樹頭枝底見精神。《網路歷史》

周敦頤

懷化靖州魏了翁文化廣場的魏了翁雕像。

唐樹清

山色空蒙、水光瀲灩的初夏。

我隨著靖州魏了翁文化研究會的專家學者,撞開了一池『不蔓不枝,香遠益清』的青蓮,清澈的濂溪水流,碧澄的蓮葉搖曳。

心曠神怡間,突兀遇見周敦頤故居的黑瓦磚墻,墻面積攢的時光塵埃,斑駁厚重,矗立在一處山腳下。

門前,樓田沃野阡陌,濂溪蜿蜒;屋後,道山巉巖嵯峨,樹頭枝底,卻是花繁葉茂,蔥蘢翠綠。

遠望道山,自東而西,如虎踞龍盤,丘壑於野,氣象森然。

傳聞周敦頤年少之時,曾在山上月巖洞中苦讀詩書,凝神悟道,聚日光月影。

觀察月亮陰晴圓缺,感悟大自然的陰陽、動靜、盈缺變化之道,積累了厚重的道學基礎。

多年以後,新儒學開山之作《太極圖說》問世,於月巖悟道影響至深。

道山,繼往開來,承繼著孔孟往聖絕學,開創的新儒學影響至深,為兩宋理學開山鼻祖,是養育了一代哲學巨搫的搖籃,亦是湖湘文化的發祥之地。

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裡,周敦頤都是寂寞的,靜默的,記住他的,隻有《愛蓮說》通篇119個瑯瑯上口的文字。

以至,今日的樓田,以愛蓮命名的風物景致,觸目皆是。

周敦頤留存於世的文章,隻有區區6248個字,卻是字字珠璣,而濂溪文學之影響力遠不及哲學的造詣。

滄海桑田。

在周敦頤融進匡廬,靜默了143年之後。

南北兩宋理學大儒,魏了翁和周敦頤隔著天年時空,聲氣同枝,惺惺相惜。

如果說周敦頤是兩宋新儒學的開山鼻祖,孔孟千年之後第一人;魏了翁則是傳承周敦頤衣缽,弘揚、扶正兩宋理學的先驅,拔高了理學地位,使之成為歷代王朝的正統哲學。

南宋嘉定九年(1216年)春,時任潼川府路提刑官兼轉運判官的魏了翁,大膽上書朝廷,為周敦頤、程顥、程頤三個儒之大者請謚。

此前,南宋理學家們多舛的命運,經歷了『過山車』一般的跌宕起伏。

南宋『泥馬渡江』之後,周敦頤依舊隱身於歷史的帷幕,但其創立的新儒學,逐漸占據學派主流。

今天來說,就是歌紅人不紅的境遇。

孝宗乾道、淳熙年間,湧現出了朱熹、張栻等為代表的一大批理學大儒,學派縱論,爭奇鬥艷,是兩宋新儒學發展的高峰期。

其中,尤以乾道三年(1167年)深秋,朱熹與張栻在潭州(長沙)嶽麓書院,閩學與湖湘學派聯袂登臺講學,兩人胸有丘壑,君子和而不同,縱橫捭闔,策論儒學理論而載入史冊,史稱『朱張會講』。

