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清歌向暖
01
萬歷二十一年《1593年》,朝廷官員迎來六年一度的『京察』年。
什麼是京察?
簡單來說,就是明代官員也有KPI。
不合格官員,一律做降職或勸退處理。
洪武朝初定為三年一次;
英宗天順朝改為十年一次;
孝宗弘治朝之後確定為六年一次,選在天幹地支中帶有『巳』和『亥』的年份舉行。
《即蛇年和豬年》
對於官員來說,一次京察足以改變他們的人生道路。
但這次京察,內閣首輔王錫爵是不在意的。
論官位,他是一品,吏部管不了他;
論關系,萬歷現在和他是盟友,更不可能被扳動。
所以,他把精力都放在了善後『三王並封』事件的善後工作和如何讓萬歷早日立太子上了。
可他這一大意,就出事了……
內閣首輔王錫爵
02
主持此次京察的,是吏部尚書孫鑨。
孫鑨已經快70歲了,他這個吏部尚書,其實就是個吉祥物。
純屬掛名。
實際操作人則是考功司郎中趙南星和主事顧憲成。
趙南星和顧憲成,和王錫爵是不對路子的。
具體的矛盾症結,還是爭國本這件事。
趙南星和顧憲成對萬歷拖著不立朱常洛為太子這件事一直不滿,曾聯名上疏,內容直戳萬歷的心窩子:
『您從萬歷十四年《1586年》開始就告訴我們說再等兩三年,到萬歷十九年《1591年》又說往後推一年,二十年又說再等一年,現在又告訴我們‘等嫡子出生再立太子’,您這不是拿朝野上下涮嘴玩兒嗎?
』
對於王錫爵的三王並封策略,兩人也是嗤之以鼻:
『朱常洛是長子,也是王皇後的兒子,隻是借著王恭妃的肚子生出來了而已,搞什麼認母儀式,多此一舉!皇帝到現在不立太子,就是你這個首輔太軟!』
《明史·顧憲成傳》載:
『皇後與皇上共承宗祧,期於宗祧得人而已。
皇上之元子諸子,即皇後之元子諸子。
恭妃、皇貴妃不得而私之,統於尊也。
豈必如輔臣王錫爵之請,須拜皇後為母,而後稱子哉?
況始者奉旨,少待二三年而已,俄改二十年,又改於二十一年,然猶可以歲月期也。
今曰‘待嫡’,是未可以歲月期也。
命方佈而忽更,意屢遷而愈緩。
自並封命下,叩閽上封事者不可勝數,至裡巷小民亦聚族而竊議,是孰使之然哉?
』
現在機會可算來了。
讓他倆搞京察,王錫爵還有好果子吃?
為了不落人話柄,趙南星把自己親家《吏科都給事中王三餘》在第一輪考察時就給刷下去了。
意思很明顯,我辦事,公平公正公開《我連自己人都不客氣,對於你們這些外人,我更找不著客氣的理由》。
一番操作猛如虎,王錫爵損失慘重。
雖然京察動不了王錫爵本人,但只要是五品以下、依附在王錫爵周圍的官員,有一個算一個,統統落馬。
註:
京察時,四品及以上官員由皇帝親自考察;
五品及以下官員則由吏部和都察院聯合負責,具體執行人是吏部考功司郎中。
所以,五品以上的,吏部京察動不了
王錫爵縱然有萬歷撐腰,也不好跟吏部公然唱對臺戲,伸手搭救所有人。
氣得王錫爵直接對顧憲成飚垃圾話。
03
首輔大人吃癟能就這麼算了?
顯然不可能。
幾天後,經首輔大人的指示,幾本無聊的奏疏就擺到了萬歷面前。
具體彈劾:
兵部職方司郎中楊於庭,平常喜歡說大話不沉穩沒有官樣兒;
兵部主事袁黃和吏部稽勛司員外郎虞淳熙,無故曠工溜出去找和尚談佛學;
……
而且,這三個人不管是跟王錫爵,還是趙南星和顧憲成,都沒有多大交情。
是不是很無聊?
