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商和徽商:一部光榮史,一部血淚史。《網路歷史》

學術使命,本真情懷

千百年歷史裡的商人,在生存鬥爭中,要麼甘居末流,在矮簷下忍辱求活;要麼依附權貴,成為官方附庸,甚至變成官商皇商。

中國的傳統民居建築,『北山西,南皖南』,最是值得一看的。

安徽黃山腳下,白墻灰瓦的古建築群,如桃花源般靜謐安詳。

山西民居,因各個大院而名聲在外,諸如王家大院、喬家大院、曹家大院、渠家大院、常家大院……一南,一北,建築風格迥然不同,而在這些建築背後,卻是明清時期同一個特殊的社會階層:商人。

『萬裡旗亭客,歸作田舍翁』歷史上的中國商人,奔波於萬裡旗亭之下,有些積蓄之後,多歸鄉置田建房。

山西與安徽,留存下如此多的民居建築,全賴大名鼎鼎的晉商與徽商。

『富室之稱雄者,江南則推新安,江北則推山右』新安是徽州,山右是山西。

徽商與晉商,歷代相承,因鄉土僻狹而出走經商,因控制鹽業而興旺發達,並發展為明清時期人數最多、實力最強的兩個商幫。

今天,山西的高宅深院、安徽的水村小巷,都已是人頭攢動的旅遊景點,配合著人們對富貴人家的想象。

或許,隻有在難得寂靜下來的時候,它們才能真正成為歷史的遺跡,帶我們聆聽它們低低的沉吟,追憶著那些逝去的故事,深思著一代一代商人的追求與理想。

90年前,中原土地上,一片狼籍。

『中原大戰』,號稱近代史上規模最大、耗時最長的軍閥混戰,從1930年的春天一直打到了秋天。

晉系軍閥閻錫山大敗。

他在山西發行的晉鈔嚴重貶值,幾乎淪為廢紙。

當時最大的票號之一、山西祁縣喬家的『大德通』,決定按照新幣折兌給儲戶,冒著倒閉的危險,把積蓄投入『義賠』之中,最終造成30萬兩白銀的虧空。

在浩蕩的歷史潮流中,沒有人能夠全身而退。

那個由晉商左右中國金融界的特定時代,註定一去不復返。

而在大廈將傾之際,『大德通』選擇了堅守信義。

中國傳統社會,重農抑商,重士賤商,對商人的偏見,一以貫之。

但是,商人有自己的堅持。

喬家開設票號,始於第四代當家人喬致庸。

喬致庸時稱『亮財主』,帶領喬家事業步入中興,也成為當時晉商的代表人物。

他把經商之道排列為:一是守信,二是尚義,三才是取利。

喬致庸生於嘉慶年間,死於光緒年間,活了九十歲。

國家的興衰榮辱都看在眼裡,喬致庸自然明白,再大的生意,都與國家氣運休戚相關。

喬致庸一生頗有善行義舉,為民開倉放糧,為國籌措軍餉。

一介商賈,未取文武功業,卻也可謂『為國為民』。

喬家的理念世代相承,因而當錢財消散的時候,仍有道義深入人心。

與喬致庸差不多同時期,在中國南方,還有一位商人,在商海中度過了漫長的人生,他叫汪定貴。

汪定貴也很長壽,甚至比喬致庸活得還長。

與喬致庸繼承祖業不同的是,汪定貴是白手起家。

他出生在徽州黟縣,跟做剪刀出名的張小泉是老鄉,也和世世代代的徽商一樣,十幾歲就出門闖蕩。

對於從徽州出走的蕓蕓商人,歷史來不及一一記述。

留給汪定貴的筆墨同樣不多,但是汪定貴給後人留下了一筆豐厚的遺產:他在黟縣居住的『承志堂』,如今是安徽宏村百餘座古建築中規模最大的一個,被稱為『民間故宮』。

我不禁好奇:一個商人,命名自己的宅邸為『承志』——它要承的,是什麼志?

是標榜自己繼承先人之志?

還是勉勵後人繼承自己的志向?

站在歷史的角度,回看往事,是不是更像是代表著全體商人,向世人的明志?

無論徽商,還是晉商,經商或出於生活所迫,或出於傳統使然。

喬致庸和汪定貴,原本都是把『仕』作為理想的人,然而命運讓他們不得不選擇了『商』。

縱然為商,也要有自己的脊梁。

若不為商,哪有這般豐富多彩、雄奇悲壯的人生?

若不為商,怎能體諒世上的百態、民間的疾苦?

若不為商,如何把握詭譎的時局、時代的潮流?

