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晚報·五色土 | 作者 趙潤田
宋代有多少詩人到過遼南京、金中都,也就是現在的北京地面?
細說起來真不少,有些還是在中國古代文學史上占有重要位置的大詩人。
他們大多是朝廷派出的使臣,北宋時是從開封來,南宋時是從杭州來,肩負南北溝通的重任,渡過琉璃河,踏過盧溝橋,進入幽燕大地,甚至更遠的北方遊牧地區。
一路舊山河,滿眼異鄉俗。
馬蹄嗒嗒,敲響在山間田疇,也震顫在他們心頭,化作詩魂,留下一段印記著那一文化融合時期的特殊史詩。
白溝河下遊,今大清河,宋遼時期兩方邊界。
趙潤田 攝
越過盧溝寒風凜
人常稱贊蘇軾、蘇轍為兄弟文豪,其實北宋還有一對兄弟文才馳譽,那就是劉敞和劉攽。
劉敞《1019年—1068年》是北宋學者、史學家、經學家、散文家,江西人。
慶歷六年《1046》他與弟弟劉攽成為同科進士,人稱北宋二劉,合著有《公是集》。
本來,劉敞廷對時為第一,因翰林學士王堯臣系劉敞內兄,為避嫌疑,宋仁宗將劉敞列為第二。
劉敞官至集賢院學士、同修起居註、右正言、知制誥,負責朝廷誥命撰寫。
人們說,看一個人交往的朋友,可知其人,劉敞與梅堯臣、歐陽修相友善,屬於正派而又文采煥然的官員。
劉敞
至和二年《1055年》八月,劉敞受朝廷委派出使契丹,祝賀契丹國母生辰。
這次出使契丹,他是與歐陽修各帶一支隊伍同期前往的,歐陽修去賀契丹國母生辰,劉敞去賀契丹國主遼興宗生辰,臨行之際得到遼興宗死訊,於是,改派歐陽修賀新君登位,劉敞賀契丹國母生辰。
陰歷八月出發,來年二月歸來,這趟差事從秋到春,足足走了半年。
劉敞和歐陽修都是寫了《使北語錄》的,惜乎已經散逸,幸而他們都有當時所寫的使北詩,使後人可以從詩作中感受他們眼中的契丹,感受他們途中情感的起伏。
宣化遼墓散樂圖
劉敞先於歐陽修登上使北路程,剛剛出發不久,就給尚未啟程的歐陽修寫了《寄永叔》:
俱持強漢節,共下承明殿。
相從不相及,相望不相見。
平生慕儔侶,宿昔異鄉縣。
展轉多遠懷,恍惚猶對面。
桑幹北風度,冰雪卷飛練。
古來戰伐地,慘澹氣不變。
贈君貂襜褕,努力犯霜霰。
一尺握中策,無由奉深眷。
從中可知,劉敞已到桑幹河,他眼中的北方大地『桑幹北風度,冰雪卷飛練。
古來戰伐地,慘澹氣不變』他這個江西人哪裡見過寒冬中的這般幽燕氣象?
