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賽征文選登】散文|​楊曉松:一崮海棠滿堆殤。《網路歷史》

       

一崮海棠滿堆殤

文/楊曉松《山東莘縣》 

《網絡圖片》

楊莊村北有一個大崮堆,俗稱楊家崮堆。

那是一片長著海棠樹的土坡樹林,坡頂上是一棵高而粗壯的海棠樹,枝丫向四周延伸,遮蓋整個坡頂,四周的則是粗細不均、高矮不等的小海棠樹。

聽村裡的老輩人講這裡是一個墳堆,埋的是太平天國北路軍進犯北京時死在此地的端王楊廷玉的一個王妃,想必端王妃生前應該摯愛海棠花,所以逝後墳堆上植滿了大大小小的海棠樹,村人都叫它婉兒娘娘墳,因為她的名字是蘇婉兒。

楊家崮堆下土埋的端王妃蘇婉兒,許是因為一生喜愛鐘情海棠花吧,她有著怎樣的容貌和身姿呢,我隻能用文字來描繪她:燦若棠花的臉上是一剪秋水的明眸,盈盈笑意溢滿臉龐。

一襲嬌若海棠的身姿,依戀在多情如納蘭的端王溫暖的臂膀裡。

至今村人仍不厭其煩地訴說著這位端王妃的故事:

她是端王楊廷玉的妃子,關於她的文字記載我一無所獲,沒有在浩如瀚海的史書資料中找到她的隻言片語,但村裡的老人卻拿出《楊氏家譜》給我看,在楊家族譜的元世祖一欄下有端王楊廷玉的寥寥數語——『楊廷玉,字筠修,湖北武昌奓山人,生於清宣宗道光五年,清文宗元年受封太平天國之端王』文字顯然是後人追加上去的,僅靠這些文字得到的端王是虛幻的、飄渺的,但這絲毫不影響村人對他的親情演繹和口耳相傳。

老人講,端王親率兩萬大軍打下菏澤鄆城後,直奔范縣古城口而來,折東奪取陽谷後一路向西,拿下武陽縣後從我們這裡一路向北經梅塚鎮向臨清而去。

端王妃蘇婉兒就是在此時病逝的,隻因先前小產身子日漸消瘦,沒了往日的神氣和韻采,在這裡停留半年之久不治身亡。

蘇婉兒死前要端王在自己墳上載滿自己喜歡的海棠花作為標記等他歸來。

楊廷玉傷心欲絕,按蘇婉兒遺願黃土厚葬、上栽海棠樹掩埋,面對兩萬將士直言『疾取燕都』後,定把蘇婉兒靈柩遷往天京安葬,隨後留下數十人看墳守墓等待南歸。

然而楊廷玉一去不回,一路攻打臨清、茌平,最後兵敗高唐州後沒了消息,生死不明。

留下來的楊家人不忘初心使命,日夜等待楊廷玉的歸來,盡管後來知道了北伐軍的慘敗下場:全軍覆沒士兵戰死,將領凌遲處死。

但沒人知道楊廷玉的下場,有人說他突圍出來一路南行,還有人說他在城破之時引頸自殺,無論生死沒有任何音訊。

楊家後人所能做的就是每年向蘇婉兒墳上添土,墳土越堆越高、越來越大,成了一個大大的崮堆。

他們在此地的下一代人出生,取名楊等廷、楊等玉、楊等太、楊等平、楊等國、楊等端、楊等旺、楊等貴和楊等來九人,取諧音『太平國廷玉歸來』,村名也以『楊等莊』取名相稱,後來以訛傳訛成了『楊登莊』。

1929年,南京國民政府為太平天國正名,就《禁止誣蔑太平天國案》函請內政部、教育部參考酌辦,不久正式訂立規定:『嗣後如有記述太平史實者,禁止沿用‘粵賊’諸稱,而代以太平軍或相應之名稱』,從此將『太平天國』、『太平軍』等稱謂寫入正史。

第二年東昌府參議員楊樹聲募集專款大修楊家崮堆婉兒娘娘墳,並為端王楊廷玉修建衣冠塚與婉兒娘娘合葬。

『墳墓高15.8米,邊長68米,占地面積4624平方米』《民國《武陽縣志.村史篇》》。

村裡老人回憶,墓前立有兩人高的龜馱石碑,碑上刻有『天朝上國端王始祖先考楊公諱廷玉先妣妻楊胡氏婉兒之墓』字樣,碑前的長長神道用青石鋪就而成,道兩旁分設石人石獸十二個石器雕像,『雕刻莊重精細、造型生動有力』《民國《武陽縣志.村史篇》》,四周用青翠的松柏圍起,外面是半米高的褐青色大頭方磚壘砌。

大修過後的婉兒娘娘墳香火日漸旺盛,那些在戰爭、瘟疫、災荒中生不見人、死不見屍的亡靈,無地可祭的親人們每逢鬼節都會到婉兒娘娘墳上來燒紙錢、擺冥食,來寄托自己的哀思與痛念;這裡也成了楊家香火和蔭脈的庇佑之地,成了埋葬楊氏族院孤魂野鬼的地方,包括新生不幸夭折的嬰兒和不得善終死亡的男男女女,上吊的、喝藥的和為情投河的、跳井的,總之是進不了祖墳的魂靈都在婉兒娘娘的庇護下安息。

