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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講：謝承匯
策劃：謝承匯
責編：馬戲團長
全文約3800字 閱讀約10分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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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再聊一個乾隆時期的故事。
本來是一件很小的事，但竟然在短短時間裡，讓整個王朝陷入恐慌，可以說通過這一件事兒，就能看出中國傳統社會的問題根源所在。
這就是發生在乾隆三十三年《1768年》的叫魂案。
在中國傳統社會有一種說法叫魂。
顧名思義，就是把魂魄叫回來。
比方說一個小孩，莫名其妙大哭，怎麼哄都不行。
家長覺得，這孩子肯定是看見什麼臟東西了，魂給嚇跑了，得把魂魄叫回來。
或者就是恨一人，但打不過他，怎麼辦？
紮小人，要麼就是把這人的生辰八字寫紙上，做法，之後放地上踩。
據說可以把那人的魂魄趕走，這兩種都叫叫魂，第二種可以說是反向叫魂。
◇ 直到現在這種迷信活動依然有市場
這種事兒在民間歷史悠久，數量極多。
直到今天，還有一些老人有這種想法。
叫魂就兩種用途，一類是救人，一類是害人。
而乾隆年間發生的這次蔓延全國的叫魂事件，就是害人的叫魂。
那這次叫魂事件是如何演變成一場全民運動的？
且聽我慢慢道來。
故事發生在乾隆三十三年《1768年》，這一年的7月，山東巡撫富尼漢給乾隆上了封折子，說在山東境內，有人發現一些人在叫魂害人，而這些人除了能讓人魂魄跑了，還能隔空把人的辮子剪了。
叫魂這件事本身沒引起乾隆帝的注意，但剪辮子這事，就讓乾隆一下精神起來。
清朝對辮子這事兒太重視了，早在一入關，就下命令『留頭不留發，留發不留頭』，當年剃頭匠走街串巷，身邊跟倆劊子手，扁擔上還綁著一個黃帶字，意思是奉旨剃發。
誰要是不理發，身邊那倆劊子手直接就把人砍了，為此跟漢人爆發了大量沖突。
此後，關於辮子的問題，一直是大清不容觸碰的紅線。
◇ 揚州十日
◇ 油畫《剃發令》
乾隆看到有人吃了熊心豹子膽，敢剪辮子，下一步想要幹什麼還要說嗎？
於是，下旨讓山東巡撫富尼漢嚴查此事。
在他看來，這種十惡不赦的事件，肯定是有組織有預謀的，一定有幕後黑手試圖通過剪辮子發起一場叛亂。
富尼漢得了聖旨不敢怠慢，加大力度，深挖此事件的幕後黑手。
不過，這本來就是民間謠言，上哪查去，最後富尼漢抓來仨乞丐充數。
很快，在大老爺的和藹詢問之下乞丐們紛紛招供，說自己有老師，叫魂和剪辮子都是這老師教的，現在這老師就在某某地。
乞丐口中所謂的老師實際上都是和尚，而且都在兩江地區待著。
富尼漢圓滿完成乾隆帝派發的任務，特別開心，趕緊上報。
◇ 圖為1768年11月3日，富尼漢關於處置叫魂案案犯的奏折，最左邊為乾隆帝的朱批。
圖源於孔飛力著《叫魂：1768年中國妖術大恐慌》
這一報上去，麻煩了。
仨人交代的幾乎一樣，而且幕後黑手都指向了兩江地區的和尚。
這裡需要解釋一下，兩江地區就是今天江蘇、江西以及安徽一部分，俗稱江南地區。
這塊地區除了是清朝的經濟命脈之外，也一直被清朝統治者作為重點防范地區。