難怪他要給歐陽修寄去貂皮大衣了!劉敞與歐陽修確實友誼甚深,從契丹出使回來後,劉敞任揚州太守時還寫過另一首《登平山堂寄永叔內翰》,平山堂是1048年歐陽修任揚州太守時在瘦西湖北岸所建,可以遠眺長江和金山、焦山和北固山,風光無限,劉敞登上平山堂,自然而然會想起前任兼好友歐陽修。
劉敞走到接近遼南京的時候,還寫下另一首《發桑幹河》:
四牡懷靡及,侵旦肅征騑。
凝霜被野草,四顧人跡稀。
水流日邊去,雁向江南飛。
我行亦已久,羸馬聲正悲。
覽物歲華逝,撫事壯心違。
豈伊越鄉感,乃復淚沾衣。
桑幹河自山西朔州向東流經河北,是晉冀的一條分界線,流經遼南京這段,遼金時期稱盧溝,所以至今宛平城外橫跨大河的著名古橋仍叫盧溝橋。
後因每逢雨季,大水漫漶,稱無定河,清代康熙年間清除淤塞之後稱永定河。
劉敞這首詩裡可謂滿目蒼涼,寒風凜冽、土地蒼茫,連馬匹都大放悲聲。
琉璃河、桑幹河、拒馬河與大清河都是燕南大河,也是由南向北路途中的重要標志,古代詩人多有題詠。
盧溝橋。
趙潤田 攝
古北口上思賈誼
劉敞也並非總是像這兩首詩裡這樣低回苦吟,他在行進至古北口一帶時寫下《順州馬上望古北諸山》:
平原不盡對群峰,翠壁回環幾萬重。
背日映雲何所似,秋江千丈碧芙蓉。
此詩非常精彩,一掃劉敞此前的哀聲而變得明朗開闊,重山環繞,白雲相擁,真是氣象爽神。
順州為唐代時所設置,轄今順義、懷柔一帶,直到明朝時改稱順義。
到達這裡,離著名的古北口就不遠了,果然,劉敞連發六篇題詠:
束馬懸車北度燕,亂山重復水潺湲。
本羞管仲令君霸,無用俞兒走馬前。
《《古北口》》
前兩句很好理解,後兩句用了《管子》中的典故。
齊桓公北伐孤竹國時,走在山路上,桓公恍惚中感覺前面有很奇異的人,身高一尺,便挽弓欲射,詢問身邊的管仲。
管仲解惑道:『我聽說有登山之神,名為俞兒,當成就霸王之業的君主興起時,這種登山之神就出現,他跑在前面,說明有路可行』桓公聽了這番話,怎麼能不高興?
然而劉敞這裡語帶譏諷地表示,自己此番雖然也是走在山路上,但不懷管仲那樣鼓勵桓公稱霸的心思,當然也不必有俞兒那種神異走在馬前啦!
遼樂舞壁畫
能夠想起管仲和齊桓公的往事,可見劉敞此刻的心情應該很輕松的。
所以在另一首《初出古北口大風》中同樣以豁達心情看待北地冬日勁風:
我持漢節議和親,北上邊關極海濱。
宜有鬼神陰受命,勁風來埽幕南塵。
從劉敞連作六首直接以古北口為名的詩來看,他在古北口盤桓的時間不算短,白天看山景,晚上望月光,雖說是在冬天,倒也踏實,隻是面對天上明月,偶爾會有故國之思:
萬古關山月,遙憐此夜看。
蛾眉空自嫵,叢桂不勝寒。
他日刀頭問,何時客寢安。
因之千裡夢,共下白雲端。
《《古北口對月》》
在這麼多使北宋臣中,像他那樣把除夕都趕在古北口過的真不多見。
守歲之夜,他連吟兩首:
春度遼海東,星回幕天北。
悠悠鄉國別,明日便經年。
山盡寒隨盡,春歸客亦歸。
一杯分歲酒,送臘強依依。
內蒙古遼墓壁畫遼樂舞圖
身在古北口,劉敞怎能錯過拜謁楊無敵廟的機會?
