觀察中國整個的歷史,可能的線索甚多,每個線索都可貫串古今,一直牽引到目前抗戰建國中的中國。
『君子』一詞來源甚古,我們現可再用它為一個探討的起發點。
『君子』是封建制度下的名詞。
封建時代,人民有貴賤之分,貴者稱『士』,賤者稱『庶』,『君子』是士族階級普通的尊稱;有時兩詞連用,稱『士君子』。
士在當時處在政治社會領導的地位,行政與戰爭都是士的義務,也可說是士的權利。
並且一般講來,凡是君子都是文武兼顧的。
行政與戰爭並非兩種人的分工,而是一種人的合作。
殷周封建最盛時期當然如此,春秋時封建雖已衰敗,此種情形仍然維持。
六藝中,禮樂書數是文的教育,射禦是武的教育,到春秋時仍是所有君子必受的訓練。
由《左傳》《國語》中,可知當時的政治人物沒有一個不上陣的。
國君也往往親自出戰,晉惠公竟至因而被虜。
國君的侄兄弟也都習武。
晉悼公的幼弟楊幹最多不過十五歲就入伍;因為年紀太輕,以致擾亂行伍而被罰。
連天子之尊也親自出征,甚至在陣上受傷。
如周桓王親率諸侯伐鄭,當場中箭。
當兵絕非如後世所謂下賤事,而是社會上層階級的榮譽職務。
平民隻有少數得有入伍的機會,對於庶人的大多數,當兵是一個求之不得的無上權利。
在這種風氣之下,所有的人,尤其是君子,都鍛煉出一種剛毅不屈,慷慨悲壯,光明磊落的人格。
『士可殺而不可辱』,在當時並非寒酸文人的一句口頭禪,而是嚴重的事實。
原繁受鄭厲公的責備,立即自殺。
晉惠公責裡克,裡克亦自殺。
若自認有罪,雖君上寬不責,亦必自罰或自戮。
鬻拳強諫楚王,楚王不從;以兵諫,楚王懼而聽從。
,事成之後,糍拳自刖,以為威脅君上之罪罰。
接受了一種使命之後,若因任何原因不能復命,必自殺以明志。
晉靈公使力士鋤魔去刺趙盾,至趙盾府後,發現趙盾是國家的棟梁,不當刺死,但顧到國家的利益,就不免違背君命;從君命,又不免損害國家。
所以這位力士就在門前觸槐而死。
以上不過略舉;三顯例,類此的事甚多,乃是當時一般風氣的自然表現。
並且這些慷慨的君子,絕不是純粹粗暴的武力,他們不隻在行政上能有建樹,並且都能賦詩,都明禮儀,都善辭令,不隻為文武兼備的全才,一直到春秋末期,後世文人始祖的孔子,教弟子仍用六藝,孔子自己也是能禦能射的人,與後世的酸儒絕非同類的人物。
到戰國時,風氣一變。
經過春秋戰國之際的一度大亂之後,文化的面目整個改觀。
士族階級已被推翻,文武兼備的人格理想也隨著消滅。
社會再度穩定之後,人格的理想已分裂為二,-文武的對立由此開始。
文人稱遊說之士,武人稱遊俠之士。
前者像張儀以及所有的先秦諸子,,大半都是憑著三寸不爛之舌,用讀書所習的一些理論去遊說人君。
,運氣好,可謀得卿相的地位;運氣壞,可以招受奇辱。
張儀未得志時,曾遭楚相打過一頓,誣他為小偷。
但張儀絕不肯因此自殺,並且還向妻子誇口:只要舌頭未被割掉,終有出頭露面的一天。
反之,聶政、荊軻一類的人物就專習武技,誰出善價就為誰盡力,甚至賣命。
至於政治主張或禮儀文教,對這些人根本談不到。
所以此時活動於政治社會上的人物,一半流於文弱無恥,一半流於粗暴無狀。
兩者各有流弊,都是文化不健全的象征。
到漢代,遊俠之士被政府取締禁止。
後世這種人在社會上沒有公認的地位,但民間仍然崇拜他們,梁山泊好漢的《水滸傳》就是民間這種心理的產品。
漢以後所謂士君子或士大夫完全屬於戰國時代遊說之士的系統。
