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講我們講到南唐中主李璟,從先祖李弁手中繼承了強大的南唐,但在他治理了十多年以後,南唐因為李璟四處用兵導致國力下降,朝中黨爭劇烈內耗不止,在後周與宋不斷地侵襲之下,最終是納幣削位,依附於北方的後周政權,惶惶不可終日。
李璟將一個『樓上春山寒四面』的大廈將傾的南唐,交到了他的第六個兒子李煜的手中,而最終李煜成了亡國之君。
將南唐的命運交到一個天才的藝術家江南文人李煜手中,這是命運的選擇;而李煜最終喪師失地身死國滅,這是歷史的選擇。
李煜的悲劇,其實就是命中註定,他在命運的塵網之中無處可逃。
在史書中,李煜被描述成一個耽於享樂的帝王,如商紂王和隋煬帝;被描繪成了一個長於藝術而拙於治國的亡國之君,如臨死前還吟唱著《玉樹後庭花》的陳叔寶。
作為南唐的第三代國君,李煜最終丟掉了三千裡河山,他是南唐的罪人,其實,這是一個歷史的誤會。
事實上,李煜既非商紂王那樣荒淫,也非隋煬帝那樣殘暴,更非陳後主陳叔寶一樣不堪。
李煜也曾經心懷大志,也曾經勤政愛民,也曾經盡心謀國,夢想建設一個中興的南唐。
在執政期間,李煜為政勤勉,有多有改革之策。
在軍事上,奉行對外稱臣對內暗自發展軍備的戰略,率領南唐軍民拼死抵抗宋軍的侵略,雖然最終金陵淪陷李煜無奈『肉袒出降』,但南唐政權在風雨飄搖中又延續了十多年,卻也是不爭的事實,連宋太祖趙匡胤也感嘆李煜的治國能力非同一般。
可見李煜並非如史家所說的『生於深宮,長於婦人之手』不諳政事,也並非如李煜自己所說的『幾曾識幹戈』。
他在執政期間做出了很多選擇和努力,在無數種努力都無濟於事的時候,最終成為階下囚,在四十二歲生日那天,在『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的深哀巨痛之中悲慘死去,書寫出一曲人生從華美到悲涼的哀歌。
國家不幸詩家幸,天崩地裂般巨大的人生變化,從一國之主到落入敵手成為階下囚;從人生喜劇到命運悲劇,人生所有的苦難都集中在李煜身上,也造就了李煜那無與倫比的詞作藝術。
政治上他是失敗者階下囚,在詞作藝術上他是一代詞帝,是晚唐五代詞的總結者,是宋詞的開啟者,是深刻改變了晚唐五代詞藝術走向的偉大詞人——從李煜開始,詞從民間舞臺的歌詞,開始進入士大夫的內心,他們不再替人代言,不再遮遮掩掩,不再用華辭麗句作虛情假意的歌唱,而是『我手寫我心』,像李煜一樣,用一顆至誠至真的詞心,書寫著人生的悲歡離合和命運的高低沉浮,當詞不再用來虛與委蛇,而是用來直抒胸臆,詞才真正成了詞。
政治毀了李煜,而李煜成就了詞,他成為宋詞的探路者,在李煜的身後,晏殊、歐陽修、張先和蘇東坡們,將扛著李煜的旗幟,把宋詞引向高處。
莊子說,人生乃是無處可逃的塵網,是無法避免的悲劇,我們都處在神射手後羿的射程之內,被射中是必然,因此我們不要和命運對抗,而要『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過一種如不羈之舟隨緣任性隨遇而安的生活。
但李煜是知其不可為而為之的儒家,他曾經有過積極進取的熱情;他不是知其不可而逃之的道家,沒有『淮南皓月冷千山』那般的清冷消極,他的身上有儒家的『君子藏器於身待時而動』的努力,在沒有機會之時,他默默地積蓄力量提升自己;機會來臨之時,他也曾經努力到無能為力。
雖然李煜最終的結局並不美好,但他畢竟努力過,他是一個悲劇英雄。
