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元帝在歷史上給人留下儒君皇帝的形象,主要由於他與父親漢宣帝的一段對話:
歷史記載,宣帝晚年,尚為太子的劉奭抓住一次陪侍父親的機會,假作隨意地說:『皇上用刑太重,應該多用儒生才是』
宣帝聽到這話,臉色一變,怒形於色道:『你懂什麼?我們漢家的制度,本來是雜用王霸之道,以符合時勢。
而不是純粹學習周朝,專行德政。
而且庸俗的儒生不通時務,喜歡是古非今,使人迷亂於繁雜的義理概念之中,不知道堅守什麼!這樣的人,怎麼能夠委於重任?』
上圖_ 漢宣帝劉詢《前91年—前48年1月10日 》,原名劉病已,字次卿
宣帝認為,劉奭軟弱猶豫的性格,以及對儒術的過度嗜好,都不是勝任皇帝之位的良好品質。
他曾一度嘆息:『亂我家者,太子也!』但因為不忍辜負故劍情深的許皇後,最終沒有做出換儲的決定。
漢元帝《劉奭》繼位登基,實現了自己『多用儒生』的願望,前後統治了16年。
但漢朝沒有因此變得強盛,反而走向了衰落。
人們不禁疑問,果真所謂的『雜霸王道而用』,才是治國良策嗎?推行『純粹』的儒教政策,果真是漢朝走向衰落的罪魁禍首嗎?
其實不然。
深入分析,發現漢元帝的儒化政策,所用非人,走了岔路,兼之國家積弊已久,暮氣沉重,多重因素組合,才使得西漢王朝走上了下坡路。
漢元帝乍始登基,就受人左右,迫害死一批最有才幹的儒臣。
上圖_ 劉奭《前74年—前33年》,即漢元帝
宣帝給他指定三名輔政大臣,分別是蕭望之、周堪和史高。
前兩者是碩學望儒,後者是血緣外戚。
其中蕭望之最有才能,深受宣帝賞識。
原來在宣帝末年,蕭望之就有可能出任丞相。
但他心氣頗高,輕視老丞相丙吉。
宣帝一氣之下,將他貶去給太子教書。
他的另一層用意,是讓蕭望之培養與太子的感情,日後輔佐新皇。
元帝繼位,蕭望之果然成為首輔大臣。
以他為中心,再加上周堪、金敞、劉向、張猛等,組成一個緊密的儒臣政治聯盟,銳意進行改革。
然而其中措施,沖擊到宮廷內兩個宦官弘恭和石顯的利益,引起強烈不滿。
他們拉攏外戚史高,共同排斥儒臣。
史高是宣帝在民間時的親戚,本來就沒有什麼學識文化。
宣帝為了酬恩,確保史、許兩家外戚的利益,才特別指定他輔佐元帝。
蕭望之連丙吉這樣的老官僚都輕視,更加看不起土氣的史高。
平時議政,將他當成泥雕木塑式的,沒給插嘴的機會。
史高不滿已久,與弘恭、石顯一拍即合。
上圖_ 劉向《前77年—前6年》,原名劉更生,字子政,沛郡豐邑《今屬江蘇徐州市》人
於是,儒臣聯盟與外戚、宦官聯盟,展開了一場激烈而殘酷的鬥爭。
漢元帝這位傾心儒學的皇帝,終究抵擋不住與史高的親情,以及左右宦官的日夜譖毀,倒向了理性相反的一方。
幾個回合下來,儒臣聯盟一敗塗地。
蕭望之、張猛被逼自殺,周堪驚憂而死,劉向被廢黜禁錮。
父親給他指定的三名輔政大臣,漢元帝一下就搞死兩個。
剩下一個史高既沒文化,也沒能力,形同擺設。
他的後半生,就由弘恭和石顯兩個宦官擺弄了。
其實,無論儒家政治,抑或法家政治;王道政治,抑或霸道政治,本質上都屬於人治模式。
如果政治改革沒有擁有才幹的人來設計執行,最後效果都會大打折扣,甚至導致失敗。
很明顯,漢元帝失去最優秀的一批儒學人才。
之後他雖然尚儒、崇儒,但質量乃至本質已不可同日而語。
上圖_ 匡衡,字稚圭
勝利者們深諳元帝的心理。
他不是好儒嗎?那麼他們就找聽話的儒生,推薦給他。
年近八十的貢禹,官海浮沉,庸碌一生。
在接受石顯的保薦後,終於飛黃騰達,躍升相位。
然而他受恩於宦官,不得不對他們唯唯諾諾,馬首是瞻。
受史高舉薦的匡衡,亦是如此。
自漢武帝獨尊儒術後,儒生們有了進階官場的穩定通道。
