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以後，李有才細細回想起來，
小時候母親的吃穿住行，
都透著和別人不一樣的地方。
姐姐李桂蘭的回憶更細致。
『娘愛穿旗袍，而且還會在旗袍側邊別上一塊手帕』
對於母親的這個舉動，小時候李桂蘭曾特地問過。
《小鳳仙繼子李有才》
但母親總是笑了笑，並沒有告訴她為什麼。
母親彼時的笑容，在李桂蘭的眼裡，
是如此的迷人又充滿了神秘。
女人作為姐弟倆的繼母，
和他們在一起生活的時間並不長。
1949年嫁到李家，1954年，繼母病逝。
算下來隻有四年多。
過世以後，這個名叫張洗非的女人，
從此在兒女們的腦海裡越來越模糊。
直到44年後，某報的記者突然登門。
對方找到李桂蘭和李有才，聊起了繼母的種種過往。
那時的姐弟倆才知道，多年前過世的繼母，
還有另外一個名字——小鳳仙。
是的，此小鳳仙正是當年與蔡鍔有過一段情緣的小鳳仙。
她曾陷於風塵，後又遁入塵煙，一生傳奇但又顛沛零落。
傳奇的原因，不僅僅是跟蔡鍔的交往。
還因為小鳳仙真實的身份，
以及後來和蔡將軍的情緣，
始終是半明半暗，半真半假。
後人似乎隔著一層朦朧的紗帳，
難以見其真面目。
而這一切的起點，還得從辛亥革命後的北京說起。
1913年，是辛亥革命成功後的第二年。
此時的京城，廟堂和市井之間，
是截然不同的兩種天地。
廟堂之上，靠竊取當上大總統的袁世凱，
對國家的未來，內心充滿了新的野望。
與此同時，他對各省手握重兵的都督，又非常忌憚。
《民國初年的北京正陽門》
這一年，袁世凱以調防的名義，
將雲南督軍蔡鍔調到了京城。
辛亥革命期間，蔡鍔以雲南新軍協統的身份，
在昆明舉兵響應號召。
時年29歲的蔡鍔，亦成為風起雲湧的人物。
來到北京後，名義上是升遷。
可實則每天都處在袁世凱的嚴密監視之下。
蔡鍔便以退為進，采取了韜晦之術。
他整日提籠架鳥，吃喝玩樂，以此來麻痹袁世凱。
廟堂之外，京城的市井也不太平。
由於時局不穩，百姓生活可謂水深火熱。
唯一能麻痹人神經的，
就是城南八大胡同裡的靡靡之音了。
在這裡，廟堂上的大人物和升鬥小民，
終於有了共通之處和交集的可能。
彼時的蔡鍔，整日穿梭在煙花柳巷。
正是在陜西巷裡的雲吉班，他和小鳳仙不期而遇。
民國初年的陜西巷，在八大胡同的位置居中。
它的西側是百順胡同、韓家潭一眾上等妓院。
東側則是清一色的中下等去處。
陜西巷裡則有高有低，介於上中之間。
作為主要服務男性的第三產業，
八大胡同裡分等級是順理成章的。
高等妓院名字聽著清爽，被稱為『清吟小班』。
這裡頭的服務人員不但會吹拉彈唱，
歌舞書畫也都是一等一的。
中等妓院則被稱為『茶室』。
至於三等四等，名字就很直接被稱為『下處』。
小鳳仙當年，就服務於陜西巷裡的一個清吟小班——雲吉班。
這裡的女子都來自蘇杭等地，自帶有江南女性的嫵媚。
後來小鳳仙舉國聞名，在諸多流傳的版本中，
她的家鄉就是來自浙江錢塘。
在陜西巷裡的清吟小班裡，
清末民初出過兩個知名的妓女。
一個是賽金花，另一個就是小鳳仙。
《清末名妓賽金花》
相比於小鳳仙，賽金花的傳奇故事要清晰得多。
13歲就在蘇州成為賣藝不賣身的名伶。
14歲被回鄉丁憂的官員洪鈞納為妾。
洪鈞丁憂期滿，曾作為清朝大使出使西歐諸國。
期間陪同洪鈞出使的正是賽金花。
洪鈞病逝後，賽金花先是在上海開設妓院。
後來又北上前往天津開設『金花班』。
1900年，躲避天津義和團戰亂，賽金花逃難至北京。
據說，八國聯軍後來攻入北京城。
因為會說德語，賽金花結識了統帥瓦德西。
再往後，賽金花於陜西巷開館。
傳聞她一天的凈收入就有一枚元寶。
但隨後因為對手下妓女壓榨過甚，
導致一妓女自盡身亡，
她的妓院被勒令停業，賽金花本人也被驅離京城。
賽金花輾轉天津，繼續開辦妓院。
辛亥革命後，賽金花二次嫁人。
嫁給了時任參議員魏斯靈。
魏斯靈死後，賽金花獨自居住於北京。
七七事變得前一年，
她在貧病交加中死在了京城的居仁裡。
單從時間線來看，賽金花是小鳳仙的『前輩』。
當年小鳳仙在雲吉班，
賽金花已是三度在上海開設妓院了。
