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陵到底更愛漢朝,還是更愛匈奴?《網路歷史》

天下的強漢《38》

主筆:閑樂生朱暉

浚稽山之戰,李陵以五千步兵,對陣八萬匈奴騎兵,驚天地,泣鬼神,殺敵萬餘,最終卻仍因寡不敵眾、叛徒出賣而被俘投降。

之後,漢武帝又聽信謠言,以為李陵正為匈奴練兵,大怒,遂將其全家處死。

消息傳到匈奴,李陵既悲痛又憤怒,恰好此時有一位漢使出使匈奴,他立刻跑去質問:『吾為漢率步卒五千人橫行匈奴,以無救而敗,何負於漢而誅吾家?

李陵滿臉兇神惡煞,有如怨鬼,嚇得使者直哆嗦。

又不是我殺的,你兇我幹啥!?

使者也很委屈。

良久,使者才囁嚅的說道:『漢聞李少卿教匈奴為兵』

李陵滿腔的怨氣頓時化作千種委屈萬般悲愴,他大哭道:『乃李緒,非我也』

李緒本來也是一位漢朝邊地都尉,而且也是戰敗投降的。

不過李緒當了漢奸後,對匈奴死心塌地,因而得到重用,且地位還在李陵之上。

特別是單於的母親大閼氏,對此李緒頗為寵信,引為心腹。

所以李緒在匈奴,也算是一位炙手可熱的貴人。

李陵還能說什麼呢?

他現在連怨恨漢武帝的本錢都沒了,因為人家可以說這都是個誤會。

就因為一個誤會,李陵全家的性命都沒了,全族的名聲也都毀了,這說得過去嗎?

說不過去又如何,事已至此,李陵也隻能把滿腔的怨憤發泄到李緒身上,來個手刃漢奸,為國除害,報仇雪恨!

李緒死後,李陵提著他的頭顱,來到荒野,面朝南方,灑酒祭奠親人。

他本來以為這樣自己會很痛快,卻發現心頭莫名空虛,感覺沒著沒落。

人憔悴,此生追悔,顏伴年華退。

再回望大漠,長煙一空,曉天明霞,人生無味。

於是,李陵找到單於,主動自首,隨便他發落。

反正自己早已是一具行屍走肉,如今真相大白,更是了無牽掛,就像那無根的浮萍,斷線的風箏,不如就這樣痛快的死了也好!自己因殺一漢奸而死,說不定還能挽回些許名聲。

當時投降匈奴的漢臣並不多,肯死心塌地為匈奴賣命的漢將更是隻有李緒一個,無論從哪個方面來講,單於都沒有道理放過李陵,這世上沒哪個領導肯放一顆定時炸彈在身邊,今天炸死的是李緒,明天炸死的或許就是單於自己。

但沒想到這位狐鹿姑單於竟非常大度,他不僅沒有處死李陵,甚至沒有責罰他,反而還說了好些安慰的話,這讓李陵非常訝異,同時也不免有些感動。

相信劉徹知道這件事兒後,一定會大笑單於很傻很天真:偽漢奸殺了真漢奸居然沒事兒,以後還有誰敢當真漢奸,匈奴人可真不懂政治。

當然,匈奴人裡也不是都不懂政治,果然,大閼氏不幹了,她聽說李緒被李陵殺了,無論如何不肯罷休,非要單於殺死李陵不可。

這下糟了,這大閼氏可是個厲害人物。

本書前面不是說狐鹿姑單於曾經和他弟弟左大將有過一番約定嗎?

