惲代英、董亦湘引導我走向革命
一九二四年一f一月的一天上午,第二堂課後休息時,我的要好同學黃洋賓悄悄地把我拉到操場的一角。
他望望四周,見沒有旁人,略帶點神秘的神色對我說:『上海來了個革命同志,是秘密來的,你想不想見見他?
』
『誰?
』
『姓惲的,國民黨!』
那個時候,『國民黨』三字在進步青年中好像就意味著『革命』,有很大的魅力。
我聽了喜出望外地說:『真的?
那我一定要去見見
他』
『好,下午上完課,我帶你到他那兒去。
你先別聲張出去』
黃祥賓,常州人,和我都是三師學生會的執行委員。
我是副會長。
我們兩人由於志氣相投,觀點一致,平素相當親近。
不過,我當時還不知道他已經是共產黨員。
下午,一下課,我和黃祥賓就匆匆出了校門,在學前街叫了兩部黃包車。
黃祥賓向拉車工人講了個地點,我們乘車到惠通橋附近停下了。
下了車,黃祥賓帶我進了惠通旅社。
他很熟門熟路,領著我徑直上樓,走到一間靠街面的客房門口,輕輕扣了幾下門。
門開了,出現一位書生模樣的人,光頭,戴著一副深度的近視眼鏡,臉頰瘦削,一身青佈長衫,一雙破舊的黑皮鞋上打了個大補丁。
我想,這雙皮鞋也許是從哪個地攤上揀來的吧。
他見是我們,臉上露出了真誠的笑容,先和黃祥賓握了握手。
黃祥賓向他介紹說:『這位就是管文蔚』
他連忙跨前半步,主動拉起我的手,熱情地搖晃了幾下,說:
『我早就聽說了,你們這裡的活動開展得很好』
我原聽黃祥賓告訴我,惲先生是常州人,但是聽他一出口的口音,卻是漢口一帶的湖北官話。
他熱情地把我們讓進房間,眉宇間洋溢著一種興奮的神采。
房間裡,窗明幾凈,內側設著一張床,靠墻放著一張八仙桌,幾把椅子。
我們三人正好一人一面,圍著八仙桌坐了下來。
他就是惲代英同志。
這次到無錫來時,他的公開身份是上海大學教授,實際上卻是國民黨上海執行部的宣傳部負責人,還擔任著社會主義青年團團中央的宣傳部長和《中國青年》雜志的主編。
惲代英對黃祥賓說:『學校裡的老師和同學,對齊盧之戰有什麼看法?
』
黃祥賓回答說:『恨透了!老師、同學、老百姓,沒有一個不恨的!』
惲代英又問:『有什麼表示沒有?
你們學生會沒有開會反對?
』
『事情來得太突然,倉碎間,思想沒有準備,校方又怕我們學生與軍隊發生沖突,決定很快疏散,我們來不及開會反對』
惲代英略略思考了一下,臉轉向我說:『你的想法呢?
管文蔚同志』
『我是堅決反對的!』我聽他稱我為『同志』,感到很新鮮,又很親切,就詳細地講述了我回家路上的所見、所聞、所受、所感。
惲代英認真地聽著,最後感嘆地說:『中國就是給這些土匪式的軍閥搞糟了』
他停頓了片刻,說:『我們這個國家正處在半淪亡的狀態!列強肆意侵略,軍閥連年混戰,受苦受難的是老百姓!對於這夥軍閥,我們不抱任何希望。
隻有全國的老百姓團結起來,打倒帝國主義,除盡軍閥,中國才能得救,百姓才有好日子過!』
惲代英跟我們談到了『帝國主義』,可我還不懂什麼叫帝國主義,兩眼望著他。
他就從鴉片戰爭、甲午戰爭等等說起,講了英國、日本等統治階級,殺戮我們多少人,割去我們多少領土,索取了我們多少『賠款』,又怎樣控制我們的關稅,掠奪我們的資源,怎樣策動軍閥混戰……大量事實,一件件,一樁樁,講得有根有據,頭頭是道。
我已有不少感性知識,聽起來感到十分親切。
『中國隻有千百萬民眾起來,尤其是我們青年,打倒帝國主義,打倒封建軍閥,才能有希望!』他講話時非常激動,又十分深刻生動,深深感染了我。
『我們現在有了孫中山、陳獨秀等先生領導我們。
在廣東已經有了我們的新政府』他繼續滔滔不絕地說,『我們已和蘇俄結成朋友。
列寧宣佈廢除了沙俄對華的一切不平等條約。
孫中山先生提出了聯俄、聯共、扶助農工的三大政策。
俄國革命的成功,就是發動全國的工人、農民、知識青年、士兵起來,推翻了沙皇的統治,才建立蘇維埃政權的。
我們也要起來,建立這樣的理想社會。
我們有蘇俄的支持,我們把土人、農民、士兵統統發動起來,是一定能把軍閥打倒的,是一定能夠把帝國主義趕走的,一定的!』
我當時真有『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的實感。
然而,我還不了解革命起來以後,對象我家那樣的地主,對吳本泉那樣的惡霸訟棍,將會怎樣處置。
我介紹了一些我家鄉的情況,並提出問題說:
『揮先生,軍閥打倒了,我們鄉下還有那樣的大地主,還有那樣的惡霸訟棍,怎麼辦呢?
