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死於1529年,他的思想卻傳到了2022年。《網路歷史》

從廣西返鄉的路上,王陽明病情日重。

一天,他從夢中醒來,問隨行弟子:『到哪裡了?

弟子回答:『青龍鋪』

『船好像停了?

『在章江河畔』

王陽明笑了一下:『到南康還有多遠?

弟子說,還有一大段距離。

王陽明又是一笑,說,恐怕來不及了。

他讓人幫他更換了衣冠,倚著一個侍從坐正了,就那樣坐了一夜。

次日凌晨,他把弟子周積叫進來。

周積跑了進來,王陽明已倒了下去,很久才睜開眼,看向周積,說:『我走了』

周積無聲落淚,問:『老師有何遺言?

王陽明用盡最後一點氣力,向周積笑了一下,說:『此心光明,亦復何言?

嘉靖七年十一月二十九日《1529年1月9日》,王陽明病逝於舟中,享年57歲。

此時船位於江西南安地界。

生前,他創立的心學流派隨著他的建功立業而得以流播,同時又飽受敵視、嫉妒與壓迫;死後,這種局面隨著政治的深度介入,從未曾消解。

但是,就在這樣的思想拉鋸中,王陽明和他的心學,已經深刻地影響並重塑了整個中晚明社會的方方面面。

甚至,影響到了他死後的五百年,影響到了此時此刻的2022年,並將影響到可以預見的未來。

▲王陽明《守仁》畫像 | 網絡

1

成化八年《1472年》,王陽明出生於浙江紹興府餘姚縣一個富裕家庭。

9歲時,他的父親王華一舉考中狀元,全家迎來高光時刻。

但相較於父親目標明確的人生道路,30歲之前,王陽明的人生卻充滿了各種不確定性。

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想做什麼。

他少年時期喜歡習武,不肯專心讀書,總是偷偷溜出去做孩子王,左右調度,如戰場上排兵佈陣一般。

父親見了,很生氣:『我家世代以讀書顯貴,用得著這個嗎?