無聊就對了,這正是王錫爵的老辣之處。
王錫爵就是要找一些八竿子打不著的人來打擊吏部的工作。
到時候就算查,也查不到老王身上。
真正的殺招在後面——
刑部給事中劉道隆隨即上疏,宣稱孫鑨、趙南星、顧憲成的工作大有漏洞,請求徹查此次京察的各項流程。
萬歷是懶,但不傻,見此情景,他心中自然雪亮,王錫爵的面子無論如何都要給的。
就給吏部的上下人等戴上了『專權結黨』的帽子。
孫鑨和趙南星,一個勒令退休,一個慘遭罷斥。
萬歷畫像
《明史·孫鑨傳》載:
『二十一年,大計京朝官,力杜請謁。
文選員外郎呂胤昌,鑨甥也,首斥之。
考功郎中趙南星亦自斥其姻。
一時公論所不予者貶黜殆盡,大學士趙志皋弟預焉。
由是執政皆不悅。
王錫爵方以首輔還朝,欲有所庇。
比至而察疏已上,庇者在黜中,亦不能無憾。
會言官以拾遺論劾稽勛員外郎虞淳熙、職方郎中楊於廷、主事袁黃。
鑨議謫黃,留淳熙、於廷。
詔黃方贊畫軍務,亦留之。
給事中劉道隆遂言淳熙、於廷不當議留,乃下嚴旨,責部臣專權結黨』
顧憲成呢,本來和趙南星是一個待遇。
但趙南星堅稱,所有的事情都是他一個人幹的,與顧憲成無關。
同時鑒於吏部也不能變成個空殼子,還要有人上班,便對顧憲成僅做了罰俸處理。
但顧憲成的官到底還是沒能保住……
一年之後,王錫爵退休。
萬歷讓顧憲成會推新首輔。
顧憲成推薦了王家屏,王家屏是堅定的立長子派。
可讓王家屏當首輔,萬歷就徹底沒日子過了。
萬歷就隨便找了個理由,一腳把顧憲成踢回家涼快去了。
不過,如果萬歷知道讓顧憲成回家會鬧出天大的事情來,大概就不會讓他回去了,而是一刀砍了幹凈……
04
說起來,顧憲成也沒幹什麼出格的事情。
他隻是在老家無錫城東門內的東林書院遺址《原先是宋代學者楊時講學的地方》重建了東林書院,搞起了教育。
並會同安希范、劉元珍、錢一本、薛敷教、葉茂才等人,時常在此講學。
這就是後來聳動天下的東林黨雛形。
其實要是認真論起來,這也是萬歷自己造的孽。
當年張居正下令抓捕何心隱,並指使湖廣巡撫王之垣將其秘密處決,同時關閉天下所有的私人書院。
但張居正一死,萬歷又把之前張居正的政策全都翻了過來。
考成法廢了,書院又重開了。
這也才有了東林的這碼子事兒。
05
這裡要先辟個謠。
在很多史書上,東林黨都被定義為『東南地主階級的代表』,其實這種說法是錯的。
舉個最簡單的例子——
顧憲成之前反對的大BOSS王錫爵是蘇州人,至於蘇州到無錫的距離,我不說大家都知道。
那顧憲成一個並無實權,在野講學的人為什麼會有那麼大的能量呢?
其秘訣在於,東林書院在發展『會員』的時候比別人多了一條線。
東林諸人的『同志關系』主要以書院的存續為紐帶,類似於剝洋蔥。
東林的外圍以鵝湖書院、嶽麓書院這些天下名書院為援,就此團結到了江西的鄒元標、陜西的何吾芻等人。
而並不是以傳統的同鄉、師生、同年關系作為唯一的發展方向。
也就是說,某個浙江人,他有可能是東林,某個湖北人,他也有可能是東林。
而此時的朝廷裡,浙黨一定是浙江人,楚黨一定是湖北人。
東林為什麼要反對朝廷裡的諸位大佬呢?
因為一開始的時候,東林黨人混得比較慘。
看看萬歷年間內閣人員變動,我們可以發現,從萬歷二十年到萬歷四十八年,內閣首輔分別有以下幾位:王錫爵、趙志皋、沈一貫、朱賡、李廷機、葉向高、方從哲。
這裡面,除去王錫爵不談。
李廷機是個打醬油的,自從他被任命內閣首輔之後,專一隻幹一件事:辭職。
葉向高是個見風使舵的老滑頭,隻是在傳說中他比較傾向東林。
其他的人,無一例外,全是浙江人!都是浙黨!