』
『這是全國到處都類似的!有些地方的惡霸地主劣紳訟棍比你那裡更兇惡!』他又耐心地給我講了無錫的秦家、孫家、錢家那幾家大地主的情況,講了常州天寧寺占有幾萬畝良田、上千佃戶的情況,接著又說,『這些大地主不打倒,勞苦大眾就不可能過好日子。
孫中山先生有個辦法,成立土地改革委員會,平均地權!』
惲代英所講的事情,闡述的道理,有不少為我聞所未聞,聽了受到很大很深的啟發和教益,我看到了自己前進的道路,非常興奮,談著,談著,不知不覺兩三個小時過去了。
時近黃昏,惲代英留黃祥賓和我在他房裡吃了晚飯。
當時學校有請名人講演的傳統。
吃晚飯時,我與黃祥賓商量,準備邀請惲先生到學校去講演。
於是我們用學生會的名義向揮代英提出邀請,他考慮了一下,同意去講。
我和黃祥賓回到學校,已經是晚上十點鐘了。
我們倆分頭到幾個宿舍把學生會的其他執委找來,商量邀請惲代英教授講演的事情。
其中,朱士能的思想也非常激進,平時和我、黃祥賓都很志趣相投。
他聽黃祥賓一說,當然積極贊成。
學生會會長姓潘,一臉大麻子,國民黨員,這個人後來是很壞的。
他聽說惲代英是國民黨上海執行部的重要人物,也很贊成。
當時,國民黨在一般人心目中頗有好感。
軍閥、地主、資本家把國民黨、共產黨都稱為『赤色分子』、『過激分子』,但群眾是很尊敬他們的。
我們學生會的幾個執委研究結果,一致同意次日下午二時請惲代英來校講演。
次日一清早,我們就在校務處的佈告板上貼出了一張非常醒目的通知,並且和老師協商後把當天下午的課也停了。
同學們看到通知,知道有上海大學的教授來校演講,非常興奮,盡管大部分同學還從未聽到過這位『名人』的大名。
午飯後,禮堂的佈置等工作一切就緒。
一點半鐘,我們幾個就到校門口去迎候。
惲代英來了,還是昨天那副打扮,隻是戴上了一頂舊禮帽。
他下了黃包車,和我們幾個一一握手,我與黃祥賓向他作了簡單介紹,大家就熱情地將他引到學校的大禮堂。
大禮堂裡,人頭攢動,黑壓壓的一片。
我們到了講臺前,我看到校長和一些守舊派的老師也都來了。
潘、黃兩人就向惲代英教授一一作一了介紹。
我說:『這位就是上海大學教授,惲先生』
『歡迎,歡迎,請多多指教』校長雖然也未聞其名,然而聽說是上海大學教授,對他也很敬重。
惲代英與幾位教師也略略寒喧了幾句。
我們就請他上講臺就坐。
陪同揮代英坐在臺上的有姓潘的會長和我。
另外我們還請了兩位同學作記錄,他倆坐在主席臺的一側。
惲代英講演之前,由我代表學生會致了極簡略的幾句歡迎詞,同學們鼓掌歡迎,都很起勁。
不過,揮代英年齡不大,衣著極樸素,這樣二十多歲的教授又沒有一點名士架子,有人感到有點奇怪。
在熱烈的掌聲中,惲代英站了起來,開始講演。
他很善於辭令,一開始就恭維了學校,說:『江蘇省立第三師范是非常有名的學校,群賢咸集,英才輩出,做了很多工作,成績卓著,校譽斐然』。
這
番話說得校長教師們心裡熱乎乎的,說不出的高興。
接著,他就從齊盧之戰說起,歷數軍閥混戰給江浙兩省帶來的災難:交通停頓,校舍被強占,商界有生意不能做,學生被耽誤了大好的光陰,老百姓被敲榨勒索,搶劫,甚至有多少人無辜被殺……。
他言必有據,侃侃而談,慷慨激昂之處配合以有力的手勢。
他的講演,一下子就抓住了聽眾的心。
他的話題轉到了列強對中國的侵略,說現在我們祖國的大好河山支離破碎,炎黃子孫備受欺凌。
我們必須把全國各民族統一起來,團結起來,把外國侵略者趕出去!租界、關稅必須收回,鐵路要由我們中國人自己來管理。
他又講到了孫中山先生的『三民主義』。
對民族、民權、民生,作了深入淺出的具體解釋。
說我們一定要奮起救國,趕走外國侵略者,打倒封建軍閥。
這就是為了發展生產,改善人民大眾的生活,使普天下的人都有好日子過。
最後,他熱切地希望學生要關心國家大事。
他說,你不問它,它就要來問你。
齊盧之戰不是迫使大家不得不停課了嗎?