』他反問一句『讀書有什麼用』,把父親氣得夠嗆。

後來一度喜歡詩文,打算做一個才子文學家。

不過,很快就又興趣轉淡。

他的文友們頗感惋惜,他笑著說,即便學如韓愈、柳宗元,不過為文人,辭如李白、杜甫,不過為詩人,都不是第一等德業。

口氣很大,然而什麼是第一等德業,他心裡其實也沒譜。

他對當時流行的程朱理學感到不滿意,想用實踐去驗證這些大學問,結果一無所得。

在北京,父親的官署裡種有很多竹子。

遵循程朱理學中『今日格一物,明日格一物,必有豁然貫通處』的教誨,王陽明和一位姓錢的朋友相約,從早到晚默默對著竹子,看誰更早透過這些竹子格出天理。

三天後,他的朋友堅持不住了,中途退出。

七天後,他也出現了幻覺,對竹格理遂以一場大病告終。

▲王陽明之父、明朝狀元王華畫像 | 網絡

此後,王陽明轉而學道。

新婚之日,遇見個道士,兩人暢聊養生成仙之道,不覺天亮了才回家。

老丈人派人找了一夜,新娘子急得以為新郎連夜跑路了。

他還曾在九華山尋訪著名的仙家,好不容易找到了兩個奇人,一心想跟人家學習。

結果,一個說他『官氣未散』,另一個隻對他說了句玄語『周濂溪、程明道是儒家兩個好秀才』

沒了。

好友湛若水後來回顧,說王陽明早年有過『五溺』:『初溺於任俠之習,再溺於騎射之習,三溺於辭章之習,四溺於神仙之習,五溺於佛氏之習』

史學大師錢穆說,王陽明是一個多方面有趣味的人,在他的內心,充滿著一種不可言喻的熱烈的追求,一毫不放松地往前趕著。

他像有一種不可抑遏的自我擴張的理想,憧憬在他的內心深處,隱隱地驅策他奮發努力。

他似乎是精力過剩,而一時沒找到發泄的出路。

他一方面極為執著,事不成不罷休;另一方面又極跳動,沉迷『五溺』。

這就是王陽明早年的生活狀態。

一直到30歲之後,王陽明才感到自己沉溺過的東西都不太靠譜。

原因很簡單,這年八月,他在山中修煉,據說狀態很好,但忽然想念起祖母和父親來,塵緣未斷,因此果斷放棄了這條路。

陳來在《有無之境——王陽明哲學的精神》一書中總結道,30到34歲,是王陽明思想泛濫各家到歸本聖學的轉折期。

2

從道家與佛教的出世虛無中擺脫出來後,王陽明開始以自己的經歷和正在建構中的新思想去開導別人,頗有幾分人生導師的意思了。

他在杭州西湖邊的寺院看到一個枯坐的和尚,人家說這和尚不視不言靜坐了三年。

他遂繞著和尚走了幾圈,突然站定,大喝一聲:『這和尚終日口巴巴說甚麼,終日眼睜睜看甚麼!』

和尚猛地驚起。

他盯緊和尚,問其家人。

和尚答:『有老母在』

又問:『想念否?

答說:『不能不想』

他最後告訴和尚,聽從內心良知的召喚,好好生活。

第二天,和尚打包離開寺院,重返人間。

而王陽明自己,也迎來了一生的轉折與苦難。

正德元年《1506年》的冬天,34歲的王陽明仗義執言,上疏請求釋放因彈劾大太監劉瑾而遭逮捕的言官,由此觸怒了權勢熾熱的劉瑾。

結果被廷杖四十,下了詔獄,謫貶至貴州龍場驛當驛丞——一個遙遠的未開化之地的卑微小官。

劉瑾並未放過他,一路派錦衣衛跟蹤,欲加謀害。

在後來的歷史敘述中,王陽明逃離錦衣衛暗殺的事跡被傳奇化:兩個錦衣衛追著他到了江邊,王陽明意識到難以脫身,急中生智,脫下鞋子擺在岸邊,並將頭上的鬥笠扔到江裡,偽造了一個跳江自殺的現場。

而他本人早已登上一艘船,向著舟山逃去。

禍不單行,他乘商船在海上遇臺風,幾度命懸一線。

此時的王陽明有過隱遁不仕的打算,但擔心連累父親,便遵從內心的良知,去了龍場驛赴任。

他帶去的仆人都病倒了,他自己幹起了仆人的工作,種菜、砍柴、取水,為仆人們做飯、洗衣、熬藥,直到他們痊愈。

大家對當地閉塞的環境叫苦連天,他遂充當一名詼諧的說書人,時時活躍氣氛。

人生無法選擇順境或逆境,但可以選擇對待順境或逆境的態度。

熬過百死千難,王陽明即將迎來思想的回饋。

正德三年《1508年》,一天深夜,王陽明忽然大徹大悟,不覺歡躍而起,若癡若狂,隨從們都被他驚醒了。

他悟到以前通過外物去尋求天理,對著竹子格了七天七夜,這條路大錯特錯。

他終於明白,『天下之物本無可格』,應該反過來,『格物之功,隻在身心上做』。

聖人之道不應向外在事理求之,而是向內在求之,『心即理也』

這一石破天驚的發現,被後世稱為『龍場悟道』。

在此基礎上,他提出『知行合一』

在當時的官學程朱理學裡面,知識和實踐是割裂的,王陽明將二者統一起來。

他後來又創立了『致良知』的體系,認為人的感知能力和能量很大,而且每個人都有能力和能量,應該努力去開發它。

王陽明的這些思想,就像是一顆重磅炸彈在明王朝炸開了。

以前獨尊孔子,後來加上迷信朱熹,但王陽明登高一呼:『夫道,天下之公道也;學,天下之公學也。

非朱子可得而私也,非孔子可得而私也』每個人都有主觀能動性,不必靠一個人的智慧過日子。

人人心中有一個『聖人』,努力去爭取,那麼人人可以為堯舜。

對於強調秩序、統一和標準答案的明朝思想界,這給了苦悶的讀書人極大的震撼,同時也將王陽明推入了隱隱的危險的境地。

▲貴州陽明洞前,『知行合一』石刻 | 圖蟲創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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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束了三年的龍場貶謫,王陽明回歸正常的官場仕途,並在劉瑾死後獲得升遷。