楊無敵廟是契丹人敬仰楊業而建,宋朝使臣多有題詠,劉敞所寫至為深邃:
西流不返日滔滔,隴上猶歌七尺刀。
慟哭應知賈誼意,世人生死兩鴻毛。
劉敞在楊無敵廟前想起了西漢賈誼,漢文帝時國家不安寧,匈奴覬覦在外,諸王禍亂在內,制度疏闊,危機叢生,賈誼上書文帝說:『臣竊惟事勢,可為痛哭者一,可為流涕者二,可為長太息者六,若其他悖理而傷道者,難遍以疏舉。
進言者皆曰天下已安已治矣,臣獨以為未也』賈誼這段事非常出名,後世很多詩人專門題詠『賈誼之哭』,成為憂慮國事的代名詞。
宋仁宗時期,天下暫得安穩,但朝野內外存在許多問題,作為朝廷大臣,劉敞絕非庸碌混飯者,就在他出使之前的皇祐二年《1050》宰相夏竦死時,宋仁宗打破常例,不經百官集議,賜謚號文正。
劉敞奮起抗辯,認為夏竦為人奸邪陰險,貪婪無度,播弄權術,配不上『文正』二字。
又說,議定謚號是臣下的事,人主不經百官討論,便直接賜謚,是不妥當的。
一次上疏不成就再一次,經三次,最終使夏竦改謚文莊。
劉敞此舉,不僅僅是針對夏竦,矛頭所向,直接對著宋仁宗了。
仁宗的寵妃張貴妃死後,一些逢迎之輩要將其死日定為國忌日,劉敞也一直鬧得此舉作罷。
宦官石全彬因經營張貴妃墓有勞績,仁宗欲任命石全彬為觀察使,命劉敞起草任命書。
好一個直臣劉敞,竟直接拒絕草擬,終使任命泡湯。
雖說宋仁宗能夠聽進諫言,寬對諫臣,但如果劉敞不是那種耿直凜然的大臣,斷不會有如此種種逆鱗之舉。
還有一樁詩例可以見出劉敞性格,他寫過三首《出塞曲》,其中一首說:
茫茫郊塞遠,木落原野空。
鼓鼙濕前雨,笳吹悲後風。
山州行無極,敵窟未可窮。
生當取榮名,死當為鬼雄。
詩風樸素,意境廓遠,很得唐人遺韻。
李清照有兩句膾炙人口的詩:『生當作人傑,死亦為鬼雄』,與劉敞此詩的結句是不是很像?
問題是,李清照出生於1084年,而劉敞1068年就已故去,顯然,劉先而李後,劉敞啟發了李清照。
從劉敞一貫的詩風來看,他是個隨時有家國之思的耿介之士,否則,就不會古北口上思賈誼了。
遼上京博物館藏道教吹尺八伎樂圖
朱橋柳映潭,忽見似江南
出得古北口,越過長城,前面就是著名的思鄉嶺。
幾乎沒有宋使會輕易放過這個讓人浮想聯翩的地方,果然,劉敞連寫兩篇:
絕壑參差半倚天,據鞍環顧一淒然。
亂山不復知南北,惟記長安白日邊。
《《思鄉嶺》》
山下回溪溪上峰,清輝相映幾千重。
遊魚出沒穿青荇,斷蝀蜿蜒奔白龍。
盡日浮雲橫暗谷,有時喧鳥語高松。
欲忘旅思行行遠,無奈春愁處處濃。
《《過思鄉嶺南茂林清溪啼鳥遊魚頗有佳趣》》
這兩篇格調迥異,前一首寫登到嶺上環顧淒然,群山相擁,不辨西東。
後一首盡數山林之美,清溪、遊魚、山巒、啼鳥、高松,構成一幅北方風景圖。
人們讀宋人筆記和詩詞,常常很容易感覺一片窮山惡水,其實,是他們的筆墨著染了太多的情感因素,北方自有妙處,隻是需要一付好心情。
從劉敞如此精心地逐一描摹眼前動人春色來看,他此刻已暫忘賈誼之哭而傾倒於別有洞天的景象了。
雖然還是懷著些許春愁,但美景畢竟讓他忘卻旅途之遙。
詩中景色很美,已是新春二月,氣象迥異於前一首的『據鞍環顧一淒然』。
劉敞使北詩在這裡表現出與其他出使大臣的不同之處,那就是他並不總是一味感嘆北方山水氣候之荒疏冷峻,而是能夠發現另一種美,這應該來自他心胸開闊和觀察精細。
他在《柳河》中吟道:『相望不容三日行,多岐無奈百長亭。
欲知河柳春來綠,正似山松雪後青』在《神山》中吟道:『林立眾峰俱到天,傳聞此地又神仙。
名山三在夷蠻國,方士之書猶信然』滿滿的樂悠悠情懷,哪裡像是走在荒山野嶺?