他的講演鼓動性很大。
學生們常報以熱烈的掌聲,而一些守舊派的教師聽了隻是連連搖頭。
散會後,我和黃祥賓等送揮代英回客棧。
惲代英對我們說:『我今天的講話,你們多聽聽老師、同學們有什麼意見,以後告訴我。
我們還要來做工作』他又叮囑我們說:『做群眾工作要注意工作方法,特別是秘密工作。
目前反動勢力十分囂張,要小心。
現在我們人數不多,要多發展國民黨員,骨幹要精。
你們要走出學校,到別的中學去開展工作,也可以到工廠去找年輕工人,講講革命道理。
你們要印發《三民主義》,盡量宣傳。
以後我們經常派人來,帶一些資料給你們』
臨分手時,惲代英對我們說:『我馬上要離開這裡,不留你們了。
今天講演以後,恐怕會來抓人』
他的估計是對的。
據說隔了一天之後,縣公署和警察局確實到惠通旅社搜查了一次,並向我們學校查問了情況。
那時惲代英早就離開無錫了。
這次請惲代英來校講演,校方對我們的做法大為不滿。
校長專門召開了級主任會議,通知『以後不準這樣做』!朝會時,校長還進行了訓話:『國是要救的,但靠我們救國是救不了的。
我們要好好讀書,才能救國,出去遊行示威是救不了國的!』錢穆事後也對我們說:『上海大學那個姓惲的,肯定是過激派,你們不能相信他的話。
請這種人來講演,對學校是不利的』
我對校方和守舊派教師這種態度非常忿忿不滿。
惲代英走後,隨後董亦湘也來了。
董曾與沈雁冰同在商務印書館當編輯,研究文學,有相當成就。
我記得那時我們學習用的工具書《辭源》上就說他是主要的編纂者之一。
他參加革命後,經常在滬寧線上蘇、錫、常一帶搞秘密工作。
董到無錫時,通知黃祥賓、朱士能和我,叫我們到北塘一家小客棧裡去見他。
他給我們帶來了《中國青年》、《前鋒》、《向導》,還有國民黨的一些宣傳品。
董當時還不到三十歲,穩健堅實,講起話來也很有鼓動性。
他對帝國主義侵略中國問題談得很多,並向我們宣傳馬列主義理論。
我水平很低,聽了理解不深,就問他要些書看一看,他說馬列主義的書,現在譯本很少,大多是英文本、俄文本。
他是自學英文、俄文,才讀了這些書的。
他說著從小皮箱中找出一本小冊子,遞給我說:『這本書已經翻譯過來了,還比較通俗易懂,送給你吧』我接過書來,是佈哈林著的《共產主義ABC》,譯者是鄭超麟。
這是我接觸到的第一本介紹共產主義理論的著作。
惲代英、董亦湘介紹我參加革命,我先加入的是國民黨。
當時我學校裡共有了七個國民黨員,其中黃樣賓、朱士能和我思想比
較一致,是左派。
當時學校裡國民黨人數不多,左派更少些。
惲代英是我黨早期的傑出革命家,他的情況人們比較熟悉。
董亦湘也是我黨早期的著名黨員,他於一九二二年由沈雁冰介紹,參加中國共產黨,進行革命活動。
一九二三年,中共上海地委兼區執委會決定設立國民運動委員會,他與沈雁冰、林伯渠、張太雷、張國燾、楊賢江①等任委員。
他為促進國共合作的迅速實現,為動員和組織江浙人民反帝、反封建的鬥爭,做了大量有益的工作。
他曾發展張聞天、薛曹果(孫冶芳)等入黨,為蘇州、無錫等地的建黨工作作出了很大貢獻。
我初次見到他的那一次,他是和糜文溶②一起到無錫來參加無錫各團體、學校的國民會議促成會的,同來的還有劉重民③。
董亦湘以國民黨上海執行部代表的身份作了講演,宣傳國民會議的前途。
以後他還同侯紹裘、劉重民等到丹陽,在正則女校禮堂向數百民眾演講,宣傳國共合作,打倒軍閥統治等主張。