說狐鹿姑死後,就由左大將接任單於之位。

然而左大將不久莫名其妙病死了,他兒子先賢撣也被莫名其妙的派去當了日逐王,負責管理西域《註1》。

這樣一來匈奴貴族們便又跟狐鹿姑商議,要他把儲君之位給他另一個弟弟左大都尉,不過這位左大都尉其實不是大閼氏的親生兒子,而是老單於且鞮侯跟其他女人生的。

大閼氏害怕自己太後之位不保,竟派人暗殺了左大都尉。

由此可見這女人心狠手辣,頗有一點像當年的呂後,單於心裡都有點怵她,但他實在愛李陵之才,憐李陵之遇,不忍處死他,想了半天,隻得將他藏到北方去避風頭,直到大閼氏病逝後這才把他接回王庭。

經過這件事後,李陵對單於的印象大為改觀,他內心的堅冰開始一點一點融化。

不久,單於又將自己的女兒拓跋嫁給了李陵《註2》,還封他為右校王,掌管匈奴以西的堅昆等部族。

據《漢書·匈奴傳》雲『堅昆東去單於庭七千裡,南去車師五千裡』,其位置大致在俄羅斯南部葉尼塞河《註3》上遊、哈卡斯共和國一帶。

這裡群山環抱,水源充足,高聳的山脈阻擋了西伯利亞與蒙古高原腹地的惡劣氣候,使這裡擁有大片森林草場與肥沃腐土,是北亞地區少有的適宜農耕之地《註4》,正好發揮李陵這幫漢地移民的特長,去做開荒牛,為匈奴開辟一片農墾基地,以彌補其遊牧脆弱經濟鏈之短板。

在今天葉尼塞河附近、哈卡斯共和國首府阿巴坎地區發現了一座漢朝磚瓦風格的宮殿遺址。

該宮殿有二十個左右的房間,其大殿占地約144平方米,殿內外到處散落著刻著『天子千秋萬歲長樂未央』字樣的瓦當,還發現了一件玉盤,一枚珊瑚珠,還有鐵刀一把和陶器的殘片,地面上是用石塊堆砌的取暖系統,在宮殿前還出土了一些漢朝風格的獸面銅輔首《即門環》。

蘇聯考古人員認為,這座宮殿可能就是李陵或其後人所築。

另據《舊唐書·回紇傳》記載,堅昆人本來赤發綠睛,其有黑發黑睛者就是李陵之後。

匈奴公主很年輕,也很美麗,在滿臉滄桑的李陵面前簡直就像個小女孩兒一般,他們之間的關系也是仰慕多過愛情。

浚稽山一戰,已讓李陵成為了所有匈奴男女心目中的傳奇英雄。

我早就說過,匈奴天生崇拜強者。

這些未開化的草原牧民愛憎分明,感情直白而粗野,全然不懂隱藏與含蓄,有時甚至顯得很傻很天真,這讓漢人李陵剛開始非常不適應,他隻能慢慢的去習慣。

直到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李陵終於讓那個夜夜在帳外吹動胡笳安慰自己的匈奴女子走入他的心房,無它,寂寞而已。

不久,兩人生下一雙活潑可愛的兒女,每當看到他們,李陵眼前就浮現出多年前隴西那個早殤的漢家幼子,便覺惘然如夢,不由淚如雨下。

而這時他的匈奴妻子就會溫柔的偎依在他的懷裡,陪他一起哭泣。

她很明白,他的心已經死了,但她還是希望能溫暖他的心,哪怕片刻也好。

在匈奴待得越久,李陵就發現自己越來越茫然——對自己敬重有加百般遷就的竟是蠻夷異族,對自己坐視不救百般戕害的竟是自己同胞,這是怎麼回事兒啊?

隨著胡化程度的加深,李陵就越發成為一隻虎身人心的妖怪,又仿佛病毒侵入導致的變異,非人非鬼,面目模糊。

征和三年《公元前90年》,平靜了近七年的漢匈戰場再起風雲,匈奴單於見漢朝政局不穩,遂率領胡騎侵入漢五原、酒泉,殺死二郡都尉。

作為報復,武帝劉徹準備派兵出塞擊胡。

然而經過連年內亂,漢朝社會動蕩,政局混亂,國力虛耗,經濟崩潰,連帶軍事實力與軍隊士氣也有了大幅的下降。

看來這場戰爭又是兇多吉少,文武百官都因此憂心忡忡,隻有武帝寵信的一批方士神棍、占卜相士之流還是一片歌功頌德我軍必勝的熱烈氣氛,都說:『匈奴必破,時不可再得也』武帝決心遂定,不過由於帝國的軍事家族已族滅殆盡,將才奇缺,劉徹也隻能從文官中啟用新人。