當劉敞行進到承德縣六溝鎮的時候所寫《朱橋》,更是暖意融融:
朱橋柳映潭,忽見似江南。
風物依然是,登臨昔所諳。
犬聲寒隔水,山氣晚成嵐。
留恨無人境,幽奇不勝探。
身處北國,竟然宛如回到熟悉的江南,還有比這更讓人覺得親切的麼?
千年以後的今天,人們往往因遼宋之爭而記住戰亂的悲慘和險惡的環境,其實,自1004年澶淵之盟到劉敞使遼的五十年間,雙方已和平相處五十年,罷兵戈,通商賈,契丹上層比較開明,多有漢化之舉,與宋友好往來,堪稱承平日久。
宋使除了偶爾懷有歷史感慨,在一般情形下,已懷平常心來看待契丹山水人物,所以我們從諸多詩人的使北詩中所看到的屈辱悲憤少,新奇平和多。
劉敞《公是集》
劉敞的使遼詩二十八首還有一個特點,詩名多取自地名,就像一串珠子串起一路行程。
過了思鄉嶺,接下來他以詩記下摸鬥嶺、柳河、朱橋、鐵漿館、麃子嶺、金山館、壽山、中京、黑河、臨潢等地。
摸鬥嶺在今承德西部的灤平境內,不遠處又有摘星嶺,伸手可摘星鬥,無非形容其高。
劉敞使遼是上了《宋史》的,其中記載了一段可稱趣事的細節提到柳河:
劉敞『奉使契丹,素習知山川道徑,契丹導之行,自古北口至柳河,回屈殆千裡,欲誇示險遠。
敞質譯人曰:‘自松亭趨柳河,甚徑且易,不數日可抵中京,何為故道此?
’譯相顧駭愧曰:‘實然。
但通好以來,置驛如是,不敢變也。
’順州山中有異獸,如馬而食虎豹,契丹不能識,問敞。
敞曰:‘此所謂駁也。
’為說其音聲形狀,且誦《山海經》、《管子》書曉之,契丹益嘆服』
劉敞不但對遼人當面指出另有近路可走,讓遼人汗顏,還解答了一個『異獸』的問題。
這種『異獸』是一種神話中的動物,他運用自己淵博的知識,告訴遼人那是那種能吃虎豹的『異獸』叫做『駁』,並當即誦讀古書中有關記載,讓遼人嘆服不已。
劉敞本就是一位學有所成的經學家、史學家和金文學家,在朝時翰林學士歐陽修每有疑問,都遣人攜書信向劉敞求教,可見其學問淵深。
劉敞死後,歐陽修稱他『於學博,自六經、百氏、古今傳記,下至天文、地理、卜醫、數術、浮圖、老莊之說,無所不通』劉敞藏有先秦彝鼎數十,對古文字有過深研,是中國金石學的開山人,把家藏諸多古物摹文繪畫,刻石為《先秦古器圖碑》。
他也精通史學。
劉敞對『春秋學』的研究頗深,著有多種著作。
在這樣淵博的學養面前,些許奇聞異事是難不住的。
劉敞的使北詩一直陪伴他穿越遼中京而直抵遼上京,踏上歸程時已是春意融融,他不禁吟道:『華林雪盡鶯先囀,廣陌風多草競熏』回朝復命之後,該與歐陽修等朋友一敘使北見聞了,豈不快哉!《除實景圖片外,20-21版歷史資料圖片翻拍自陳秉義著《遼音樂史料圖文集》《上海三聯出版社出版》。
責編:孫小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