到正德九年《1514年》,升任南京鴻臚卿。

他到哪都不忘講學,想要把他的發現告訴更多人。

信服他學說的人越來越多,以其學說為『異端』的人同樣越來越多。

但王陽明對周遭的聲音逐漸不在意,他隻砥礪自己做一個知行合一的人。

他晚年回顧自己的心路歷程,對弟子們說:『我在南都《南京》以前,尚有些子鄉願意思。

在今信得這良知真是真非,信手行去,更不著些覆藏,才做得個狂者胸次,故人都說我行不掩言也』

在儒家傳統裡,自孔子以來就對『鄉願』深惡痛絕,因為這種人看上去忠誠老實,其實不過是隨波逐流罷了。

王陽明說得很清楚,認為此種人的『忠信廉潔』是為了『媚君子』,『同流合污』是為了『媚小人』。

說白了,鄉願就是沒有本心。

王陽明反思自己43歲以前也有鄉願的毛病,但此後就不管流俗的看法,逐漸擁有了『狂者』的境界。

何謂狂者?

狂和狷,在儒家經典裡經常同時出現,相較於被否定的『鄉願』,這是兩種被肯定的人格。

狷者的精神在於知恥不為,堅守善道,潔身自好;狂者的精神在於志向遠大,勇於進取,光明磊落。

用王陽明的話來說:『狂者志存古人,一切紛囂俗染,舉不足以累其心,真有鳳凰翔於千仞之意,一克念即聖人』可見,狂者雖然還不是聖人,但一念之間就可以實現精神的自我超越,由狂入聖。

正德十四年《1519年》六月十四日,寧王朱宸濠以自己的生日為名宴客,脅迫江西官員跟他一起起兵造反,史稱『寧王之亂』。

王陽明時任右副都禦史,巡撫南《昌》、贛《州》、汀《州》、漳《州》,正奉命前往福建處理一起衛所軍人作亂事件。

聽聞朱宸濠叛亂的消息,他立刻易服潛返吉安,一方面與吉安知府伍文定調集兵糧、船隻,另一方面發出征討令,呼籲各地起兵抗擊寧王。

王陽明分析說,『賊若出長江順流東下,則南都《南京》不可保』。

所以他采取一系列兵不厭詐的謀略,對朱宸濠實施緩兵之計,拖延其攻打南京的時間。

他偽造朱宸濠的親信謀士李士實、劉養正的投降秘狀,四處散佈,並專門寫回信,感謝他們『精忠報國之心』,由此引發朱宸濠集團內部的相互猜忌。

當李士實建議朱宸濠盡快出兵奪取南京、即大位時,朱宸濠出於猜忌,對這個建議遲遲不作回應。

等到朱宸濠意識到自己中了王陽明的緩兵之計,開始發兵攻打南京,王陽明則直取其老巢南昌,迫使朱宸濠帶兵回援。

一切盡在王陽明的掌握之中。

南昌被打下來了,朱宸濠也在回援的過程中被生擒,這場帝國藩王內亂在第43天戛然而止。

朱宸濠被王陽明生擒時,遠在北京的正德皇帝朱厚照還在忙著『禦駕親征』的各種準備。

當荒誕的朱厚照自封大將軍出發南征時,王陽明的捷報已送到,但他裝作沒看見,繼續南下,一路遊玩,用了四個月時間,終於抵達南京。

▲正德皇帝朱厚照畫像 | 網絡

如此,憑借傑出軍事才能為明王朝平定藩亂的王陽明,因為『破壞』了皇帝本人的南征行動以及皇帝身邊的佞臣建功立業的欲望,處境變得微妙而兇險。

朱厚照身邊的佞臣誣陷王陽明『先與《朱宸濠》通謀,慮事不成』,才反水。

他們還暗示王陽明將朱宸濠釋放,然後再由朱厚照親自擒獲,這樣才能滿足皇帝的虛榮心。

面對荒誕的政局,王陽明決定急流勇退。

他將朱宸濠交付當時尚屬正直的太監張永,然後稱病,避免卷入更多的政治事端中。

荒誕的朱厚照後來在南京一個教場裡,親手『擒獲』了朱宸濠,打著南征大勝的旗號回北京。

途中遊船落水生病,正德十六年《1521年》三月就死了。

而王陽明終正德一朝,都未受到朝廷表彰。

這種詭異的狀態一直持續到嘉靖皇帝朱厚熜繼位半年後,朝廷才對平亂的有功官員進行了封賞:王陽明被封為新建伯,原吉安知府伍文定升為左副都禦史,其他有功官員升一至三級不等。