第一個新人叫商丘成。

此人原為漢廷大鴻臚《註5》,因在前一年清除衛太子行動中立有大功,被武帝提拔為禦史大夫。

這次他率兵兩萬,從西河出塞,攻打匈奴。

第二個新人叫馬通。

此人本是趙國邯鄲人,後調任漢宮侍郎,因而率族人從邯鄲搬來茂陵居住《註6》,因在前一年清除衛太子行動中立有大功,被武帝封為重合侯。

這次他率兵四萬,從酒泉出塞,攻打匈奴。

此外,難孚眾望的常敗將軍李廣利又出馬了,他率領漢軍主力七萬,從五原郡出塞,攻打匈奴。

太史公在《史記·匈奴列傳》的結尾,痛心疾首,兩番連呼:『且欲興聖統,唯在擇任將相哉!唯在擇任將相哉!』漢武帝後期之用人,實在大有問題。

大敵當前,匈奴單於立刻召開 了全體將領軍事會議,李陵也列席參加。

大會開的很成功很圓滿,大家紛紛表態,爭先恐後,氣氛非常熱烈,隻有李陵不發一言,神色沉重。

單於問李陵:『此次漢軍來襲,右校王可欲參戰?

單於想,自李陵滿門被滅,他與漢主君臣之義已絕,這事兒他沒道理不答應吧!

果然,李陵低著頭道:『諾』

單於還想聽李陵說些什麼,但李陵一個字也不多說了,隻坐在那兒發呆,誰也不知他心裡在想些什麼。

我知道他在想什麼:

——唉,看來這次我漢奸的罪行可要坐實了!也好,那我這次就用行動來報復那可惡的劉徹,看看誰比誰更絕情!

是年三月,商丘成引兵兩萬率先入塞,未遇敵蹤,於是撤退,途中遭匈奴偵騎發覺,單於乃令李陵率兵三萬尾隨追擊。

李陵率兵一路追至浚稽山,與商丘成軍相遇,大戰將臨,李陵心內卻百轉千回。

十年之前,正是在這個地方,李陵率領五千漢卒同仇敵愾,與匈奴大軍日夜死戰,當時的情景還歷歷在目,刻骨銘心。

可十年之後,自己卻要率領胡騎與自己祖國的軍隊交戰了!

這裡的一草一木,一山一石,可都流滿了他那五千漢軍弟兄的鮮血、汗水與淚水啊!或許,就在自己腳下的黃沙裡,便埋有他們的累累忠骨;他們的英靈,就在這兒的天空飄蕩,冷眼註視著自己。

傷心故地,景色依舊,但漢之名將已淪為漢之罪人,五千忠勇將士的在天之靈豈能安息!?

誓掃匈奴不顧身,五千貂錦喪胡塵,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春閨夢裡人。

我此行此舉,可對得起那五千忠勇將士家中哭斷腸的妻兒老小!?

想到這兒,李陵心如死灰,完全喪失了作戰意志,他出色的戰術素養也一夜退化為零。

結果,李陵與商丘成在浚稽山轉戰九日,損兵折將,大敗而還。

單於理解李陵的難為,便讓他引兵北去,別蹚這趟渾水了。

商丘成是近十餘年來漢朝唯一打了勝仗的將軍。

馬通一路雖然碰到兩萬匈奴軍隊,但對方沒打就遠走了,漢軍隻得打道回府,但因為路途遙遠後勤出了問題,一路餓死了數千人,流沙荒草間累累白骨,死的毫無價值。

至於李廣利那一路則先勝後敗,七萬大軍幾乎全軍覆沒於燕然山,『得來還千人一兩人耳』,李廣利本人也亡降匈奴。

這是自武帝與匈奴交戰以來,漢軍最大的失敗。

匈奴單於的氣焰一時相當囂張,竟然致書漢朝說:『南有大漢,北有強胡。

胡者,天之驕子也』

漢武帝震怒,朕一路偏袒李廣利,李廣利居然還是給朕丟人,這讓朕在天下人面前何以自處?