婉兒娘娘除了庇護著逝者的亡靈,也曾救活過楊家後人。

民國三十一年,也就是劉震雲筆下的『一九四二』年:『天旱無雨,夏糧收成無幾。

春旱持續發展,旱情波及十幾個縣,許多地方大秋作物無法下種,致使秋收所獲甚微』那年的饑荒夢魘也曾襲擾了地處魯豫的此處, 那一年從開春到秋後沒下過一滴雨,地裡的莊稼苗都沒了一絲綠意,路上的塵土能把人埋起來,天地之間灰蒙蒙、污濁濁的,『地無餘濕,屋鮮盡藏,赤地千裡,萬井封鎖無煙』 《民國《武陽縣志.村史篇》》。

大災之年的貧瘠記憶裡,饑餓裡怕是僅剩楊莊村北的那一抹綠意猶如一枚溫潤的翠綠瑩玉,深深嵌刻在螻蟻般的活物軀體之上,成為永不褪掉的底色。

那一年墳上的海棠花開的特別的旺盛,大樹小樹噴吐的花兒綴滿整個枝丫,遠遠望去一片白色霧靄渺渺。

楊家人在婉兒娘娘墳四周種滿了紅薯,因為紅薯耐旱、生命力旺盛,溝壑旁、地坎處、河溝坡上都會栽種紅薯。

但村人對此也不抱什麼希望,隻是不能把地落荒了。

可是紅薯生長的出奇的旺盛,片片葉子肥厚、硬實,紅薯藤秧都爬滿了婉兒娘娘墳,看著這一片綠色,村人混濁的眼睛裡有了活色和神采。

扒開土塊,紅薯大的驚人,個個都像小孩子的頭顱那麼大,圓滾滾的。

正是靠著這一滿坡的紅薯收成,才不至於餓死人,楊家後生沒一個丟命入土的。

這樣的事情也發生在了後來的民國四十九年,隻不過那年救下人活命的是紅蘿卜,個個蘿卜長的像小孩子的胳膊那麼粗壯。

從此楊家後人更是感念婉兒娘娘的難時相助,認為是她的庇佑和拯救才有了楊家的人煙興旺、平安幸福,每個人都對她持有一顆虔誠之心。

讓人對婉兒娘娘墳猶如神靈般頂禮膜拜,是發生在兩年後的1944年初冬一件詭異的事兒之後,當年日軍的一個大隊,駐守在武陽縣城,因為這裡屬於敵占區,是日本在冀魯豫三省邊界的重要據點,也是多方勢力交叉、爭鬥的地區,這多種勢力包括徒駭河西岸的八路軍軍楊勇支隊、黃河南岸的國民黨韓馥生分部、盤踞陽谷的土匪楊金嶺和武陽的日偽漢奸縣長文大可。

天剛剛擦黑時,村人探知大隊鬼子兵出城了,沿著村東的鄉關土路窺覷而來。

事後才得知這是去增援周村的日軍,此刻他們正與黃河南岸的韓馥生部隊發生激烈交戰,國軍拼死攻打盤踞周村裡的日軍,雙方死傷慘烈。

就在漢奸縣長文大可帶領鬼子兵來到婉兒娘娘墳時,霎時突起彌漫大霧,真是倆人臉對臉都看不清那人的樣子。

鬼子們隻能摸索著行走,遇到這種狀況日本兵心裡也是恐嚇嚇的,生怕中了八路軍的埋伏。

天明村人看著眼前出現的景象,猜測出鬼子倒是沒中八路軍的埋伏,而是遇到了婉兒娘娘的『鬼打墻』了。

因為他們走了一夜也沒走出墳地來,光是圍著娘娘墳轉圈繞彎了,把墳地四周都踏出一條路來。

村人聽說有鬼子兵過路,早都趴窩呆著,不敢有絲毫的舉動,就聽著鄉關大道上響了一夜的車馬聲,都自個悶聲嘀咕:這一夜得有多少鬼子兵路過啊?

就在他們圍墳繞圈時,徒駭河西岸的楊勇八路軍趁他們出城沒了兵力,連夜端掉了他們的據點。

自此周村沒守住,武陽又失守,鬼子兵隻好一路向北奔臨清的大本營去了。

村人都說是婉兒娘娘顯靈了,阻撓了日軍鬼子兵的步伐,也阻止了他們夾擊周村的國軍。

婉兒娘娘墳成了村人心頭的一座墳,楊家人人心懷虔誠、敬畏之心,悉心守護著、感念著這一抔塋土,這份虔誠一直持續到1959年的 『大煉GT』。

在那一年,村村豎起煉鋼爐,寨寨燃起高爐煙。

楊莊村在老貧協主席楊廣福的兒子、如今的村支書楊永貴的帶領下也搭起高臺、壘蓋起全公社的第一高爐。

因為爐子比別村的大很多,自然使用的土磚、泥瓦就多,壘蓋多日把預算的磚塊用盡了,但爐子才壘砌了設計圖樣的一半,沒了磚塊怎麼辦呢?