然而,好景不長。

慶元年間,力主北伐的權相韓侂胄得勢,實行『慶元黨禁』,理學被斥為『偽學』,大加鞭笞。

凡『四書五經』等儒家典籍,皆為禁書,凡研學儒生士子,皆為逆黨。

朱熹更是被朝廷列為『偽學逆黨魁首』,遭致削官奪秩,罷黜臨安。

甚至構陷『引誘尼姑,以為寵妾』,羞辱朱熹,蒙塵理學,儒學各門派,分崩離析,抱頭鼠竄,方興未艾的南宋理學遭遇了嚴冬酷寒。

『開禧北伐』失利之後,韓黨失勢。

朝野要求解除理學禁令的呼聲高漲,朝廷順應潮流,放開黨禁管制,絕處逢生的南宋理學,如雨後春筍。

標志事件是嘉定二年(1209年),寧宗帝詔賜朱熹謚號『文公』,全面肯定了理學正統的哲學地位。

這一年,魏了翁在西嶺千層雪下的蒲江故裡,為父丁憂守制。

他也沒有閑著,守制期間,在長秋山的白鶴崗創建了『鶴山書院』,時稱『鶴山先生』,教化儒生,成績斐然。

守制三年期滿,魏了翁奉詔輾轉漢州、眉州知守。

因政聲卓著,於嘉定八年(1215年)秋,擢升為潼川府路提刑官兼轉運判官,升到路(省)級官秩的魏了翁有了上書直達朝廷的機會,然,上書動議請謚封爵,並非一個朝廷外官的職分。

隔年(1216年)春,魏了翁迫不及待上書朝廷,請求為周敦頤及學生程顥程頤封爵定謚,以彰周程開創理學的不世之功。

他在《奏乞為周濂溪賜謚》寫道:『將周敦頤特賜美謚,使海內人士咸知正學之宗,其於表彰風勵,誠非小補』說周敦頤及二程:『雖三人者皆不及大用於時,而其嗣往聖,開來哲,發天理,正人心,其於一代之理亂、萬世之明暗』又說自己:『臣本為蜀人,致甘棠之思而儳言及此,越職踰分』可見魏了翁越職上書,為周敦頤請謚是丹心一片,並非有所圖之私念。

人生一世,草木一秋。

古之文人士大夫事死如事生,尤為看重身後事。

儒家經典《禮記》說:『死謚,周道也』說的就是死後封爵賜謚,是周天子的禮法軌制。

可見,蓋棺論定,身後千古事,由來已久,至唐宋時期達至巔峰。

然,朝廷賜謚的客觀條件非常嚴苛,以兩宋為例,其中一個基本的定謚原則,生前官秩必須要達到正三品以上。

至於周敦頤的生平,黃庭堅有過評述:『人品甚高,胸中灑落,如光風霽月。

好讀書,雅意林壑,初不為人窘束世故……其為小吏,在江湖郡縣蓋十五年』按照黃庭堅的評述,周敦頤的品格學養、道德文章、士人表率是沒有問題的,朝廷沒有賜謚皆因『其為小吏』。

周敦頤生前的官秩,達不到賜謚的條件。

魏了翁大膽上書為周敦頤請謚,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是在翻案,也是在挑戰朝廷嚴苛的封爵定謚的禮法制度。