遂將李廣利的長安一家族滅。

司馬遷把這件事平靜地載入《匈奴列傳》後,就停止了《史記》的寫作。

他雖然從不打算在《史記》中提到自己,但終歸要給自己一個交代。

所以《史記》並沒有記載李廣利的結局。

而《漢書》上說,李廣利最終還是沒能逃過一劫,他投降匈奴後一年,就在與衛律競爭最佳漢奸待遇的角逐中慘遭陷害而死,淪為匈奴薩滿教祭祀神靈的貢品。

漢人做了漢奸,還是不忘內鬥。

總結漢武帝後期這最後四次征伐匈奴的行動,兩次無所得,兩次慘敗,總共損失兵力達到十餘萬人《若加上大宛之戰的損失恐怕要超過二十萬》,而匈奴方面的損失,最多不過五六萬,與衛青霍去病時的常勝記錄形成鮮明對比《損失比剛好反過來》;這些慘敗,不僅是因為漢武帝錯用將帥,其整體戰略也有有大問題。

第一是兵力分散,第二是急於求成;第三是準備不足;第四是連年征伐導致國內民眾有了厭戰情緒。

如果劉徹能夠再謹慎些保守些,汲取霍去病取河西之成功經驗,以更加靈活的戰略戰術,並輔以政治手段,對匈奴進行有針對性的打擊與分化,加速其衰弱與瓦解,漢軍恐不至於付出如此慘重的代價。

總之,漢武帝後期在匈奴問題上表現的既激進又僵化,在國力不繼的情況下,他仍然奉行其前期大投入、大包圍的全面打擊方式,這是不合時宜的,也很容易被熟悉了漢軍戰法的匈奴人所針對。

這正是『邊庭流血成海水,武皇開邊意未已』,劉徹沒能見好就收,結果犯了典型的經驗主義教條主義錯誤,前車之覆,我們應引以為鑒。

註1:正是這位日逐王先賢撣,在三十多年後匈奴內亂時將西域雙手奉上給了漢朝。

註2:據《南齊書·魏虜傳》:『魏虜,匈奴種也,姓拓跋氏。

……初匈奴女名拓跋,妻李陵,胡俗以母名為姓,故虜為李陵之後。

虜甚諱之,有言其是陵後者,輒見殺,至是乃改姓焉《改姓元氏》』也就是說,北魏拓跋氏正是李陵與匈奴公主的後裔,不過拓跋氏諱言此事,還為此殺了很多『造謠』的大臣,更改姓為元,以撇清關系。

當然,也有學者《如劉知幾》認為這是漢人崔浩為迎合北魏統治者而生造出來的,並將此寫入北魏國史之中,並由此招致殺身之禍。

註3:葉尼塞河,全長約5539公裡,世界第五長河,俄羅斯最長的河。

葉尼塞河平均流量約1.98萬立方米/秒,是俄羅斯水量最大的河,也是流入北冰洋水量最大的河。

葉尼塞河的水量,放在中國可排在第二位,僅次於長江。

註4:這片地區在歷史上,曾出現過漁獵、遊牧、農耕等多種經濟形態,其民眾後被蒙古人稱之為『林中百姓』。

註5:即大行令之更名,主要負責接待四方來朝的諸侯王和歸附的蠻夷及外國君臣。

所謂『臚』,有通報、傳呼之意,古禮貴族間主賓交接,需要有人負責居中聯絡,此謂『臚』也。

註6:據《後漢書·馬援列傳》記載,馬通便是東漢開國功臣伏波將軍馬援的曾祖父,後來馬通因謀反被處死,因此到東漢被馬家嫌棄,不許他姓馬,而稱其為『莽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