡,驚醒了,一看到火燒起來,來不及來拿東西也跟著跑,無目的地跑。
那時候我根本不會想先到房裡去拿錢,或者帶上自己的東西,病人也顧不到了,醫生也要命。
完全亂做一套,就像天塌了,什麼也顧不了了。
人完全沒有思考能力了,就怕日本人來了把你抓住,隻有一個本能:跑!
他們在城裡從北門往南門跑,城裡到處都在放火。
事先已經有放火的準備,哪一棟樓歸哪一個負責倒汽油和放火都有安排。
大家就在火裡頭跑,不單是跑,心裡又怕,跑的速度又要快,有摔倒的就爬不起來了,根本沒有時間和機會可以爬起來。
我也算是在死裡逃生了,一路跑一路驚心膽顫,又一路想該跑到哪裡。
那時候的長沙南門有個火車站,但那時候已經沒有車了,隻剩運煤的車皮,擋掛著鉤。
那天我跑到南門的火車站裡,跟著人群人牽人慢慢爬到車皮上坐。
那時候已經是十二月份,晚上也冷,人靠人擠著互相取暖。
爬上車的那一刻倒是不覺得危險了,真正危險的在城裡。
那些摔倒被踩踏而死的、那些那種淒慘的叫聲、那些無助的呼救聲,直到現在,一想到現場我就心驚膽戰。
長沙大火燒了四五天,後來收拾戰場的時候,抬了有三千多死人。
到了半夜,運煤的車就開始往衡陽開,因為怕人顛簸下來,車走得很慢。
我在衡陽就住在街上,在街上坐坐,來來回回得轉。
店家把門全關了不開,沒有人在家裡。
跑出來的難民老的小的,也有生病的,生病的都在那些店家門口躺著。
很慘,又沒得吃,又沒得喝。
那個亡國之痛,亡家亡國之痛,想想心裡就痛。
以上口述由劉桂英奶奶親口講述,如有時間、人物、地點、物品、事件等誤,請不吝賜教。
非常感謝麗江志願者梁穎的辛苦聽打錄入,感謝福建志願者二泉映月《陳炳穎》的辛苦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