『五冊』運動時;他和侯紹裘等密切配合,領導群眾反帝鬥爭,並與沈雁冰、楊賢江等發起成立了上海教職員救國同志會。
一九二五年黨派他和俞秀松④等赴莫斯科中山大學學習,在同校學生中威信很高,參加中大教務處工作,後受王明宗派集團的誣陷迫害。
一九二八年瞿秋白、周恩來參加由第三國際監委、聯共監委和中共代表團組成的三方聯合審查,推翻了王明等妄加於董亦湘等人的誣陷不實之辭。
後王明等在聯共清黨中又散佈流言,說董亦湘是『托派嫌疑分子』。
聯共中央監委主席亞洛斯拉夫斯基根本不相信王明等的一套,保送董亦湘進列子學院學習並擔任翻譯工作。
王明竊取黨中央的領導權後,一九三一年秋以中共駐共產國際代表身份回到莫斯科,進一步迫害董亦湘等同志。
一九三三年初,董亦湘被聯共派往遠東邊疆地區工作。
一九三七年聯共進行又一次大清黨,當時董亦湘任遠東蘇聯內務部政治保衛局軍事全權代表,因王明之流在斯大林面前讒言陷害,而在遠東伯力被捕入獄,一九三九年五月十九日含冤而死,據考查當時董亦湘在蘇聯的名字是奧林斯基列夫·米哈依洛維奇。
康生與王明原系一夥。
董亦湘等在蘇聯蒙冤被捕後,康生立即炮制了一篇題為《鏟除日寇偵探民族公敵的托洛斯基匪徒》的文章,公開發表於一九三八年四月出版的黨中央機關刊物《解放》第二十九期和三十期上,誣陷董亦湘同志為『在蘇聯的中國托洛斯基匪徒』。
接著,蘇聯的《真理報》和巴黎的《救國時報》上,也發表文章隨聲附和,謬種流傳,影響極壞。
董亦湘沉冤二十餘年。
一九五八年一月十七日由蘇聯遠東軍區軍事法院復查完畢,認為董亦湘『沒有罪行』,『死後亦應完全恢復聲譽』。
蘇維埃社會主義共和國聯盟檢察院中央軍事檢察院檢察長司法中校巴搜金、蘇聯遠東軍區法院院長司法少將克拉夫欽柯,均為董亦湘同志家屬出具證明。
然而康生在那時還大權在握,董亦湘仍然被認為是『托派』,而長期未能得到昭雪。
現在應該是恢復歷史本來面目,為董亦湘平反的時候了。
董亦湘同志一生對黨、對革命事業忠心耿耿,工作積極熱情,態度平易近人。
早期在宣傳革命道理,啟發群眾覺悟,發展黨的組織,推動國共合作等方面卓有貢獻。
後來為維護黨的正確路線在誣蔑與迫害面前堅貞不屈,堅持和王明、康生作鬥爭,乃至獻出了寶貴的生命。
揮代英、董亦湘引導我走上革命道路,他們對我的教育和鼓勵,是我永志不忘的。
①楊賢江(1895-1931),浙江餘姚人,一九二二年入黨,一九二四年任中共上海地委候補委員,一九三一年秋於日本東京病逝。
②糜文溶,一九二三年任中共上海地委委員,派往無錫開辟工作。
③劉重民,江蘇江都人,中共黨員,從事統戰工作,為中共南京地委和國民黨江蘇省黨部負責人之一。
一九二七年四月十一日為國民黨右派逮捕,十五日被殺害於南京。
④俞秀松(1899-1938),浙江諸暨人,五四運動時領導過浙江第一師范學生運動,一九二O年在上海參加《星期評論》社工作,為中國社會主義青年團發起人之一。
一九二一年赴蘇聯參加少共國際二次代表大會。
‘回國後從事工人運動和浙江的建黨建團工作。
一九二二年十一月,做軍運工作,一九二五年至一九三三年在莫斯科中山大學、列寧學院學習並任教。
後被派襯:T白力,擔任中國報紙《上人之路》總編輯。
一九三五年被派往新疆,擔任反帝總會秘書長。
一九三七年被捕,次年遇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