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悅讀|讀書——守拙,是中國人的防身術。《網路歷史》

守拙,是我們中國人的防身術。

三四歲的小孩子,家長是進行陽光教育的。

湛藍的天空,笑呵呵的太陽,皎潔的月亮,愛眨眼的星星,愛和溫暖貫穿一切。

但歲齒稍長,話鋒就變了,有陰沉的雲霧襲來,『不要和陌生人說話』。

再稍長,雲層漸厚,『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群居防口,獨坐防心』,『槍打出頭鳥』,乃至還有種『厚黑學』款式的箴言,『見人隻說三分話,未可全拋一片心』,『虎豹不堪騎,人心隔肚皮。

休將心腹事,說與結交知』。

『大智若愚』被置頂為人生的最高境界。

中國人究竟經歷過什麼樣的磨難,才會構築出如此橡膠壩般的內心防線?

一切文明的形成都有各自獨具的歷史,其成因由多種元素匯聚而得。

有些成因可以堂而皇之地娓娓道來,但有些則諱莫如深,苦不堪言。

我們文化性格中的『守拙』意識,就是不可堪言之一種。

春秋戰國時期的國家大分裂,長達五百五十年。

諸侯國群龍無首,彼此之間使壞鬥狠,爾虞我詐,世態萬般炎涼,民心碎了滿地。

春秋二百九十五年,從公元前770年至公元前476年。

這一時期,周天子隻是面子上的君主,實際上已經失去對國家權力的掌控。

諸侯國之間叢林政治風行,強凌弱,大吞小。

西周時期究竟分封了多少個諸侯國家不可考,但最初是『八百諸侯不期而遇』,到春秋末期,孔子《春秋》中隻記載一百二十個,其中,『弒君三十六,亡國五十二』,三十六個大臣弒君篡位,五十二個諸侯亡其國。

戰國二百五十五年,從公元前475年到公元前221年。

諸侯國割據殺伐,硝煙遍野,國家被完全撕裂,中華大地成了角鬥場,不停歇地上演兼並與重組的大戲。

《戰國策》一書中,有記載的諸侯國是三十四個,到末期濃縮為『戰國七雄』,最後由秦始皇以『暴秦』的方式滅亡六國,天下重新歸為一統。

春秋和戰國的分界點,史學界有多種說法,但基本上采信司馬遷《史記》中的觀點:『餘於是因《秦記》,踵《春秋》之後,起周元王,表六國時事,訖二世,凡二百七十年,著諸所聞興壞之端。

後有君子,以覽觀焉』《《史記·六國年表》》。

司馬遷因循《春秋》,《春秋》止筆於公元前481年,三年後,公元前479年,孔子去世。

中國古代的史家界定時代的起始有一個慣例,以國家君主的立與廢為宗,因此,司馬遷把周元王繼位元年《前475年》定為戰國起始之年。

春秋戰國時期,眾多思想者並沒有照亮並導引那個時代,反而加重了『小國政治』的重重泥濘。

這一點應該引起我們的特別警惕。

病態的社會土壤中生長出的思想可能更具尖銳性,但如果不具備長遠的導航能力,隻是圖謀一時一地的生存,則必定是短視的。

孔子的偉大之處是著眼於社會形態的禮崩樂壞——對大國秩序感喪失的憂心忡忡。

但他的思想,對正處於撕裂之中的時代是軟弱無力的。

孔子是時代之痛的揭示者,而不是改變者。

我在舊作《沒有底線的時代,笨人是怎麼守拙的》中有過記述:

春秋和戰國,是天下無主,達人料理國家的時代。

達人,是精英,是翹楚。

諸侯國君們是董事長,聘任達人出任CEO,達人們不僅是思想智庫,還是執行官,由後臺走上前臺,像運營企業那樣各自治理國家。

儒家、墨家、法家、黃老家、兵家、刑名家、陰陽五行家以及黑惡勢力、車匪路霸,各彰其長,同場角逐,中國思想史中最璀璨的時代來臨了,但思想者閃爍的光輝並沒有照亮那個時代。

思想者們為自己的思想尋找落腳點,或叫試驗田。

悲劇式的代表人物是孔子,從五十五歲到六十八歲,他周遊列國,走了九個諸侯國,到處碰壁。

儒家奉行以規則治國,禮儀天下,尋求放長線釣大魚,但這在當年是行不通的。

公元前479年孔子辭世,三年後,春秋時代結束,戰國時代開啟,趨利主義的特征更加突出,諸侯國君與達人們雙向選擇,達人們是教練員,也是運動員,但沒有裁判,一切以勝負輸贏為前提。

如果思想者之間的理性碰撞,固化為你死我活的政治叢林,究其本質,這樣的文化生態是反文明的。

諸侯列國在這樣的生態中爾虞我詐,相互兼並,由三十四個《《戰國策》記載》諸侯國重組為七個,即戰國七雄,到公元前221年,秦始皇以『暴秦』模式吞並六國,一統天下。

但僅僅過了十五年,公元前206年,秦朝這座大廈轟然倒塌。

一個擁有強大軍事力量的超級帝國,僅存世十五年的時間,在世界史中也是隻此一例。

秦始皇滅亡六國,實現了國家統一,但他治理國家的思維方式仍是『小國政治』式的,急功近利,為所欲為。

經歷數百年戰亂之苦的國家千瘡百孔,國疲民乏,巨大的傷病之軀,被他拖著加速度奔跑,才導致大秦王朝猝死的結局。

大國建設是以大國思維為基礎和前提的,國家之大,不僅在規模和版圖,更重要的在於治國理念上要『蹈大方』。

『三丈之木』的故事,是秦國思維模式的典型例子。

公元前356年,商鞅在秦國主持變法,也就是今天說的改革。

在改革措施出臺之前,做了一次旨在『取信於民』的實驗:

令既具,未佈,恐民之不信,已乃立三丈之木於國都市南門,募民有能徙置北門者予十金。

民怪之,莫敢徙。

復曰『能徙者予五十金』。

有一人徙之,輒予五十金,以明不欺。

《《史記·商君列傳》》。

在一個大型農貿市場的南門,豎立一根三丈高的粗大原木,一旁貼出募民告示:誰將此木搬到市場北門,獎勵『十金』。

『十金』在當時是巨款,但老百姓以為是政府設置的套路,無人響應。

隨後又將獎金提升到『五十金』。

有一個人豁出去了,碰碰運氣,把原木搬到了北門,他果真得到了『五十金』。

用這種不靠譜的方式構建誠信,是秦喪失民心的根本症結所在。

《中國人的大局觀》,穆濤/著,陜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22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