在承志堂的前廳,有象征官家威嚴的中門,在兩邊的側門又雕了『商』字圖案。

這是多麼奇特而難解的結合!商人在自己的命運裡反復求索,並用自己的方式,一邊與俗世和偏見抗爭,一邊向先人和理想致敬。

歷史上,晉商與徽商交集有限,卻留下了異曲同工的故事。

山西和徽州,自古就有經商的傳統。

山西地狹人稠,徽州山田貧瘠,難以靠自然經濟養活自己,於是兩地人不約而同地選擇了外出經商。

到明代時,他們遇到了同一個發達的契機:鹽。

明朝為了養兵,先後實行『開中制』和『折色制』,商人可以通過輸送軍餉,換取『鹽引』,獲得販鹽的權利。

山西人和徽州人,借此成為勢力龐大的區域性商人群體,形成商幫,是為晉商和徽商。

晉商不辭辛苦,從江南糧倉到塞上邊陲,又從濱海產鹽之地到缺鹽的窮鄉僻壤,萬裡跋涉,奔走於途,擴大著區域間的經濟聯系。

徽商積累壯大著民間財富,令南國城鎮變為商業輻輳之地,為現代化作了必要的鋪墊,也在無形中推動了文化中心由中原向東南的轉移。

除了地域和經濟勢力,商人之所以能夠結成商幫,還在於經營的信條、商業文化的認同。

敢於闖蕩,善於交遊,專於事業,精於算計……商人的必備特質,都出現在晉商和徽商身上。

在經商過程中,又衍生出不少禮數、幫規、章程以及傳統。

『以義保利』『合義為利』的商業倫理與原則,都受到晉商和徽商的重視。

晉商與徽商的發展史,是一部光榮史,也是一部血淚史。

順治初年,范永鬥等八家晉商,因助力清軍有功,被賞以『皇商』特權。

康熙平定準噶爾部,范氏皇商奉旨輸送糧餉,辦事極為得力,受到皇帝嘉許。

至雍正時,范氏家中已經有了二品官員。

然而到乾隆時,范家的事業漸漸不中用了。

乾隆幾次下江南,耗費極大,國庫亟需填補,於是打上了巨富之家的主意。

范氏被尋找罪名,清產抄家。

紅極一時的范氏皇商事業,以喜劇始,以悲劇終。

徽商同樣也是皇家和權貴勒索的對象,凡朝廷大典、工程賑災乃至籌邊兵餉,無不需鹽商捐輸報效。

康乾二帝十二次下江南,徽商大把大把花錢的豪舉,點綴著『康乾盛世』的輝煌景觀,歸根到底隻是為了多獲得幾張鹽引,卻往往招致破產的結局。

哪怕是『紅頂商人』胡雪巖,也免不了遭遇敲詐勒索,當面臨外商排擠、派系打擊,及至被革職抄家時,朝廷上下卻沒有人為他說句公道話。

極炫耀處,即衰落處。

中國古代官與商的畸形關系,為商人的命運平添了註定式的悲哀。

電視劇《喬家大院》臨近結局的時候,有一個場景,晚年的喬致庸,面對鏡子中的自己,發表了一段內心的獨白:

『我恨你,我討厭你。

你把我這一輩子都毀了,你知不知道?

我有才學,我有智慧,我有勇氣,我有熱情,我要是能按照我自己的路走,我何嘗不是一個李白、杜甫、白居易、王維?

『現在呢?

一個老地主坐在這個大院子裡。

一個老地主,一個老財主,這不是我想要的……你把我的一生都毀了,你還救國,還救民,你連你自己都救不了』

喬致庸的獨白,交織著深情、悔恨和痛苦,不僅是對自己人生的總結,也像是對商人這個特別階層的宿命的拷問。

如果喬致庸不是臨危受命,棄文從商,接手家族生意,他會一直做個讀書人。

徽商素有儒商之稱,只要條件允許,就會要求家中子弟參加科舉;而一般認為,晉商不特別看重功名,連皇帝都曾抱怨山西人有錢,但不重視科舉取士。

不過,在喬致庸的身上,我們同樣可以看到儒商的光輝。

那時候,商人有會館,晉商供奉關公,徽商供奉朱熹。

而在喬家大院裡,喬致庸也會把《朱子治家格言》刻在屏門上,作為治家的準則、兒孫啟蒙的必讀課。

喬致庸可以『匯通天下』,卻無法『按照自己的路走』,以一個『老地主』的身份,終了此生。

同樣棄文從商的汪定貴,最後拿錢捐了個官,但那時他最在意的,卻是為商人出口氣。

今天的人可能很難理解:那些在我們看來富甲一方、無比成功的商人,卻苦於命運的逼迫,無力掙脫。

在現實和理想的交織中,何處才是歸屬?

千百年歷史裡的商人,在生存鬥爭中,要麼甘居末流,在矮簷下忍辱求活;要麼依附權貴,成為官方附庸,甚至變成官商皇商。

今天的商人,身份地位和經營環境,跟當年相比,都有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但在現代商業社會中,晉商與徽商仍然會時時被人提起。

個中緣由,當然不隻是因為他們身上的財富光環,還在於他們的進取、信義、理想,以及,那些不為人知的隱痛。

一個商人,該被如何銘記?

是胡雪巖的傳奇,是喬致庸的信義,還是汪定貴諱莫如深的志向?

傳統商幫的時代已經過去,現代商業正在對社會發揮更具主導性的力量。

然而,無論時代如何變化,商人通常都是最先嗅到時代氣息的人,社會時常有賴於他們的開拓與堅守。

當晉商與徽商已成往事,他們的故事,我們仍會一提再提。

我們都被裹挾在時代的潮流裡,誰在突圍,誰被湮沒,也將成為後來者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