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東旭
『你們怎麼搞的,是不是把電報譯錯了?
』
一個新四軍將領拿著一份電報沖進譯電室,他臉色陰沉得嚇人,將電報『啪』的一下摔在桌上,上面的文件嘩啦啦掉一地。
這一幕,發生在1941年11月底。
這位新四軍將領,是六師師長譚震林。
譚震林的年齡比粟裕還大5歲,性格沉穩、溫和,很少見他發脾氣。
因此看到這一幕,滿屋的人都被嚇呆了,站在那裡呆若木雞。
一個年齡大一點的譯電員急忙拿過那份電報,重新翻譯一遍,用很低的聲音對譚震林說:『師長,電文沒錯』
譚震林聽罷,一屁股坐在椅子上,他的臉色更加難看,盡管他極力控制自己的情緒,兩行淚水還是控制不住奪眶而出。
譚震林1926年就入黨了,比徐向前、賀龍、粟裕的黨齡都長,是久經沙場的老將,什麼樣的場面沒有見過,什麼樣的戰鬥沒有經歷過?
那麼,這份電文內容是什麼?
讓久經沙場的譚震林如此悲傷?
讓譚震林痛不欲生的,是剛剛發生在塘馬的一場慘烈的突圍戰。
塘馬是個隻有百十戶的村莊,坐落在長江三角洲的溧陽縣西北約20公裡處的丘陵上。
說到塘馬,就不能不說茅山根據地,它是陳毅帶領新四軍在1938年創立的。
1940年7月,陳毅率新四軍主力北上開辟新的根據地,堅持茅山地區抗日鬥爭的重任就落在新四軍六師16旅旅長羅忠毅、政委廖海濤同志的肩上。
羅忠毅湖北襄陽人,生於1907年,原來是馮玉祥西北軍的一名普通士兵,1931年寧都起義後參加紅軍。
他是個軍事天才,短短3年的時間,就從一名紅軍戰士成長為一名優秀將領,擔任了閩西南遊擊隊第1縱隊司令員。
紅軍長征時,羅忠毅已經擔任閩西南軍分區司令員。
廖海濤,1909出生,福建上杭人,長期做思想政治工作,紅軍長征時擔任閩西南紅軍第七支隊政委。
南方三年遊擊戰時期的紅軍
經過幾年的建設,茅山根據地已經初具規模,我蘇南機關、後方醫院、被服廠、修理廠、教導隊以及剛剛前來參加集訓的部隊一共800餘名戰士和千餘名非戰鬥人員,都住在以塘馬村為中心的19個村莊,總面積大約有20平方公裡。
11月28日凌晨,根據地的軍民在夢鄉中被一陣密集的槍炮聲驚醒,日偽軍向我根據地中心塘馬發動了突襲。
日偽軍來勢洶洶,有步兵、騎兵、炮兵,還有坦克兵《坦克50多輛》,總兵力3000餘人。
16旅有3個團,其中47、48團兩個營駐在溧水一帶,鞭長莫及。
能投入戰鬥的,隻有48團2營和旅部特務連,總兵力不到400人。
聽到槍聲,羅忠毅旅長、廖海濤政委親自到塘馬村西頭,爬上祠堂屋頂用望遠鏡向四周觀察。
他們發現東北、西北和西南三個方向都是敵人,隻有正東方向是個空擋。
二人立即決定部隊在空擋兩邊堵住敵人,由一名旅首長掩護旅部和蘇南黨政機關人員轉移。
可是讓誰來帶領大家轉移?
兩人發生了激烈的爭執。
爭執的初衷是,面對8倍於自己的敵人,留下來兇多吉少。
他們倆都想留下來,把生的希望留給對方,因為相對來說留下來掩護的人更加危險。
兩人互不相讓,爭執不下,陷入僵局。
此刻,戰鬥激烈進行,延長一分鐘就多一分危險,刻不容緩,怎麼辦?