然而,王陽明的艱難遭遇並未到此以圓滿結局收場。

一場更大的打擊,靠近了他。

▲王陽明《守仁》畫像 | 網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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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著嘉靖初年的『大禮議』事件成為新皇帝重建權力的轉折點,那些追隨王陽明的平叛功臣們,陸續成為了犧牲品,一個個遭到彈劾或黜官。

緊接著,朝廷上有人彈劾王陽明,而且針對的是他的學說:『近有聰明才智足以號召天下者,倡異學之說;而士之好高務名者,靡然宗之。

大率取陸九淵之簡便,憚朱熹為支離,及為文辭,務從艱險』當王陽明的心學理論日漸對正統的程朱理學形成對抗時,來自朝廷的思想統一的陰影便始終籠罩在這位心學宗師的頭上。

因父親王華去世,此時王陽明回鄉守制。

一直到嘉靖六年《1527年》赴廣西平叛之前,遭受政治打壓的王陽明反而獲得了寶貴的六年時間,集中精力講學,創辦書院,調教弟子,這使得他的心學進入了越壓制越頑強的傳播狀態。

他的人格魅力和思想學說吸引了眾多門徒,『致仕縣丞、捕盜老人、報效生員、儒士、義官、義民、殺手、打手,皆在籠絡奔走中』。

史載,當時王陽明在紹興講學,全國各地學子不遠千裡,慕名而來,遠近寺剎都被住滿了,甚至到了『夜無臥處,更相就席』,即大家輪流睡床的地步。

浙東由此成為心學傳播的大本營。

嘉靖二年《1523年》,王陽明門下最特立獨行的弟子王艮穿奇裝異服、坐『招搖車』《蒲輪》北上入京,沿途講學,傳播心學,轟動一時。

王陽明聞訊大怒,設法把王艮召回來『痛加制裁』,但他的學術思想已流傳四方。

王艮原名王銀,出身貧苦的灶戶,世代制鹽為生。

19歲後,他為了生計,通過販賣私鹽,用十年時間實現財富自由。

他沒受過系統的教育,但悟性極高,又好讀書,後到江西拜入王陽明門下。

有次王艮出遊歸來,王陽明問他:『都看到了什麼?