漢武帝尊崇儒術,文士由此取得固定不變的地位。
純文之士,無論如何誠懇,都不免流於文弱,寒酸與虛偽;心術不正的分子,更無論矣。
惟一春秋以上所遺留的武德痕跡,就是一種臨難不茍與臨危授命的精神。
但有這種精神的人太少,不能造出一個遍及社會的風氣。
因為隻受純文教育的人很難發揮一個剛毅的精神,除非此人有特別優越的天然秉賦。
可惜這種秉賦,在任何時代,也是不可多得的。
至於多數的士君子,有意無意中都變成偽君子。
他們都是手無縛雞之力的白面書生。
身體與人格雖非一件事,但一般的講來,物質的血氣不足的人,精神的血氣也不易發達,遇到危難,他們即或不畏縮失節,也隻能顧影自憐的悲痛嘆息,此外一籌莫展,至於平日生活的方式,細想起來,也很令人肉麻。
據《荀子》記載,戰國時代許多儒家的生活形態已是寒酸不堪。
後世日趨愈下。
漢代的董仲舒三年不涉足於自己宅後的花園,由此被人稱贊。
一代典型之士的韓愈,據他的自供,『年未四十,而視茫茫,而發蒼蒼,而齒牙動搖』。
這位少年老成者日常生活的拘謹迂腐,可想而知。
宋明理學興起,少數才士或有發揮。
多數士大夫不過又多了一個虛偽生活的護符而己,清初某理學先生,行步必然 又方又正,一天路上遇雨,忽然忘其所以,放步奔避。
數步之後,恍然悟到行動有失,又回到開始奔跑的地方,重新大搖大擺地再走一遍。
這個人,還算是 誠懇的。
另外,同時又有一位理學先生,也是同樣地避雨急走,被旁人看見指 摘之後,立刻掏腰包賄賂那人不要向外宣傳!這雖都是極端的例子,卻很足以表現一股士君子社會的虛偽風氣。
這一切的虛偽,雖可由種種方面解釋,但與武德完全脫離關系的訓練是要負最大的責任的。
純文之士,既無自衛的能力也難有悲壯的精神,不知不覺中隻知使用心計,因而自然生出一種虛偽與陰險的空氣。
我們不要以為這種情形現在已成過去,今日的知識階級,雖受的是西洋傳來的新式教育,但也隻限於西洋的文教,西洋的尚武精神並未學得。
此次抗戰—這種情形暴露無遺。
一般人民,雖因二千年來的募兵制度,一向是順民,但經過日本侵略的刺激之後,多數都能挺身抵抗,成為英勇的鬥士。
正式士兵的勇往直前,更是平民未曾腐化的明證。
至於知識階級,仍照舊是偽君子。
少數的例外當然是有的,但一般的知識分子,在後方略受威脅時,能不增加社會秩序的混亂,已是很難得了。
新君子也與舊君子同樣地沒有臨難不茍的氣魄。
後方的情形一旦略為和緩,大家就又從事雞蟲之爭;一個炸彈就又驚得都作鳥獸散。
這是如何可恥的行徑!但嚴格講來,這並不是個人的錯誤,而是根本訓練的不妥。
未來的中國非恢復春秋以上文武兼備的理想不可。
征兵的必要,已為大家所公認,現在隻有辦理方法的問題。
目前的情形,征兵偏重未受教育或隻受低級教育的人,而對知識較高的人幾乎一致免役。
這在今日受高深教育的人太少的情況之下,雖或勉強有情可原,但這絕非長久的辦法。
將來知識分子不隻不當免役,並且是絕對不可免役的。
民眾的力量無論如何偉大,社會文化的風氣卻大半是少數領導分子所造成的。
中國文化若要健全,征兵則當然勢在必行,但偽君子階級也必須消滅。
凡在社會占有地位的人,必須都是文武兼備,名副其實的真君子。
非等此點達到,傳統社會的虛偽污濁不能洗清。
《原載昆明《今日評論》第1卷第4期,1939年1月2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