廖海濤忽然想起一件事,對羅忠毅說:『老羅啊,你走吧,柳肇珍……』
1941年初,羅忠毅與丹北做民運工作的柳肇珍結為伉儷。
婚後不滿半年,柳肇珍在掩護新四軍戰地服務團同志轉移時,不幸中彈犧牲。
廖海濤的意思是,羅忠毅剛剛遭遇不幸,應該先走。
沒曾想,這反而點燃了羅忠毅心中的怒火,讓他更加堅定要留下來:『我要留下來多殺日軍,為我愛人報仇,你走吧!』
廖海濤見這招不靈,反而弄巧成拙,他心有不甘。
於是他靈機一動,讓通信員小劉拿出一塊銀圓,用手捂住,對羅忠毅說:
『你猜正反面吧,如果你猜中了留下,不然就走人』
羅忠毅說:『我猜是正面朝上』
小劉把手張開,果然是正面向上。
『廖政委,你快走!』羅忠毅催促說。
誰知道廖海濤說:『你們作弊了,不算!』
眼看敵人越來越近,廖海濤隻好說:『時間不多了,我們都留下吧,曾經並肩作戰,死了也一起做伴』
羅忠毅無奈,隻好答應。
就這樣,他們決定同時留下,讓16旅參謀長王勝,以及組織科長王直率領旅部機關和地方黨政機關等非戰鬥人員撤離。
接到命令,王勝和王直含淚告別兩位首長,帶領上述人員一邊作戰一邊向東突圍。
羅、廖首長立即指揮旅特務連和48團二營轉移到塘馬東南之王家莊,同3000名日軍展開血戰,掩護機關轉移。
在戰史上,突圍中負責掩護的大都是基層軍官,而羅忠毅和廖海濤作為險境中的最高首長,卻置自己的生死於不顧,跟戰士並肩作戰,實在罕見。
羅忠毅、廖海濤
戰士們看到這一幕,非常感動,個個鬥志昂揚,爆發出驚人戰鬥力,打退了敵人8次進攻,消滅幾百名敵人。
這讓日軍指揮官非常納悶:新四軍怎麼這麼強的戰鬥力,到底有多少人?
中午時分,羅忠毅說話了:『廖政委,你快帶戰士們突圍吧,我留下頂著』
『羅旅長,你走,我留下!』廖海濤以不容置疑的口吻說。
於是,又一輪爭執開始了。
爭執的結果跟第一次一樣,兩人依舊各不相讓,隻好再次達成妥協,都留下阻擊敵人。
因為突圍出去的同志們有男有女,有老有小,行軍速度緩慢,多拖敵人一會,突圍的人就多一分安全。
日軍指揮官看到新四軍抵抗頑強,弄不清我軍到底有多少人,就指揮炮兵開炮猛轟。
炮彈不停地爆炸,把一個個土坎夷為平地,到處都是彈坑。
大炮一停,敵人的步兵發起了沖鋒,子彈像雨點一樣掃射過來。
估摸著機關和旅部的同志已經到了安全地帶,廖海濤和羅忠毅決定邊打邊撤。
就在這時,一顆子彈飛來,擊中了羅忠毅的頭部。
他搖晃了兩下,眼看就要倒下。
『旅長!』警衛員驚叫一聲撲上前去,扶住了他。
可是羅忠毅一句話也沒說,就停止了呼吸。
廖海濤一見怒目噴火,一邊端著手中的機槍向蜂擁而來的敵人掃射,一邊大聲吆喝警衛員:『背著羅旅長撤退,我掩護!』
這時候,一顆罪惡的子彈飛來,廖海濤的腹部中彈。
這位英雄的新四軍將領,也壯烈犧牲。
400餘名英勇的新四軍戰士,和8倍於自己的日偽軍血戰一天,除了130名戰士突出重圍,其餘全部犧牲。
這次突圍戰非常悲壯,也非常慘烈,也出乎意料。
譚震林
因此譚震林聞訊後覺得難以置信,懷疑譯電員把電文譯錯了。
如何說出乎意料?
原因有兩個。
一是羅忠毅和廖海濤作為部隊首長,本來應該率先突圍的,但是他們在生死關頭全部留下,最後雙雙犧牲,出乎譚震林意料。
二是新四軍在偽軍高層有臥底,當月曾兩次得到了日軍要襲擊茅山根據地的情報,都即使轉移,化險為夷。
為何這次遭遇重大損失,到底是哪裡出了問題?
11月7日,新四軍就收到了日軍要襲擊根據地的情報。
11月5日48團從錫南來到溧陽塘馬地區,參加7日舉行的十月革命紀念日慶祝活動。
旅部臨時在戴巷祠堂舉行紀念十月革命紀念大會,晚上演出文藝節目《文件》。
節目正到高潮的時候,情報員慌慌張張來了,說日軍要襲擊茅山根據地。
羅忠毅立即下令中止演出,組織旅部及文藝演出團的演員等人連夜轉移至溧水白馬橋地區。
但出人意料,日軍並沒有出動。
過了兩天,旅部又返回到塘馬。
情報是確切的,可日軍為何沒有出動?
確實讓人費解。
幾天之後,同樣的一幕再次上演,日軍第二次揚言要對我根據地進行襲擊,我軍再次轉移,日軍依舊按兵不動。
讓人費解的是,十多天之後,日軍再次突襲,我軍卻沒有得到情報。
當然,這也可以解釋為日軍之前是故意釋放煙幕彈,虛虛實實,真真假假,故意迷惑我軍,麻痹我新四軍高層,達到突襲效果。
雖然如此,集結數千人,不可能一點動靜都沒有。
我軍在偽軍中安插有眼線,之前小股日軍一出動,情報很快傳遞過來,日軍常常撲空。
為何這次大規模行動,我軍事前反而一點消息都沒有獲知?