除此之外，賽金花的年齡線清晰可循。
而小鳳仙的年齡卻是非常混亂的。
《右邊為小鳳仙，與友人合照》
現今一些資料顯示，小鳳仙出生於1900年。
如果按照這個年齡來推算，
她和蔡鍔在陜西巷相遇，才十三四歲。
也有資料考證，她和蔡鍔相遇時，
年齡在十七歲到十八歲之間。
除了年齡不被後人所知，
小鳳仙的姓名同樣很混亂。
有資料顯示她姓曾，也有資料顯示她姓朱。
至於她的出生，相關的版本介紹就更多了。
第一個版本，是蔡鍔在1916年去世後，
一個名為戒甫的作者，
發表一篇名為《蔡公松坡之軼事四則》。
當年這篇文章，在蔡鍔去世第四天就發表了。
發表的具體日期是1916年11月12日。
文章發表在《長沙日報》的文藝叢刊欄目。
根據考證，這可能是第一篇公開提及小鳳仙身世的文章。
按照這篇文章的介紹，
小鳳仙是浙江杭州人。
她的父親曾是清末杭州的武官。
後來因為家道中落，全家搬到了上海。
日子實在過不下去，便把女兒賣到了妓院。
但由於小鳳仙年幼，
上海英租界不允她從事妓女職業而被捕。
之後，小鳳仙便來到了北京。
初到陜西巷時，她沒有任何名氣。
作者在文章中對小鳳仙容貌的形容是：
『面作瓜子形，色純白，體態輕盈，遠望若仙子』
不過文中又提及，小鳳仙似乎長有兩顆齙牙，
一張嘴牙齒露出來，非常有礙觀瞻。
至於這個說法，文中坦言是道聽途說。
而且作者還提到，
當時有從北京返回長沙的客人說，
小鳳仙把那兩顆牙齒拔了，換成了金牙。
至於小鳳仙和蔡鍔的交往時間，
作者文章裡說是1915年。
而且正是憑借和蔡鍔的交往，才讓小鳳仙名聲大噪。
年齡方面，作者提到小鳳仙和蔡鍔交往時，正值16。
此外，小鳳仙精於戲曲，而且識文斷字懂歷史。
1917年7月，作家李定夷，
在一篇名為《英雄兒女各千秋》的文章中，
也提到並介紹了小鳳仙。
不過，李定夷的介紹，明顯是看到了此前報上的文章，
所以相關內容和第一個版本基本上沒有區別。
第三個版本，則是地理學家張相文，
在1929年底發表的《南園叢稿》。
該文集中，專門寫有一篇《小鳳仙傳》。
相關的介紹，和此前兩個版本基本相同。
不同的是，按照張相文的說法，
小鳳仙最初並不識字，在成為妓女後因為接觸三教九流，
在一些人的教授下，漸漸的也就能讀書看報了。
以上關於小鳳仙身世的三個版本，
是民國期間介紹的相對翔實的。
其他關於小鳳仙的文本資料，
基本上都是在這三個版本上的擴充和再傳播。
解放後，有關小鳳仙的詳細介紹，
最早是陳旭麓在1981年10月發表的一篇文章。
從那之後，小鳳仙的身世，
都是在陳旭麓的文章基礎上傳播開來的。
時至今日，各種版本就更多了。
比如民國年間的介紹中，沒有提及小鳳仙的父母。
現代流傳的版本裡，
說小鳳仙的母親當年是家中的側室。
由於受到正房太太的欺壓，
不得已帶著女兒單獨生活。
後來因為母親病故，
小鳳仙被一個姓張的女人收養。
張姓女人後來帶著她逃難到了上海。
為了生計，她把小鳳仙賣給了戲班。
在戲班裡，有了正式的藝名小鳳仙。
後來跟著戲班去了北京，
才流落到陜西巷做了妓女。
現今流傳版本的介紹聽起來很自洽，
但實際上卻有諸多不合理之處。
第一是時間太過久遠，難以考證，有些內容可能是杜撰。
第二，民國最早的文章中，都沒有提及小鳳仙詳細的身世，
現代的版本中，又是如何知道更詳細的信息的？
第三也是最關鍵的一點。
在1915年，蔡鍔與小鳳仙交往期間，
當時國內所有的報刊雜志，
都沒有提起蔡鍔將軍有這樣一位紅顏知己。
直到1916年底，蔡鍔在日本病逝後，
國內紀念蔡鍔的相關報道中，
才漸漸出現了小鳳仙的身影。
當時廣為流傳的，是小鳳仙掩護蔡鍔逃離京城。
1915年，袁世凱想當皇帝的野心越來越暴露無遺。
就在袁大頭緊鑼密鼓的籌備期間，
身處京城的蔡鍔則想起兵反袁。
奈何袁世凱對他的監視非常嚴密。
在沒有協助的情況下，蔡鍔連京城都逃不出去。
幸得小鳳仙在得知蔡鍔的處境後，
決定幫助將軍逃離虎穴。
關於逃離，又有無數個版本。
一種說法是，1915年底，小鳳仙在陜西巷宴請名流。
酒過三巡，她和蔡鍔離席，乘坐一輛馬車直奔琉璃廠。
在一間古玩店，兩個人佯裝挑選古董。
