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制像籠子,關進去的是良民
放出來的是野獸
文:刀爾登
暴民自然是很壞的。
但暴民從何而來?
專制像籠子,關進去的是良民,放出來的是野獸。
有責任心的計劃者會想,我們在籠子裡完成教化吧,那固然好,但如果這時野獸把籠子咬壞,這有責任心的計劃者,要不要幫助把籠子修好呢?
瞧,用心高遠,有時也會令人小則尷尬,大則忘記本意,做出奇怪的事。
何況暴民也有進化或墮落。
使帝國崩潰的大叛亂,即使考慮到越往前越記載不詳的因素,也不是從一開始就那麼糟糕。
陳勝、劉邦造反的時候,未聞有瘋狂的舉動。
綠林赤眉,頗有草莽英雄的氣概。
到了黃巾,雖然有一點荒唐了,但對社會的破壞,還趕不上董卓、李郭之亂。
隋末之亂,既有張金稱的所過民無孑遺,孟海公的『見人稱引書史,輒殺之』,也有竇建德的釋張玄素,用王琮。
到了唐末黃巢,殺人就很隨便了,可謂一代不如一代。
最糟糕的情況,還屬明末。
那種國家權力,經歷了一千多年,已把社會浸透了,改造了;當它墮落時,整個社會也一同墮落,它腐爛時,從天南到地北,社會生活的每個地方,一齊發出臭氣來。
那時的合格暴民,不僅反貪官,反皇帝,也反社會。
在他們眼中,可恨的很多,可尊敬的幾乎沒有,不亂殺亂搶,還指望他們做什麼呢?
民之初起,大約如古歌裡說的,『譬如遼東死,斬頭何所傷』,尋個生路而已。
至明末,某地變兵的反詩裡說,『大戶積錢還我債,小民養女是吾妻』,已是虎狼口吻了。
後來再有進地,至多如洪秀全,沐猴而冠。
洪秀全曾夢見無數天兵將,進貢寶物,在他面前縱橫排列,使他滿面歡容,這大概就是一個階層的頂高幻想吧。
有點諷刺的是,古代中國,一直以教化人民為任,何以越教越壞呢?
不隻是平民。
權力腐蝕社會,掌權者首當其沖。
古代社會的平衡,靠著多種社會關系;每一朝代,早期的官員,尚在文化或宗法上有自信,幾代之後,隻好越來越依賴強力,有暴君而有暴臣,有暴臣而有暴民,最後打個遍地瓦礫,剩下些得了失記症的幸存者,白手起家,恨不得從石器時代開始——如果我沒記錯的話,曾有人恭維這種循環為超穩定呢。
如將千年擠為一瞬,看到漢唐和宋明也沒什麼大區別,確實是超穩定,中間死於非命的千百萬人,盡可忽略。
古代的集權制中國,亡於亂,也興於亂。
這不僅讓人贊嘆國家這樣一種組織,仿佛有人格,有智慧,它將自己的失敗化為社會失敗,將自己的死亡化為天下大亂,然後借此重生——它死亡時,將整個社會拖入極端的混亂,使人民歡迎任何一種秩序,哪怕是過度的秩序。
然後,正如我們看到的,帝國又在人民感恩戴德的歡呼聲中鳳凰涅槃了。
一種制度惡化,總要激發出人性的惡來,是前者借後者洗清自己,還是後者埋葬前者,抑或兩者互濟,涉及到太多的因素,誰也沒辦法預先分析吧。
有道德感的人,面對明末的痛史,往往為難,便是想象自己為當時的人,而上知三千年,下知三百年,怕也想不出什麼辦法來。
如果一個明代人帶著全部知識,回到漢唐,他是什麼也做不了的。
假如一個當代人回到明末,面對那墮落和混亂,是否能做什麼呢?
在那種亂局中,他可以大聲疾呼,以對得起自己的良心,他可以冷笑不語,以對得起自己的智力。
不論哪樣,那結果是我們已經知道的。
或許,這個當代人能夠又向前旅行一百年,遊說正德、嘉靖時代的士大夫,攜帶著真正外部的知識,他能否來得及改變些什麼呢。
那就是我們不知道的了。
刀爾登是位奇人,幾乎不露面的神秘作家。
他論中國史、論讀書、論人與人性,跟傳統話語上不一樣。
紛繁復雜的歷史與現實,在他的解讀下清晰明了。
劉瑜評價說:『在我有限的閱讀體驗中,這是難得的不含三聚氰胺的中國歷史,豈止無毒無害,裡面還加了大量的礦物質和維生素。
他能鉆進浩渺的史料,又從裡面鉆出來,重新詮釋中國歷史中被顛倒的國家與社會的關系、集體與個人的關系、道德與制度的關系……這樣的‘修正主義’歷史,在我這個不可救藥的個人本位主義者看來,才不至於讀壞了腸胃』
刀爾登文章好讀,不單是因為道理澄明,還因為文字筋道純粹,沒受過污染。
他問世的著作,多雜文或隨筆,從談西方經典到中國文化古書,從中國史到西方文化,天南海北、人性與自我、思想與自由,無所不談,談的角度睿智獨到,屬讀過不能忘記那種。
遺憾的是,刀爾登的書大多散亂各處,有的甚至已經絕版,先知書店獨家復活了他的《亦搖亦點頭》,和其它四本精品書組成『刀爾登精選作品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