』王艮答:『我看到滿街都是聖人』王陽明聽出他的話外音,跟他說:『你看到滿大街都是聖人,滿大街的人看你也是聖人』

王陽明知道這個弟子『意氣太高,行事太奇,欲稍抑之』,於是將其原名『銀』字去金得『艮』,賜字汝止,希望王艮行止得當,動靜適時。

但王艮仍以其高調的行事風格和出格的思想言論,贏得了世人的關注。

王陽明去世後,他創立泰州學派,成為陽明心學中最活躍、影響最大的門派。

嘉靖六年《1527年》,王陽明提出著名的『四句教』:『無善無惡心之體,有善有惡意之動,知善知惡是良知,為善去惡是格物』這時,門下弟子們出現了理解的差異。

同年,廣西思恩、田州二府發生叛亂,兩廣都禦史根本搞不定,朝廷才又想起軍事奇才王陽明,並讓他盡快前往平叛。

九月,在王陽明啟程的前一晚,他的兩大弟子錢德洪與王畿前來討教。

大體而言,針對老師的『四句教』,錢德洪認為要下工夫去修煉,王畿則給心靈賦予全部合理性。

這就像禪宗南北兩派,錢德洪主張漸悟,王畿主張頓悟。

▲王畿《汝中》畫像 | 網絡

對兩位弟子的分歧,王陽明進行了調和:『二君之見相資為用,不可各執一邊。

汝中《王畿》之見是為利根之人用,一悟本體即工夫;德洪之見是為其次之人用,本體受蔽,要實落意念上的為善去惡。

汝中需用德洪工夫,德洪須透汝中本體』

就是說,要根據不同人而定,有利根的人,就像王畿那樣做;至於大多數的普通人,則像錢德洪說的那樣做。

王陽明之前也強調,致良知要一天一天漸進的,就好像種樹一樣,『樹有這些萌芽,隻把這些水去灌溉,萌芽再長便再加水,自拱把以至合抱』。

如果一下子轉向,就像『有一桶水在,盡要澆上,便浸壞他了』。

史載,『天泉證道』當晚,兩位弟子有所省悟。

但這也預示著陽明心學將會走上分歧迭出的道路。

嘉靖七年《1528年》七月,王陽明平定了廣西的叛亂。

十月,嘉靖皇帝朱厚熜讀到他上奏的捷報後,卻大發雷霆,說王陽明的捷報『近於誇詐,有失信義,恩威倒置,恐傷大體』。

總之就是懷疑王陽明誇大戰功。

此時,王陽明已經病重。

不等朝廷同意,他自己就率性踏上了返程。

朱厚熜並不體諒這些,說他無詔行動,目中無朕。

那些慣於詆毀的朝臣,也都出來添油加醋,說王陽明是『病狂喪心之人』。

王陽明已經不想,也沒辦法應對周遭的詆毀。

漫長的歸途隻走了一半,他就病逝於江西南安的一條小船上,留下『此心光明,亦復何言』的遺言。

▲王陽明《守仁》畫像 | 網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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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厚熜對王陽明的刻薄寡恩,根源很快就暴露出來:嘉靖八年《1529年》,王陽明死後沒多久,朱厚熜發佈諭旨稱,『守仁《王陽明》放言自肆,詆毀先儒,號召門徒,聲附虛和,用詐任情,壞人心術』。