這下愁壞了楊永貴,因為公社按照統一劃分就給村裡這些磚,楊永貴苦愁多日終於打起了婉兒娘娘墳的念頭,要把當年圍砌墳四周的方頭青磚扒掉,來壘蓋高爐。

楊永貴召集村人組織青年突擊隊,大幹三天把磚扒掉,同時也把緊挨著的松柏樹也砍掉,用來當作煉爐用的柴火。

村人則會在身後指著楊永貴的脊梁骨說,不得好死的人啊,刨自家的祖墳,要遭報應的!

楊永貴沒有不得好死,反倒活的很長壽、健康,在進入二十一世紀門檻的第一年那個冬天安然逝去,享年93歲。

但報應降臨在了他最小的兒子身上,時間就是高爐壘砌竣工之日。

那天高爐蓋起,楊永貴號召大家把從各家搜集來的破銅爛鐵扔進爐膛內,點燃帶有松油的樹木,隨之爐火熊熊、黑煙滾滾。

那天村南廣場上紅旗招展、鑼鼓喧天,十裡八村的人都來參觀,縣裡、鄉裡、公社上的領導也來了,還派了記者來報道。

就在大家伸長脖子聽楊永貴口吐飛沫講話時,隻聽見猶如空中的一聲悶雷——轟隆一聲,爐子塌了!隨即騰起一陣煙霧,人群尖叫著向四周跑去……爐子塌了,死了七八個人,當然也包括楊永貴的小兒子。

婉兒娘娘墳遭受的最大噩運是十年後的1969年,那時WHDGM開始,被稱為『萬世師表』的孔子墳墓被扒後,本縣的一群紅衛兵刨開了婉兒娘娘的墳。

領頭的就是楊永貴的侄子楊得意,那時是縣裡GWH副主任,說是要鏟除本縣最大的封建地主老婆。

楊永貴一榔頭砸下去,墓碑攔腰折斷,石人、石獸被推倒砸爛。

這幫HWB硬是拿著鎬頭和鐵鍬,挖了整整一個月的時間,打開了墓道:一條南北向的回廊,回廊為穹隆頂,回廊內佈滿色彩依然艷麗的壁畫,畫的大部分是祥鳥瑞獸,有青龍、白虎、朱雀、玄武。

回廊裝飾的奢侈、華麗,像王府,似宮殿。

他們把婉兒娘娘從墳道裡拖出來,同時拖出來的還有金銀玉器陪葬品和一些看不懂的文書。

金銀玉器被HWB哄散搶去,文書和衣服被當眾焚燒。

婉兒娘娘被拖出來時雖死去近百年竟然屍體不腐,身上穿戴華麗高貴,頭上挽著高高的發髻,插著鳳頭發簪,耳朵上戴著鑲有寶石的耳墜,手腕上帶有翡翠綠手鐲,身上穿著絳紫色五彩壽衣,小腳穿著金蓮花鞋。

屍首被綁在高高的十字架上遊街示眾,十裡八村的人們爭相趕來觀看。

一圈走下來,娘娘不再鮮艷無比,一陣風吹來娘娘化為灰燼隨風而去,連衣服也成為碎片飄灑飛舞在空中……

當年造墳取土在村東挖就了一小兩大三個坑,村人還給它取了一個美麗的名字:鳳凰坑,狀如一隻回頭北望展翅南飛的鳳凰,小坑在前,是鳳凰的頭兒!出村的鄉路兩旁是兩個大坑,是它的翅膀!鳳凰脖頸處是一座青磚砌橋,身子和尾巴則是從北向南筆直的鄉關土路!踏上『鳳凰橋』再走就出村了,向北直通武陽縣梅塚鎮,向南穿過柿子園、櫻桃園,會一直走到河南省范縣老城古城口!如今的『鳳凰橋』青磚斑駁破舊、橋上青苔蔓延生長,橋下河岸兩邊的雜草迎著秋風搖曳、擺動,風兒過後沙沙作響,似人語喃喃,如蟲音鳴鳴……

走過橋就上了鄉關路,這條路是楊莊村人外出、返鄉的必經之路,出村走上這條路或北上或南下,進村也要先走這條路,無論南來還是北歸!老老少少祖祖輩輩的楊莊人在這條路留下的身影,這身影或清晰或模糊,或漸近或漸遠!留下幢幢身影的同時也留下了無數的腳步,這腳步或匆匆或緩緩,或漸遠或漸近……娶親的男人走過,歸家的女人走過,漂泊異鄉歸來的老人走過,踏步學堂的孩童走過;衣錦還鄉的顯官達人走過、失意落魄的災荒饑民走過……一座墳、一座橋、一條路承載了一個村莊的史記,也承載了祖輩人的歷史光影。

楊曉松:山東聊城人,2005年6月畢業於煙臺師范學院漢語言文學院,聊城市作家協會會員,中華兒童文學研究會閱讀與寫作委員會會員,現為小學語文教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