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起兩千年前的漢匈戰爭,每個人腦海裡閃過的,或許是霍去病『匈奴未滅,何以家為』的豪言壯語,或許是陳湯『明犯強漢者,雖遠必誅』的英雄氣概。
馬踏焉支,龍城飛將,燕然勒石,一個個傳奇故事,蕩氣回腸。
而今天要講的,卻是一個關於信念的故事。
一個人,一支孤軍,兩座邊城,上演了兩漢對匈作戰中最慘烈的一場守城戰。
▲漢匈戰爭,湧現了多少英雄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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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新莽時期,曾經處於大漢控制下的西域,逐漸歸附於重新崛起的匈奴。
此時,王莽改『匈奴單於』為『降奴服於』,甚至派使臣去見匈奴單於,提出更換印璽,此舉徹底惹火了匈奴人。
在匈奴和依附其下的西域各國進攻下,西漢末代西域都護但欽,遭遇襲擊,死於輪臺。
新莽時期西域都護李崇,退保龜茲,失去音訊。
匈奴人的鐵騎在西域耀武揚威,勢不可擋,昔日大漢在西域的榮光不再。
絲綢之路,再起烽火狼煙。
東漢重歸一統後,朝廷有意重新做西域的『話事人』。
正好當時匈奴分裂,南匈奴附漢稱臣,北匈奴一路西遷。
永平十六年《73年》,漢明帝劉莊派竇固與耿秉等分四路出擊,東漢大軍過酒泉、居延等要塞,抵達天山,大破北匈奴,降服車師,奪伊吾盧,再通西域。
短短兩年間,西域諸國又見大漢軍威,或望風而降,或戰敗歸順。
永平十八年《75年》二月,明帝下詔,命竇固勝利班師。
竇固是位駙馬爺,娶的是光武帝的女兒涅陽公主,開國功臣竇融還是他叔叔,妥妥的人生贏家。
光武帝五個女兒,隻有一個駙馬得以善終。
這個駙馬正是竇固,可見他頗受朝廷器重。
竇固出兵西域,戰功顯赫,還做了兩件事,一是任命班超出使西域,二是留下耿恭駐守金蒲。
竇固慧眼識珠,最終成就了兩位英雄。
2
此前,竇固上書,建議重設西域都護及戊己校尉。
戊己校尉,始置於西漢,是駐車師屯田的軍事長官。
於是,竇固的部將耿恭被任命為戊己校尉,率數百人駐紮在車師金蒲城《今新疆奇臺西北》。
▲天山雪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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耿恭出身將門,天生就是為戰場而生,被稱贊為『慷慨多大略,有將帥才』。
他的伯父耿弇《yǎn》,名列雲臺二十八將,是光武帝手下的常勝將軍,還是位傑出的軍事理論家,圍城打援、聲東擊西等戰術正是經由他發揚光大。
將門出虎子,東漢初年,耿氏一門名聲煊赫。
耿恭的堂兄耿秉曾向明帝提出平定西域戰略:『先擊白山,得伊吾,破車師,通使烏孫諸國』如今,前三步都實現了,就差與烏孫交涉,以求兩國再度同盟,並斬斷匈奴右臂。
竇固大軍撤走後,耿恭派人向烏孫送去朝廷文書。
烏孫人看到大漢的QQ終於又上線了,還不忘和自己聯系,可感動了。
大漢唱著:『我和你斷了聯系,不代表我不想你』
烏孫立馬回應:『你快回來,我一個人承受不來~』
烏孫國王當即獻上名馬,還要把兒子送去洛陽。
跟著北匈奴,就是有大哥罩著,不怕人欺負;跟著大漢,除了有人罩,還有錢賺。
烏孫當然更樂意了。
北匈奴這才做了幾年大哥,就被漢軍打跑了,西域各國還紛紛向漢朝示好,未免太沒面子。