原來是因為,王陽明的心學所蘊含的人性解放、獨立思考、懷疑一切、眾生平等理念,沖擊到了皇權的權威體系。

陽明心學因此被官方認定為『偽學』。

但政治的打壓,宗師本人的去世,都阻擋不了陽明心學在中晚明社會的蓬勃生長。

王陽明去世後,他的兩大弟子錢德洪和王畿訃告同門,強調要統一意識。

但,一個學派,宗師死後的派別分化顯然不可避免,更何況錢德洪和王畿二人早已存在理念分野。

然而,或許正是門派的分化,才使得陽明心學迎來了新的生命力。

根據黃宗羲《明儒學案》,陽明學派可按地域分成七大門派,『門徒遍天下,流傳逾百年』

陽明心學影響力太大,以至於嘉靖、隆慶以後,沒有幾個人對程朱理學篤信不疑了。

按照『天泉證道』時體現出來的理念差異,陽明心學則被分成現成與工夫兩大系統。

王畿的虛無派和王艮的日用派,均屬於現成派;聶豹、羅洪先的主靜派,鄒守益的主敬派,錢德洪的主事派,則屬於工夫派

在中國歷史上,在陽明心學之前,從來沒有一種學說,能夠如此肯定個體價值。

難怪後來的東林黨領袖顧憲成說:『士人桎梏於訓詁詞章之間,驟而聞良知之說,一時心目俱醉,猶若撥雲霧而見白日,豈不大快!』

史學家餘英時評價陽明心學為『一場偉大的社會運動』,他說,王陽明是要通過喚醒每一個人的『良知』的方式,來達成『治天下』的目的。

這可以說是儒家政治觀念上一個劃時代的轉變,我們不妨稱之為『覺民行道』,與兩千年來『得君行道』的方向恰恰相反。

他的眼光不再投向上面的皇帝和朝廷,而是轉註於下面的社會和平民……這是兩千年來儒者所未到之境。

到了王艮的泰州學派《日用派》,更加註重對底層人民的教育,主張君子平民化,從而形成較為徹底的平民儒學。

泰州學派門下相繼湧現出徐樾、顏鈞、羅汝芳、何心隱、李贄等『能以赤手博龍蛇』『非名教之所能羈絡』《黃宗羲言》的傑出人物。

他們推崇自然人性,沖決一切網羅,其影響不僅局限於思想界,還擴展到文學藝術等泛文化領域。

一時間,重情主義、自然主義、自由主義、個人主義等社會思潮,伴隨晚明的市民經濟,構成了一個相互促進、相互發展的閉環。

晚明出現了包括『四大奇書』在內的世俗小說,以及馮夢龍、凌濛初等人的通俗小說,除了有刻書、印刷、交通、識字率等因素的促成外,本質上還是陽明心學影響下的產物。

信奉心學的士人,以『人人皆可成聖人』的精神信條,通過通俗小說、戲曲等『愚夫愚婦』容易接受的藝術形式,來達成心學的傳播。

而這也是王陽明本人所堅持的『親民論』的具體體現。

他生前曾批評弟子以高姿態去教人,結果把人都嚇跑了:『你們拿一個聖人去與人講學,人見聖人來,都怕走了,如何講得行。

須做得個愚夫愚婦,方可與人講學』

在吳承恩的《西遊記》中,到處可以見到『心』字。

如第一回,孫悟空尋訪到須菩提祖師住處『靈臺方寸山』時,李贄就批註指出:『靈臺方寸,心也』『一部《西遊》,此是宗旨』在『斜月三星洞』後,李贄又批道:『斜月象一勾,三星象三點,也是心。

言學仙不必在遠,隻在此心』而書中的孫悟空,熱愛自由,睥睨權威,敢作敢為,在中國古典小說史中也屬於橫空出世的藝術形象。

這些無疑都是心學理念的折射。

王陽明生前曾說,他的良知之說,是從百死千難中得來的。

也正如此,才越發彰顯他的學說的生命力。

一直到明末,他的心學塑造了整整一個時代。

▲陽明心學影響深遠 | 攝圖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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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民間的蓬勃生長截然不同,陽明心學自從被嘉靖定為『偽學』之後,在官方層面就始終處於壓抑狀態。

直到嘉靖三十一年《1552年》,信奉心學的徐階以禮部尚書兼東閣大學士,參與機務,也就是入閣,局面才慢慢開始解凍。

朝廷官員各有出身,各有思想,他們並非鐵板一塊。

王陽明在世時雖然被皇帝打壓,但他的事功和思想,仍然潛移默化影響了許多在朝為官的同僚。

這些人隨著自身權勢的上升,為陽明心學的正式解禁作出了貢獻。

▲徐階是陽明心學的信徒 | 網絡

另一方面,嘉靖以後,隨著市民社會的發展,官方的控制力越來越松弛。

城市、商業、交通,以及印刷技術的發達,使得知識的獲取和傳播更加方便,並越來越超出官方意識形態所設定的邊界。

士紳和商人有了財富積累,他們對思想的表達和知識的訴求更加強烈。

這與陽明心學的理念一拍即合,從而助推了其傳播。

兩者合力,被程朱理學過分約束心靈的士人,被官方制度過分約束生活的市民,都相當歡迎陽明心學簡潔明快的理想主義表述,以及對舊學說的激烈批判。

一種活潑潑的思想,要去改變當下的世界。

這是中晚明社會的期許,也是王陽明曾經的自我期許。

他創立心學,不僅是為了安頓內心,最主要是為了拯救時局。

他一輩子多次被派往各地鎮壓此起彼伏的叛亂與起義,在這個過程中深刻感受到明朝中期的統治危機。

正如他所說的,『破山中賊易,破心中賊難』——要打垮山裡面的叛亂者是不難的,難的是怎麼破除和消解人民對現狀的反抗,如何重新整肅人心。

因為是拯救時局,體現在政治上,就出現了路線的分歧:有人認同,有人反對。

歷史學家韋慶遠認為,明朝隆慶年間,朝廷上形成了尊奉陸王心學的徐階、李春芳、趙貞吉與實際上信奉法家學說的高拱、張居正之間的路線沖突。

在這種沖突中,內閣首輔先後由徐階—李春芳—高拱—張居正等人擔任,最終高拱與張居正勝出,以致形成了對陽明心學發展不利的政治態勢。

張居正擔任首輔的十年間,陽明心學的傳播遭受重創。

張居正早年也迷戀過心學,但出任朝廷要職之後,他關於如何挽救時局的思考,得出了與王陽明截然不同的答案——王陽明給出的藥方是拯救『人心』,張居正則提出自上而下的政治經濟改革。