魏了翁僭越職級為周敦頤的請謚之舉,堪稱石破天驚,冒天下之大不韙。

同僚官員側目,冷嘲熱諷,朝廷置之不理,亦在情理之中。

第二年(1217年)春,不甘罷休的魏了翁,再次為周敦頤二程上書請謚。

魏了翁在《奏乞早定程周三先生謚議》進言:『近歲如朱熹、張栻皆已賜謚,而熹、栻之學,實宗周頤及程顥、程頤。

今錄其後而遺其先,似於褒崇美意,猶有未盡』又,抨擊朝廷不問曲直,自甘墮落。

『嘗位大官者,雖惡,猶將飾之。

品秩之所不逮』,所賜謚號不乏『名浮於行者』,名不副實,直言不諱奸相秦檜賜謚『忠獻』,滑天下之大稽。

從這些激烈的上表言辭不難看出來,魏了翁為周敦頤請謚,不惜和朝廷杠上了。

嘉定十一年(1218年)三月,魏了翁去職,回鄉為母丁憂守制。

仍然不忘為周敦頤請謚,不斷給朝廷上表,督促朝廷盡快給周程賜謚,他說:『早有以風厲四方,示學士大夫趨向之的,則其於崇化善俗之道,無以急於此者』。

表示自己『出位犯分,洊瀆聖聰,伏俟斧鑕之誅』,只要朝廷盡早賜謚於周敦頤,如何處罰自己都能接受。

正是在魏了翁堅持不懈地上表呼籲下,嘉定十三年(1220年)夏,朝廷詔令,賜謚於周敦頤程顥程頤。

其中周敦頤賜謚『元公』,程顥賜謚『純公』,程頤賜謚『正公』。

朝廷封爵賜謚,從法理上確定了周敦頤理學開山鼻祖的地位,全國各地紛紛興建祠堂,周敦頤得以配享文廟祭祀,使其理論思想,在此後的歲月大行其道。

寂寞了一百多年的周敦頤,撩開了歷史的帷幕,走到了臺前,名滿天下。

魏了翁為周敦頤成功請謚,堪稱中國儒家學說發展的裡程碑事件。

周敦頤及其開創的哲學理論得到了世人的尊崇,受到了學子士人的追捧。

魏了翁更是不遺餘力,屢次為各地周敦頤祠堂作記,先後作《合州建濂溪先生祠堂記》《道州寧遠縣新建濂溪周元公祠堂記》《長沙縣周先生祠堂記》《長寧軍六先生祠堂記》等祠記,於湖湘文化的傳播、弘揚,魏了翁的大力推崇,功不可沒。

身為蜀人的魏了翁,與湖湘這一方熱土淵源深厚。

在為周敦頤成功請謚後不久,剛直不阿的魏了翁,忤逆權相史彌遠,被罷黜臨安,遠謫荊湖北路蠻夷腹心之地的靖州(今湖南省靖州苗族侗族自治縣)。

謫居期間,魏了翁創辦的『鶴山書院』,開啟了中國少數民族地區書院教學制度的先河。

專註於研學著述,教化民眾,使這個蠻荒之地文風撫蕩至今。

『不欲於賣花擔上看桃李,須樹頭枝底見活精神』是源自周敦頤理學思想一脈相承的體現,也是魏了翁嚴謹治學、經世致用的儒家風范。

高風亮節的魏了翁,如故鄉西嶺千層雪一般的高潔無瑕;為仕政聲卓著,為學不傍依門戶,為師誨人不倦。

黃宗羲評說:『鶴山識力橫絕,真所謂卓犖觀群書者』紀曉嵐在編撰《四庫全書總目提要》寫道:『南宋之衰,學派變為門戶,詩派變為江湖。

了翁容與其間,獨以窮經學古,自為一家』後人多有溢美之詞,評價甚高。

『蒼蒼森八桂,茲地在湘南』。

從道縣的周敦頤故居,到汝城的濂溪書院,我追逐著元公的身影,流連於幽深古韻的書院回廊,叩開一扇扇陳列展示的歷史大門,仔細端詳每一軸畫卷,每一幅圖景,試圖遭遇隱身在周敦頤光芒之下那個高潔的身影。

然而,遍尋過後,隻在濂溪書院眾多的人物畫像中,偶遇了魏了翁的神采,畫像的下方,刻錄著周元公集卷三的一段話:『鶴山魏氏曰:周子奮自南服,超然獨得,以上承孔、孟垂絕之緒,河南二程子神交心契』……雲雲。

獨不見其生平簡介之類,也不見魏了翁為濂溪書院作記的隻言片語,遠道而來,不能不說是一種遺憾。

若無了解那一段兩宋理學的崢嶸歲月,不知魏了翁為何方神聖。

魏了翁(1178年—1237年),字華父,號鶴山,邛州蒲江(今屬四川)人。

慶元五年,進士及第。

南宋著名理學家、思想家、教育家。

以資政殿大學士、通奉大夫致仕,詔贈太師,謚『文靖』。

致力於推崇周程朱理學,但,又強調陸九淵心學的作用,儒家學說自成一家。

才情過人,詩詞跋文,意境高曠,文學作品自成一派,謫居靖州期間,渠陽的靈山秀水熏潤了魏了翁,開創了獨具一格的詩歌流派——『渠陽詩』,成為今天湖湘文化的典籍。

往事越千年。

水水站在周敦頤紀念館的門首,迎接著我們,就好像一支素潔的青蓮,『亭亭凈植』。

她是周敦頤紀念館的講解員,口齒伶俐,對元公的生前後世了若指掌,為我們娓娓道來的講解,便如濂溪流水,漫過心田。

我問她,可知否,周敦頤『元公』的謚號,與一個叫作魏了翁的理學大師不懈地上表請謚息息相關?

她茫然四顧,我亦悵然若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