自此催生了一大批庸俗、勢利的官迷,他們眼中隻有功名權位,沒有理想情懷。
與貢禹、匡衡具有相同經歷,被宦官和外戚拔擢提升、深受元帝重用的儒臣,還有韋玄成、薛廣德等。
他們身居高位,卻一心隻為稻粱謀,抱著持祿保位的心理,得過且過。
類似蕭望之式觸動既得利益者的改革,他們想都不會想。
上圖_ 劉徹《公元前156年 -前87年》,即漢武帝
漢元帝得到這些背後被操控的『名儒』,大喜過望,在他們配合下,推行了一系列以儒學思想為指導的政策:
第一節財省用,終止宮館臺閣修繕,減少珍禽異獸的豢養,裁減宮廷宿衛。
第二勸農安民,還田於民,鼓勵生產;多次賑災,減征賦稅;不再設建陵邑擾民。
第三杜絕與民爭利,廢除鹽鐵官營。
第四推行道德教化,簡化刑罰。
第五強化儒學,多次要求地方薦舉通經異才,免除他們的賦役,廢除對博士弟子名額的限制。
第六進行禮制改革,廢除郡國廟,確立京師廟。
第七在外交和軍事上采取保守策略,主動放棄海南島,打壓在西域擅自進行軍事行動的甘延壽和陳湯。
上圖_ 《禮記》,據傳為孔子的弟子們所作,西漢禮學家戴聖所編
這些措施,成效甚少。
原因一,一些雞零狗碎的規定,沒有令國家和人民切實受益。
原因二,一些理想化的錯誤政策,沒過多久就被矯改。
原因三,漢政府體制腐敗,政令不達,某些政策隻是虛張聲勢。
為了讓元帝加深對他們的依賴,貢禹、匡衡等人還將元帝導向了繁縟、瑣屑、教條的儒學復古主義道路上。
西漢中後期,《周官》、《禮記》等大批儒教典籍面世,使得儒教政治化有了明晰的參考典范。
然而當時對儒學的信仰,已經達到迷戀乃至迷信的地步。
元帝想依葫蘆畫瓢,將書本的內容復制到現實中,實現太平盛世。
在一批迂儒的推波助瀾下,儒學復古主義浪潮趁勢興起,一直延續到西漢滅亡。
上圖_ 班固《公元32年—公元92年》
班固曾經批評元帝『牽制文義』,隻了解儒學的皮毛和表面,未了解精義。
他的一系列措施,也隻能滿足自己愛儒、好儒的個人心理,對國家和社會未產生正面影響。
在某些方面,元帝很像一個玩心甚重的孩子。
儒學,隻是他迷戀的一件玩具而已。
在更宏觀層面,皇室宗族和官僚機構的臃腫,民間土地兼並的加重,外戚宦官變本加厲地幹政,進一步侵蝕王朝肌體。
原來蕭望之的改革,即是對它們對症下藥。
隨著他的失敗,挽救成為了不可能。
這些隱患潛疾,附體在徒有其表的儒學復古主義浪潮上,將延續了近兩百年的王朝裹挾向了衰敗之路。
上圖_ 西漢 版圖
總而言之,不能簡單認為漢元帝崇尚儒學,才導致西漢由盛轉衰。
歷史上有以儒術治國強盛的例子,也有以儒術治國衰弱的例子;有以霸道治國強盛的例子,也有以霸道治國滅亡的例子。
所謂的王霸之爭,也從不是涇渭分明、相別霄壤。
否則,何以解釋鄙夷德政的漢宣帝,給繼承人安排了兩個碩學望儒作為輔政大臣?
在人治時代,等而下之的制度和法則,並不是國家必然強盛或衰落的原因。
很多時候,偶然性因素發揮的作用,比想象的要大得多。
假如元帝沒有逼死蕭望之和周堪,假如他沒有寵用奸佞的宦官,假如他對儒學不是『牽制文義』、紙上談兵……西漢王朝可能是另一個走向。
文:張覺
參考資料:
【1】班固.《漢書》.中華書局,1999
【2】司馬光.《資治通鑒》.嶽麓書社.2017
【3】王雲度.《秦漢史編年》.鳳凰出版社.2011
【4】李景明.《中國儒學史•秦漢卷》.廣東教育出版社,1998
【5】張豈之.《中國學術思想編年•秦漢卷》.陜西人民出版社,20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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