命運於李煜來說,是幸運也是不幸。
幸運的是,他出生於帝王之家,不幸的是他最終成了亡國之君。
他本來毫無希望做皇帝,他本可以做一個沉溺於藝術世界,進行藝術創造的天才藝術家,他本可以是吟唱山林隱居江湖的漁父,在五湖煙海中釣一桿風月。
不幸的是,命運又將他推向帝王的寶座,讓李煜拖著南唐奄奄一息的軀體,拼死抵抗又茍延殘喘,最終亡國成為階下囚,在『日夕以淚洗面』中,在無數次悔恨無數次夢回故園的夢境之中,被宋王室在七夕那天以牽機毒藥毒死。
李煜的死,給公元976年七夕的天空染上了一縷血色。
中主李璟有八個兒子,分別是從福、從壽、從康、從寧、從士,從嘉、從美、從孝,李從嘉就是李煜,是李璟的第六子。
按照中國皇權立嫡長子的原則,怎麼他也輪不到李煜做皇帝。
而李煜的大哥李從福即李弘冀就是太子,李弘冀為人陰狠毒辣,從這一點來說倒是一個做皇帝的料,因為唯有狠人才能玩政治。
而李璟對大兒子李弘冀頗不滿意,曾有意將帝位傳給自己的弟弟李景遂,太子李弘冀於是就毒殺了叔叔李景遂,力保自己的太子之位。
事實上,皇室內部兄弟之間基本上毫無親情可言,大哥李弘冀要防備自己的弟弟們,特別是對天生一副帝王之相的李煜戒心重重。
據說李煜一身儒雅氣質雍容華貴,而且是『重瞳』,民間叫『鬥雞眼』,現代醫學認為是早期白內障,但古人認為重瞳乃是帝王之相。
據說歷史上的大舜、晉文公重耳和西楚霸王項羽,都是鬥雞眼。
也就是說,李煜從少年時代開始就陷入了對生命朝不保夕的恐懼之中。
但李煜夠聰明,他深知藏鋒隱銳全身遠害的道理,於是他將自己包裝成一個不問世事悠遊於世的隱者形象。
中國歷史上的隱士大概可以分為三種,一種是伯夷叔齊餓死不食周粟的真隱士,另外一種就是萬般無奈回歸田園如陶淵明那樣的隱士,第三種就是假隱士,唐朝的很多隱居於終南山的人就是如此,他們隻是將隱居作為沽名釣譽的一種手段。
而李煜年紀輕輕就隱居於廬山讀書,他還給自己起了一大堆如『蓮峰隱士』、『鐘峰隱者』等有隱士味道的名號,一方面讀書提升自我,另一方面韜光養晦全身遠禍。
事實上,李煜是一個有追求有心機的人,史書上記載李煜,『早知國事,聰悟好學,經史子傳一見輒解。
善兵法,工書畫,明音律,其睿智明聰,罕有出其右者』。
這段記載說李煜早知國事,可見他並非不知治國,他善兵法有武功,可見並非是柔弱的宮廷子弟,他擅書畫音律,經史子集無一不通,可見他聰明好學智商很高。
從他早年假裝隱居韜光養晦的行為來看,李煜又是一個情商很高的人,他所謂的隱士生活隻是藏鋒隱銳的生存策略而已。
李煜隱居時間不長,但他寫隱士生活的漁夫詞,卻名垂千古。
《漁父》:
浪花有意千裡雪,桃花無言一隊春。
一壺酒,一竿身,快活如儂有幾人。
春江浪湧,桃李競放。
如此美景,一位漁翁於江上垂釣,有江湖之美而無風波之惡,一壺老酒,一竿風月,這樣的日子何其快樂,這是李煜理想中的生活。
但江湖可以有風平浪靜的時候,而人生的風波卻無處不在,恰如辛棄疾所說,『江頭未是風波惡,別有人間行路難』。
李煜連假裝做隱士的機會都沒有,他就被命運推上了帝王的寶座。
太子李弘冀毒死叔叔李景遂幾個月後,就暴斃身亡。
而李煜的另外四個哥哥也相繼逝去,本來是老六的李煜,一下子變成了老大。
在父親中主李璟病逝之後,匆忙登上大位,成為南唐的最後一代皇帝,不,是最後一個國主,因為此時的南唐已經成為後周的附屬國,他沒有資格稱皇帝。
因此李煜在歷史上被稱之為『李後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