因為自從滿清入關以來，江南一直是反清運動的集中地。
所以歷代皇帝對兩江地區都嚴加防備。
康熙帝還專門設了個官叫『江寧織造』，這個機構除了給皇室做衣服之外，最重要的工作就是監視當地的輿論動向，有什麼風吹草動就給皇帝打小報告。
這些事兒先按下不表，以後再講。
現如今，叫魂剪辮子事件的根源都指向兩江地區，乾隆能不慌麼？
◇ 乾隆時期歐洲人所繪的和尚
其次，和尚這個職業也很特殊。
和尚是不事生產的。
要是當和尚人太多，那勞動力就不夠了。
所以想當和尚的人需要拿到朝廷發度牒認可，有了度牒就是在編的和尚。
乾隆時期更是嚴格度牒制度，基本不增發。
但老百姓日子過不下去，一般都會想到去當和尚，於是就出現大量編制外的和尚。
時間一長，寺廟糧食也不夠吃了，大批不在編的和尚就隻能外出要飯。
社會上出現大量流民，非常影響大清穩定。
所以這件簡單的民間叫魂事件，在乾隆眼中，就是關乎大清國本的極其嚴肅的問題。
於是，乾隆一邊下旨，令兩江總督高晉嚴查，順便斥責了他一頓，為什麼？
別的省出了事兒，發現是你這的問題，你自己沒查出來，不罵你罵誰。
高晉很委屈，心說我這壓根沒聽說什麼叫魂的事兒，還剪辮子，這不睜眼說瞎話麼？
但聖旨放在那，他也不敢怠慢，查吧。
叫魂這東西歷史悠久，民間分佈很廣，愣查沒有查不出來的。
不過高晉也是聰明，一方面向乾隆匯報，我這邊查了半天，沒查出什麼動靜，估計山東巡撫審案子刑訊逼供，人家才這麼說的。
另一方面，高晉也跟乾隆打了別人的小報告，說自己聽說了，隔壁的浙江，倒是有兩件叫魂的案子，當地官員隱瞞不報。
乾隆帝聽說浙江也有叫魂之後，勃然大怒。
先是山東，然後兩江，現在連浙江都有了。
於是下旨，讓全國官員自行檢查治下的叫魂案件，寧可錯殺一千，絕不放不過一個。
◇ 晚清時期的遊方和尚
於是，在乾隆帝的盛怒之下，各地官員開始了轟轟烈烈的反叫魂運動，南七北六十三個省都參與其中。
首先倒黴的是和尚，尤其是那些編制外的和尚，各地閑散民間和尚都不敢上街要飯了，躲過街天橋低下都不好使，恨不得頭發趕緊長出來。
僅僅一個月，就有好幾百和尚被送到京城受審，其中大多數都沒熬過去，要麼死在堂上要麼死在監獄裡。
要飯的和尚抓完了，就開始抓乞丐，抓別人難免有仨親的倆熱的求情，乞丐沒人問，反正是充數，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兒。
都不是個別殺良冒功了，基本上報上去的所有案子都是嚴刑拷打出來的。
送的人越多，說明自己的決心越大，忠心越強。
◇ 晚清時期的乞丐
於是，各省之間開始比著報，兩江報了10個，我兩廣就得報20個。
最逗的是連河道總督，專門管運輸的，沒有實際控制的土地，他都開始沿途抓乞丐送到北京。
為此，河道總督還被沿途各省官員參了，說他越俎代庖，搶自己功勞。
官府這麼亂，民間也沒閑著。
前文提到，叫魂本來在民間就有市場。
如今老百姓看見官府這麼重視，瞬間就慌了，自覺加入巡查隊伍。
是不是叫魂的也得往叫魂上想。
比如，河南有個縣記載了一件事兒。
當時，有個村子裡有個孩子夭折了，恰好孩子死的時候，村口路過了一個外鄉人。
這下子村民不幹了，認為孩子夭折就是被這外鄉人叫魂叫走的。
紛紛拿起鋤頭，把這個外鄉人打了個半死，然後送到官府。
官府不但沒有懲罰村民，反而表彰他們主動上報的功績。
有了這個村做示范，河南省所有村子都開始嚴查外鄉人。
原本老百姓很好客，遇到路過借宿的都會幫助。