一般來說,日軍出動都是一二百人,這次規模出動數千人,還包括偽軍,規模空前。
在針對新四軍的『掃蕩』中,日偽出動三千人的規模非常罕見,如果不是事先得到準確情報,他們是不會出動的。
那麼,他們是如何得知16旅旅部確切位置的?
更為詭異的是,1941年2月,羅忠毅力率16旅到達宜興和橋還不到一周,就遭到日軍襲擊。
而且日軍直接撲向旅部所在地西施塘,目標如此精確,讓人細思極恐。
據48團政治處主任張鏖的回憶,羅忠毅親口對他說,新四軍在偽軍裡安插有臥底,是單線聯系。
日軍突襲塘馬新四軍旅部,這個臥底為何沒有向羅忠毅傳遞消息?
有一種可能是,日軍獲知了他的身份,但沒有逮捕他,之前故意散發假消息,麻痹新四軍。
最後的行動中,日軍隱瞞了他或者控制了他,以至於新四軍被打了個措手不及。
這個臥底是誰,他後來遭遇如何,其他人不得而知。
在隨著羅忠毅的犧牲,這一切永遠成為秘密。
如果我軍內線暴露,會導致情報失靈,可以解釋日軍突襲我軍事前一無所知的情況。
可是旅部信息到底是誰泄露的?
11月之內,敵人突襲三次,前兩次因為我軍及時轉移,日軍才撲空。
那麼,是誰把我軍兩次轉移的消息泄露出去的?
又是誰把我軍第三次的確切信息告訴日軍的?
有一種可能是,新四軍內部或者新四軍駐地的群眾中出了奸細,得知我軍轉移,日軍才沒有出擊。
那麼,這個人到底是誰?
16旅遭遇重創,譚震林痛心疾首。
痛定思痛,他開始總結教訓,尋找原因。
這一查,果然發現端倪,問題很可能出在48團原政委羅福佑身上。
他是江西人,是一名老紅軍。
羅福佑很早就參加革命,全家被敵人殺害,跟敵人有血海深仇。
他在新四軍中曾擔任過獨立二團的政治處主任,很善於做思想工作。
因此,在48團成立時,羅福佑眾望所歸,被委任為四十八政委。
羅福佑在獨立二團時不受約束,每月有十幾元的津貼,日子過得很滋潤。
但是新四軍生活條件極其艱苦,師級幹部每月津貼才5元錢。
到了48團後,羅福佑很不習慣,產生了不滿情緒。
再加上他在政治上又歧視排斥地方幹部,引起了許多幹部的強烈不滿。
如此一來,羅福佑感到混不下去,想把隊伍拉出去,就多次謊報軍情,說日軍要到48團所在地蘇西、錫南清鄉。
六師領導譚震林非常信任他,同意48團轉移到茅山。
到了茅山,羅福佑天高任鳥飛,開始隨心所欲,生活隨便,還帶著姘婦招搖過市。
11月5日到48團達塘馬地區後,48團政治處主任張鏖向羅、廖匯報了羅福佑的情況。
羅、廖極為憤怒,撤銷了羅福佑團政委之職。
但他們並沒有將羅福佑一棍子打死,對其進行了治病救人式的批評,還打算把他送到軍部學習。
不料羅福佑不思悔改,反而在11月25日深夜帶著巨款,向北潛逃,被土匪擊傷,落入土匪手中。
土匪懾於新四軍威名,將其送到新四軍茅山保安司令部,最後送到16旅。
羅福佑的出逃是不是叛逃,難以確定,但是我軍對於逃兵處罰極為嚴厲,按照投敵罪處置,都要槍斃的。
紅軍時期,朱德的警衛員潘文開出走,被紅軍包圍後自盡。
新四軍軍部特務營營長葉道志,在1938年帶槍打算逃往延安,被葉挺抓獲後槍斃……
然而羅忠毅和廖海濤心生惻隱之心,畢竟是生死與共的戰友,他並沒有對羅福佑實施嚴懲,隻是將其軟禁。
在日軍包圍旅部之後,羅忠毅也沒有放下羅福佑,讓他隨旅部轉移,後來此人受傷而死。
為什麼說很可能出在羅福佑身上?
因為他攜帶巨款潛逃,肯定不會是去尋找江北新四軍,很可能是打算投敵。
所以存在一種可能,是羅福佑或者他的親信將旅部的駐地告訴了日軍。
當然,因為羅福佑已死,這不能下定論。
無論真相如何,羅忠毅和廖海濤對戰友寬大包容,在危急關頭不避生死,展現出了高尚的情操和大無畏的英雄氣概。
他們雖死猶榮,永遠活在我們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