竇固前腳剛走,不過一個月,北匈奴左鹿蠡王就帶領兩萬大軍,攻打投降漢朝的車師,柿子挑軟的捏。
耿恭聞訊,盡自己所能,履行大漢義務,派遣三百將士火速馳援。
三百壯士雖勇,哪敵得過兩萬大軍。
耿恭派去的援軍,很快全軍覆沒。
這隻不過是開始,匈奴擊敗車師後,迅速將矛頭對準了耿恭駐守的金蒲城。
▲大漢鐵騎,重返西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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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蒲城是西漢時修築的城池,既是是管理和監控車師後部的要地,也是駐守天山北部漢軍屯田的大本營。
如今,匈奴大軍壓境,耿恭孤軍迎敵,無險可守,無路可退。
3
登上城樓,隻見黑雲壓城城欲摧,匈奴騎兵奮力嘶吼,兩萬人馬聲勢浩大,好像一口就能將這個邊陲小城侵吞下肚。
耿恭和手下幾百名將士身處險境,此時開城投降,或許還能保住一命。
然而,城中將士同仇敵愾,沒有輕言放棄。
為了震懾匈奴軍,漢軍在箭頭塗上毒藥,朝城外大喊,這是我大漢的『神箭』,中箭者身體必會生變。
匈奴顯然沒見過這『黑科技』,完全不放在心上。
頃刻間,城中箭矢如疾風驟雨掠過,城外匈奴人這才發現,中箭者竟傷口潰爛,無法醫治,才知道漢人還真沒吹牛。
果然學好科學知識,走遍天下都不怕。
耿恭還采取心理戰。
當時正值春夏季節,西域一帶很少降雨,可金蒲城偏偏位於天山北坡的前山,氣候變化無常。
耿恭地理知識估計也不錯,他察覺到天氣有變,馬上組織奇襲小隊,趁著暴風雨,帶兵偷襲匈奴大營。
在異常天氣下,漢軍突然出現,奮勇廝殺,匈奴人根本沒反應過來,耿恭的奇襲小隊『殺傷甚眾』。
城中幾百人讓匈奴兩萬大軍躊躇於城下,匈奴人本來就想仗著人多,欺負一下老實人,沒想到耿恭和將士們寸步不讓。
這幾百人打起仗來這麼猛,匈奴人驚慌失措之餘,還不忘給漢軍點個贊:『漢兵神,真可畏也!』
啃不下這塊硬骨頭,匈奴隻好暫時撤軍。
長達兩個月的金蒲城之圍,奇跡般地化解了。
▲北匈奴西遷過程,對西域各國影響深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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匈奴人撤了,耿恭卻很淡定,他知道,匈奴大軍再來,金蒲城就守不住了。
耿恭注意到,天山北麓的疏勒城《今新疆奇臺縣城南》,城旁有澗水可守,地勢險峻,扼守要道。
五月,耿恭收拾殘兵,轉移到了那裡。
不出所料,當月,匈奴人卷土重來,數萬匈奴騎兵將疏勒城團團包圍。
耿恭率領全軍數百人據守,真正的困難,才剛要開始。
匈奴人上次吃了沒文化的虧,這回學聰明了,先斷了疏勒城的水源。
困守城內的漢軍無水可用,耿恭隻好命將士鑿井取水。
可是挖了十五丈之深,一滴水都沒見著,隻有黃沙堆積,給人以深入骨髓的絕望。
將士們口渴難耐,隻能擠榨馬糞汁來飲用。
此間艱辛,令人心酸。
耿恭仰天長嘆:『聽聞當年貳師將軍李廣利出征,拔刀刺山,就有巨泉飛湧而出,現在大漢仁德,我軍怎麼會走投無路呢?
』
說完,耿恭整理好著裝,向井跪拜,向天祈求。
歷史,有時候就是這麼巧。
就在耿恭拜井後不久,井中竟有涓涓細流冒出。
將士們大喜過望,奔走相告。
耿恭為表抗敵決心,還命士兵打了水,從城上潑下去,讓匈奴人親眼瞧瞧。
有水了!有救了!