這下好了，不光不讓住，還直接打一頓扭送到官府報功。
◇ 晚清時期衙門
因此引發了新的問題——人民內部矛盾加劇。
比方說，相鄰兩個村子，本來相安無事，有一個村子出了點兒事兒，原本在村裡自己解決了，現在官府宣傳叫魂的事兒，這個村裡就琢磨了，是不是鄰村搞叫魂呢？
一來二去兩個村子就不太平了。
輕的互相不往來，重的甚至發生械鬥。
總而言之，1768年下半年，整個帝國從上到下沒幹別的，抓『叫魂』的妖人。
長期以往，可能乾隆帝很快就看到洪秀全提前出世了，萬幸，有人看得清楚，這就是劉統勛。
◇ 劉統勛《1700年2月11日—1773年12月29日》，字延清，號爾鈍，山東諸城人。
首席軍機大臣、東閣大學士。
大學士劉墉的父親。
劉統勛一開始就知道這事兒是胡說八道，但奈何乾隆帝不是人脾氣，這會兒他在氣頭上，自己提反對意見不是找死麼。
現在事情發展差不多了，相關後果乾隆帝也看見了，才跟乾隆說了自己的看法和意見。
劉統勛說：皇上您看，叫魂這事兒不太對。
乾隆剛要瞪眼，劉統勛趕緊說：是這樣，您沒覺得底下官員報上來的案子，好多對不上麼？
乾隆一聽，氣兒消了一半。
他以為劉統勛是質疑自己正確性呢，現在一聽是手下官員有問題，跟自己沒關系，就讓劉統勛接著說。
『這些案子裡，好多證據鏈條對不上，名字也有不少是張冠李戴的。
我估計這裡面少不了屈打成招。
這事兒如果再查下去，底下官員不知道還能怎麼難為老百姓呢。
要不這事兒先算了？
』
事情發酵到這個地步，乾隆再昏也能看出這事兒不對勁兒的地方，奈何找不到臺階下，如今劉統勛給自己送了個臺階，趕緊借坡下驢。
連發幾道上諭，訓斥全國官員：你們怎麼能對百姓如此苛刻，如此迫害百姓？
不過看在大家真心實意為朕辦事兒的份上，就饒了你們了，下不為例。
叫魂這事兒，經過這麼長時間的調查，也基本清楚了，就是之前送來那些人搞得鬼。
以後不用再查了。
於是，持續半年多的叫魂案，就這麼稀裡糊塗的停了。
最終也沒查出所謂『幕後黑手』。
◇ 乾隆帝畫像
其實，乾隆帝根本不可能查出元兇正犯，因為壓根就沒有所謂元兇正犯，這一切隻不過是壓抑在老百姓心裡長期以來的情緒爆發。
有清一代，民間一直有反清的情緒，說出叫魂剪辮子非常正常。
加上乾隆皇帝處理這件事兒時的過度緊張，導致手下官員意外讓老百姓的情緒有了個發泄渠道，進而在民間爆發了大量流血沖突，1768年也成為荒唐的一年。
關於此案，有位美國漢學專家孔飛力寫過一本書《叫魂：1768年中國妖術大恐慌》，他在書裡寫過這麼一段話：『這《指乾隆嚴查叫魂案事件》是扔在大街上的上了膛的武器，每個人——無論惡棍或良善——都可以取而用之。
······以『叫魂』罪名來惡意中傷他人成了普通人的一種突然可得的權力。
對任何受到橫暴的族人或貪婪的債主逼迫的人來說，這一權力為他們提供了某種解脫：對害怕受到迫害的人，它提供了一塊盾牌；對想得到好處的人，它提供了獎賞；對妒嫉者，它是一種補償；對惡棍，它是一種力量；對虐待狂，它則是一種樂趣』
可想而知，在1768年，這把『上了膛的武器』不知道讓多少人陷入癲狂，也不知道多少無辜被害。
不過，造成如此破壞的案件，被乾隆帝高高地舉起輕輕地放下，最後不了了之，真正作惡者逍遙法外，而受害者連張嘴喊冤的機會也沒有了。
所以，可以想象，隻需幾年光景，那些在此案中作惡的人，一定會眼含熱淚憧憬懷戀的說道：『還是乾隆三十三年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