而推行政治經濟的全面改革,應該加強集權和思想統一,在此維度上,陽明心學所引起的思想自由反倒成了改革的障礙,必須予以清除。

▲張居正畫像 | 網絡

萬歷七年《1579年》,張居正下令關閉天下書院,禁毀私學,並申言對違反者『許各撫按衙門訪拿解發』,全國60多家書院就此關門大吉。

但陽明心學泰州學派弟子何心隱對此毫不理會,他在京城、湖北等地繼續創建會館講學,還要求朝廷放開私學,否則他就要入京驅逐張居正。

兩個月後,為了邀功的新任湖廣巡撫王之垣在徽州緝拿了何心隱。

審問時,何心隱拒不下跪,並高聲抗辯。

王之垣命衙役踢折他的雙腿,痛笞百餘杖。

何心隱強忍著劇痛,怒吼道:『公安敢殺我?

亦安能殺我?

殺我者,張某《張居正》也!』說完,氣竭而盡,死於獄中。

何心隱之死,是心學傳播受挫的一個象征性事件。

但朝廷對心學的態度,隨著政治鬥爭而隨時調整。

張居正去世兩年後,萬歷十二年《1584年》,萬歷皇帝聽從申時行等人的意見,決定將王陽明、陳白沙、胡居仁一並從祀孔廟,享受儒者的最高待遇。

由於朝廷態度的驟然轉變,從此時起,撕下『偽學』標簽的陽明心學便在整個社會中風靡開來。

18年後,又一起轉折性事件發生。

萬歷三十年《1602年》,泰州學派傳人李贄以『邪說惑眾』被捕入獄。

不久前,萬歷皇帝下詔,嚴詞批判心學,稱『近來學者不但非毀宋儒,漸至詆譏孔子,掃滅是非,蕩棄行簡,復安得忠孝節義之士為朝廷用』?

對朝廷來說,心學塑造出來的思想解放與個人主義,並不利於統治,所以還是要彈壓,尤其是要拿走極端、影響大的人殺雞儆猴。

李贄是王艮之子王襞的弟子,以思想深刻、崇尚個性、行為大膽出名。

他否定孔子、孟子的聖人地位,認為孔孟非聖人,也和常人一樣,大家沒有高低之分,所以人人皆可成聖,沒有必要以孔孟的是非觀作為自己的標準。

這些激烈的言論,讓他被盯上了,繼而被捕。

▲李贄《卓吾》畫像 | 網絡

一天,一名侍者在獄中為他剃頭。

趁侍者離開的間隙,他拿起剃刀,朝自己的脖子上割下去,頓時鮮血淋漓。

侍者大急,問他:『和尚痛否?

李贄已不能出聲,用手指在侍者掌心寫字作答:『不痛』

侍者又問:『和尚為何自割?

李贄寫道:『七十老翁何所求!』

根據袁中道的記載,李贄在自刎兩天後才死去,永遠告別這個『世不我知,時不我容』的世界。

而陽明心學的黃金時代,也跟著李贄一起告別了這個世界。

曾經為了救世而創立的學說,在現實的壓制下,慢慢蛻變成了士人們自我生命安頓的學說。

心學,僅止於內心,脫實入虛,便式微了。

又40餘年後,清軍入關,新王朝崇尚儒術,提倡程朱理學,實學思潮興起,陽明心學地位更是一落千丈。

梁啟超說,陽明心學是一劑『興奮劑』,如今強勁的藥效退去,衰疲的副作用來了。

所有的這一切,興衰榮辱,王陽明本人是否預見得到呢?

曾經,有個叫徐樾的弟子,虔敬地希望和王陽明見上一面,王陽明答應了。

見面後,徐樾確信自己得到了心學的真諦,王陽明便讓他舉例說明。

徐樾興奮地舉起例子來,但他舉一個,王陽明否定一個。

舉了十幾個,已無例可舉,徐樾相當沮喪。

王陽明就指著船裡蠟燭的光說:『這是光』

在空中畫了個圈說:『這也是光』

又指向船外被燭光照耀的湖面說:『這也是光』

再指向目力所及處:『這還是光』

徐樾這才重燃興奮之情,王陽明說:『不要執著,光不僅在燭上。

記住這點』

回望陽明心學在明朝的起起落落,這聽起來,像極了一個生動的隱喻:不要執著,光不僅在燭上。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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