但是,命運的天秤並沒有就此向漢軍傾斜。
疏勒之圍,一時難解,城外形勢急轉直下,留在西域的漢軍,兵力處於劣勢,西域焉耆、龜茲等國見機行事,歸順匈奴,原本投降漢朝的車師也再次轉向匈奴。
六月,焉耆、龜茲兩國攻打西域都護陳睦,陳睦所部全軍覆滅。
同時,匈奴軍在柳中城包圍了另一個戊己校尉關寵的軍隊。
疏勒城的將士們,內無兵力,外無支援。
數月之後,疏勒城內,彈盡,糧絕。
守軍饑腸轆轆,隻能盡力找尋食物,耿恭和將士們將盔甲弓弩上的皮革摳下來,煮了充饑,即『煮鎧弩,食其筋革』。
在絕境之下,將士們皆無二心,沒有一個人叛國,沒有一個人逃走。
數百壯士,逐漸隨風凋零,消逝在這片荒土,似乎無人問津,無人知曉。
到最後,隻剩下了數十人,還在堅持,只要戰爭的號角響起,他們便冒死向匈奴人反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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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何耿恭等人身處險境,大漢一直不聞不問?
因為,朝廷也發生變故了。
永平十八年《75年》八月,即耿恭被圍的第三個月,漢明帝去世,舉國大喪,無法出兵。
命運就這樣跟疏勒城的漢軍開了一個致命的玩笑。
匈奴單於見疏勒城久攻不下,看來得改變策略,便準備了糖衣炮彈,派人朝城內喊話:『耿將軍,你若投降,我封你為白屋王,贈你以美女為妻』
耿恭聽了,心裡冒出一個驚人的想法。
他先將計就計,佯裝答應投降,騙匈奴使者入城。
匈奴使者一來,耿恭翻臉不認人,將他斬殺,隨後把肉割下來,拿火烤了,坐城頭上吃給匈奴人看。
嶽飛的《滿江紅》裡有一句,『壯志饑餐胡虜肉,笑談渴飲匈奴血』,正是耿恭當年困守孤城時的真實寫照。
耿恭之瘋狂與頑強,讓匈奴人震驚,也讓朝廷動容。
朝廷已收到駐守西域漢軍的求援文書,隻知數百漢軍在西域孤城抵抗幾萬匈奴軍,一年過去,音訊全無,生死未卜。
剛即位的漢章帝劉炟,發現這事還沒有處理,召集眾臣商議。
司空第五倫認為,耿恭等人率孤軍在外,肯定已遭遇不測,此時貿然出兵,勝負難料,也不一定會有收獲,故『不宜救』。
司徒鮑昱的想法與第五倫截然相反,他認為,將士遠征,身陷險境,如果不救,大失人心。
鮑昱在朝堂之上慷慨陳詞,據理力爭:『今使人於危難之地,急而棄之,外則縱蠻夷之暴,內則傷死難之臣。
此際若不救之,匈奴如復犯塞為寇,陛下將何以使將?
』
年輕的章帝和眾大臣被鮑昱這番話,深深打動。
▲漢章帝劉炟畫像。
章帝采納司徒鮑昱的建議,當年冬季,征發張掖、酒泉、敦煌三郡以及鄯善部隊,共七千多人,西出玉門關,前往救援。
第二年正月,漢軍到達天山南麓的柳中城下。
在風雪中,出其不意,發動攻擊,大敗匈奴與車師聯軍,斬首三千八百級,獲俘虜三千餘人。
北匈奴逃遁,車師復降。
柳中城成功解圍,援軍打算引兵東歸。
此時,從敦煌來的援軍之中,有一個人,果斷站出來勸阻。
此人名叫范羌,原本是耿恭的部將,之前受命前去敦煌郡領取將士們過冬的寒衣,一直沒能回到疏勒城。
耿恭所部還在天山北部的疏勒城堅守,要前去救援,就必須翻越天山。
狂風怒號,大雪封山,諸將不敢前往。
唯有范羌,毅然決然,不願拋棄戰友們,他帶領兩千精兵,翻越天山,上演了一出拯救『大兵』耿恭的好戲。
范羌一行人在天山奮勇前進,途中『遇大雪丈餘』,仍毫無遲疑,毫不退縮。
弟兄們,再等等,我們來了!