而後，小鳳仙陪同蔡鍔又坐上了馬車原路返回。
可實際上，馬車裡的蔡鍔早已偷梁換柱。
將軍本人喬裝打扮，
從古玩店後門直奔火車站逃出生天。
另一種說法是，某天蔡鍔和小鳳仙一起到公園出遊。
其時袁世凱派出的監視者一直跟蹤。
在公園裡閑玩一遭後，
蔡鍔故意把外套、錢包等隨身物品交給小鳳仙，
還大聲說自己去上廁所，讓她等待一會。
監視者發現小鳳仙和蔡鍔的物品都在，就放松了警惕。
而實際上，蔡鍔偷偷跑出公園，
直奔時任交通部長曹鯤化家。
隨後在曹家人的協助下，
蔡鍔男扮女裝，坐轎子去了火車站。
將軍出逃的版本眾多，
但基本上都是金蟬脫殼之計。
事實上，當時真正協助蔡鍔出逃的不是小鳳仙。
而是蔡鍔的側室潘惠英。
1916年蔡鍔去世後，小鳳仙漸漸出現在了各種文章裡。
隨著文章傳播越來越廣，
兩人的這段情緣，也變得越來越淒美。
據說，小鳳仙後來還參加了在北京中山公園舉辦的追悼會。
追悼會上，悲痛欲絕的小鳳仙還寫下了一副挽聯。
但這些基本都是各地的文人墨客，在事後杜撰的。
當年全國各地的追悼活動聲勢浩大，
媒體也都有詳細的報道。
可就是沒有一張報紙，
提及小鳳仙本人參加追悼會的情形。
即便如此，在蔡鍔去世後，
國人還是口口相傳，他與小鳳仙淒美的愛情故事。
因為這滿足了大眾對美人和英雄的美好想象。
甚至於還有傳言說，
後來很多客人都到雲吉班，點名要小鳳仙陪侍。
畢竟，能跟蔡將軍的紅顏一夜風流，
想想就非常刺激。
但隨後的小鳳仙已不知所終。
有傳言說，她後來嫁給了一個王姓的軍官為妾。
到了1949年，小鳳仙已經流落沈陽。
《民國時期的沈陽叫奉天》
這一年，她改嫁給了鍋爐工李振海。
與此同時，她也有了一個新名字——張洗非。
結合時代背景，這名字聽起來是多麼的意味深長。
再次嫁人後，小鳳仙成了四個孩子的繼母。
鍋爐工李振海的原配早早去世，
他一個人既要工作還得照顧孩子。
在偶然的機會下，和『張洗非』相識並走到了一起。
開啟新生活後，小鳳仙在被服廠上過班。
而後又在當地一個幹部家裡做過保姆。
可以想象，那時她的生活與解放前比起來，
已經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在生命的最後幾年裡，
小鳳仙和梅蘭芳似乎還有過一段交集。
還在1917年，小鳳仙和梅蘭芳在京城的一場飯局中認識。
所以在1951年時，梅蘭芳隨同劇團在沈陽演出，
小鳳仙主動給其寫信尋求幫助。
這件事，據說被梅蘭芳的秘書許姬傳後來寫進了自傳裡。
梅蘭芳收信後，在下榻的旅館和小鳳仙見了一面。
隨後在梅蘭芳的幫助下，
她在市裡一家機關學校，做了一名保育員。
這也是小鳳仙生前，
最後一次與知名人士的交往。
值得一提的是，有關小鳳仙去世的時間，
同樣存在著諸多版本。
一個版本說，小鳳仙早在1954年便去世了。
那年的春天，一向健康的小鳳仙突然中風。
彌留之際她已不能說話。
但陪伴在身邊的幾個繼子女都能看出，
她掙紮著一直想說點什麼。
按照李桂蘭多年後的回憶，
繼母張洗非當年除了愛穿旗袍，
又不喜勞動，每天還喜歡喝酒。
所以李桂蘭猜測，
這可能跟繼母早年的經歷有關。
除此之外，她對吹拉彈唱也很上心。
無論什麼樂器，她都能伴著音樂唱上一段。
隨著繼母在1954年病逝，
連同她生前的所有物品都被燒掉了。
直到44年後，在媒體的求證下，
李桂蘭和弟弟，才又追憶起了繼母的曾經。
《小鳳仙的繼女李桂蘭》
如此一來，對張洗非是否真的是小鳳仙的回憶，
因為年代太過久遠，
所以也可能存在太多紕漏。
但不管哪個版本才是真正的小鳳仙，
都抵擋不住後人，
為她曾經的人生經歷，繼續添枝加葉。
因為某種意義上而言，
自從當年她和蔡鍔將軍相識後，
小鳳仙就已不再僅僅隻是她自己了。
就像歷史上的名妓『董小宛』、『柳如是』，
小鳳仙這個名字，也在歲月的不斷沖刷下，
成為了一個特殊的符號。
文|7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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