而內閣和六部的椅子一共就那麼幾把。
東林隻有把他們扳倒,才能真正掌權!
06
萬歷年間,東林黨爬得最高的人的是誰呢?
天啟年間,超級權閹魏忠賢為了迫害東林黨,曾經列出過諸如《東林點將錄》、《東林黨人榜》、《盜柄東林夥》等一系列名單。
翻開這些名單,我們驚奇發現,列名第一的不是顧憲成,也不是趙南星。
而是李三才。
李三才是王錫爵的學生。
這位老兄怎麼和顧憲成混到一起去了?
就是因為他也看上了內閣的位置,動了心機。
萬歷三十五年《1607年》,首輔朱賡在家杜門不出;
次輔李廷機和於慎行一向打醬油;
內閣裡就隻有葉向高一個人在幹活。
於是,萬歷就又想起了老同志王錫爵,派人三請四邀讓他老人家回京繼續當首輔。
可老王當時已經73歲了,實在不想動彈,就婉言謝絕了萬歷的好意。
因為萬歷和王錫爵關系不錯《畢竟經歷過三王並封的錘煉》,所以兩人在私人信件上,怎麼想就怎麼說,很隨意。
比如:
萬歷問:我被言官們吵得頭大,該怎麼辦呢?
王錫爵回:『他們的奏疏一般都沒啥營養,您一概留中不發,當他們全是鳥叫就是了』
《明史·王錫爵傳》載:
『三十五年,廷推閣臣。
帝既用於慎行、葉向高、李廷機,還念錫爵,特加少保,遺官召之。
三辭,不允。
時言官方厲鋒氣,錫爵進密揭力詆,中有‘上於章奏一概留中,特鄙夷之如禽鳥之音’等語。
言官聞之大憤。
給事中段然首劾之,其同官胡嘉棟等論不已。
錫爵亦自闔門養重,竟辭不赴』
按說,這種直接上達天聽的信件,隻有萬歷和王錫爵兩人才能知道。
誰料,送信人路過淮安時,讓李三才知道了。
李三才時任河道總督兼鳳陽巡撫,河道總督衙門就在淮安。
王錫爵和李三才有師生之誼,送信人也樂得在他這裡打個秋風。
等送信人三杯酒下肚,他去哪,去幹嗎,連同那封信,就全都漏了底。
這就要了命了。
李三才馬上抄了副本,直接傳給了顧憲成。
登時,天下盡知。
07
李三才為什麼要賣老師王錫爵?
很簡單。
因為李三才是安徽人。
而當時的內閣被浙黨把持著,不是浙江人就難有出頭之日。
李三才想更進一步,從巡撫走到內閣,不光王老師不能再入閣,還要把事情鬧大,讓東林把浙黨掀翻。
內閣的位置才能空出來,自己才有機會坐上去。
此事過後,王錫爵就成了全體言官的公敵,這位東林黨最大的敵人,終於徹底休息了。
內閣裡,朱賡退休了,葉向高成為了『獨相』,李三才也進步了一級,成了戶部尚書。
一切都在李三才的計劃之中,內閣的位置在向他招手了,他也準備換地方上班了。
但,李三才沒想到的是,剛當上戶部尚書後不久,他就被都察院河南道禦史劉光復上疏彈劾,說他盜用皇家木料營建私邸。
明代晚期黨爭,真正踐行了『非我族類,其心必異』的宗旨,不是自己人就是敵人,是一定要窮追猛打的。
最後,在非東林系的一致打壓下,李三才被萬歷削職為民,跟顧憲成搭伴去了。
08
其實,東林黨之所以在萬歷朝被壓迫二十多年,純粹是因為萬歷用浙黨用的順手。
浙黨在前臺背鍋,萬歷也基本保障了浙黨在朝局中的政治基本盤。
而東林黨,眼見在萬歷手下不得伸展,就把寶全押在了太子朱常洛的身上。
所以,後來的梃擊、紅丸、移宮三案,東林系和非東林系的矛盾越來越尖銳,鬥爭越來越慘烈,急速加劇了大明的內耗。
而關外的滿清也越來越壯大……
大明的滅亡之期,也越來越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