▲東漢援軍在風雪中進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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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夜,耿恭和將士們在疏勒城中,聽到城外戰馬嘶嘯,以為匈奴進攻,不禁驚起,急忙整理甲胄,手握刀劍,準備迎敵。
就在這時,城外有人呼喊。
那個聲音有點兒熟悉,將士們往城下一看,竟然是范羌!
兩千援軍,一路坎坷,終於來到了疏勒城下。
范羌喊道:『大漢派兵來迎接校尉了!』
這一刻,耿恭和將士們等太久了,等得早已麻木。
他們據守城池,殺敵報國,憑著幾百兵力,剿滅匈奴兵數千,身處絕境,已經將生死置之度外。
朝廷終究還是沒有忘記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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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羌入城後發現,城中的漢軍,隻剩下26人!
這26人,饑寒交迫,衣衫襤褸,眼神依舊堅毅,兵器仍然緊緊握在手中。
見到援軍,相互扶持著,喜極而泣。
在援軍的掩護下,疏勒守軍撤退,沿途北匈奴派兵追擊。
一路勞頓,守城將士疲憊不堪,三月抵達玉門關時,耿恭所部,半數沒能堅持到最後。
隻剩下13人。
駐守玉門關的中郎將鄭眾,見耿恭等十三人,骨瘦形銷,面容憔悴,被深深感動。
身為七尺硬漢,卻幾欲落淚。
鄭眾為他們安排沐浴更衣,並給章帝上疏:『耿恭以單兵固守孤城,當匈奴之沖,對數萬之眾,連月逾年,心力困盡。
鑿山為井,煮弩為糧,出於萬死無一生之望。
前後殺傷醜虜數千百計,卒全忠勇,不為大漢恥。
恭之節義,古今未有。
宜蒙顯爵,以厲將帥』隨後,派兵馬護送他們回家。
章帝得知,十三將士困守孤城一年,寧死不屈,揚大漢軍威,於是拜耿恭為騎都尉,活下來的士兵,也各有封賞。
其中,石修為洛陽市丞,張封為雍營司馬,范羌為共縣丞,餘者皆補為羽林。
而耿恭的母親之前一直苦苦等待兒子歸來,傷心欲絕,已經不幸病逝。
臨終之際,她都不知兒子是死是活。
等到耿恭回來,才為母親補行喪禮。
金蒲、疏勒守城戰,讓耿恭名垂青史。
南朝的范曄在著《後漢書》時,將耿恭與蘇武並列,論曰:『餘初讀《蘇武傳》,感其茹毛窮海,不為大漢羞。
後覽耿恭疏勒之事,喟然不覺涕之無從。
嗟哉,義重於生,以至是乎!』
字裡行間,都是他對耿恭的崇敬之情。
或許,范曄當年正是飽含熱淚,揮筆寫下了這段文字。
還有人認為,耿恭的功績不亞於班超,如法國學者勒內·格魯塞在《草原帝國》中寫道,遇到像班超與耿恭這樣的對手,匈奴人才算真正被降服了。
▲玉門關遺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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耿恭回朝後,修養一段時間,繼續前往西部戰線。
他有心報國,可朝廷不給他機會了。
建初三年《78年》,十三將士歸玉門不過才兩年,耿恭就被政敵馬防彈劾,罷免回鄉,最終老死家中。
當時,章帝並無挽留。
無論當年,還是今日,我們總是不經意地遺忘,那些曾為民族獻身的英雄。
這何嘗不是熱血過後,深深的哀傷?
參考文獻:
[南朝宋]范曄:《後漢書》,中華書局,2007年
[宋]司馬光:《資治通鑒》,中華書局,2009年
薛宗正:《絲綢之路北庭研究》,新疆人民出版社,2008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