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說我們覺得五代十國存在感低,就連五代十國自己,也覺得自己存在感低。
所以,大家出奇一致地刷存在感。
而刷存在感的方式,隻有一個套路,即『模仿從前的偉大王朝』。
朱溫接受唐哀帝禪讓,建立了後梁王朝。
後梁,還算低調,以汴梁根據地命名了新王朝。
因為這一地區屬於古梁國,所以,朱溫的新王朝叫梁朝。
按照慣例,朱溫當了皇帝,於是也給自己改了名字,叫朱晃。
明晃晃的晃,晃瞎人的眼。
稱梁隻能模仿從前,卻不算『模仿從前的偉大王朝』。
然而,從李存勖開始,就一定要照著這個腳本演。
李存勖滅梁建唐。
五代承接大唐,所以大唐不算古老,但一定算偉大。
後唐是為了區別之前的唐朝,而當時人家李存勖的新王朝就叫唐朝。
李存勖改朝換代了,為什麼沒有重新命名?
本系沙陀人出身,李存勖無論怎麼重新命名,都覺得存在感低。
所以,隻能玩命攀親戚。
這個親戚,非大唐莫屬。
同時,朱溫代唐建梁的時候,人家李存勖根本不承認,一定要尊老東家大唐的國號和正朔。
所以,新王朝命名為唐,也就不奇怪了。
後晉代唐,石敬瑭也是沙陀人。
但,這時候怎麼也沒法叫唐朝了。
那怎麼辦?
李存勖怎麼辦,石敬瑭就怎麼辦。
你李存勖叫唐朝,那我石敬瑭就叫晉朝。
但這個晉朝,不是司馬氏建立的西晉和東晉,而是春秋時代的晉國。
為什麼要命名為晉?
周成王桐葉封弟,『天子無戲言』,於是封其弟叔虞於唐。
這就是唐國的由來。
到了唐叔虞的兒子燮父一代,舉族遷居到了晉水之畔。
於是,『唐叔子燮,是為晉侯』。
這就是晉國的由來。
所以,晉代唐,一脈相承而且順理成章。
契丹人一通老拳,揍沒了後晉。
於是,同為沙陀軍事集團的劉知遠跑步到汴梁,沙陀人又建立了一個新王朝。
後唐的存在感,非常低。
因為李存勖是沙陀人。
後晉的存在感,比後唐還低。
都不止是沙陀人的問題,而是借了契丹的外力。
而劉知遠建立的這個新王朝,其存在感比後晉還要低。
人家契丹人本想入主中原,然後不走了,耶律德光開封稱帝、定國號為遼。
但是,中原套路深、我要回草原。
摁不住五代亂世,契丹人不玩了、退出了,這才有了劉知遠的新王朝。
所以,劉知遠更沒底氣。
也可以說是存在感低,那怎麼辦?
繼續『模仿從前的偉大王朝』。
劉知遠選擇的這個模仿標的,堪稱『數典忘祖』之舉,他選擇叫漢朝。
問題是你劉知遠是沙陀人,而且你的核心力量也是沙陀軍事集團。
這個套路,玩過了吧?
沒關系,西晉末年的匈奴人劉淵就已經建立過漢朝了,我劉知遠也姓劉,憑啥不可以?
後漢滿打滿算也就三年國祚。
然後,郭威黃旗裹身,又建立了一個新王朝。
郭威是漢人,但也出自沙陀軍事集團,給李存勖當過親兵、給劉知遠當過部下。
五代十國,除了後梁王朝,其餘全都出自沙陀軍事集團。
原因就是強者定章程。
在當時,就這夥人最能打。
這時候,李存勖、石敬瑭、劉知遠都是沙陀人,郭威是漢人。
所以,漢人郭威更要務虛名,一定要把存在感刷到極限。
於是,郭威命名自己的新王朝為周朝。
然後,回顧從前各代,郭威自可大言不慚了:你後梁、後唐、後晉、後漢,有誰比我的大周更古老、更偉大?把大唐也算進去,你們都算我家大周朝的諸侯。
後周兩個皇帝,郭威和柴榮,都是不世出的明君雄主。
但,英雄也得認命,既逆不了天也改不了命。
五代十國的亂世邏輯是:皇帝聽將軍的、將軍聽士兵;天子,兵強馬壯者為之。
於是,郭威代漢建周的腳本,被趙匡胤認真復制了一遍。
而且,老趙抄作業抄得相當認真,你郭威黃旗裹身,我直接黃袍加身,連龍袍都要提前準備好。
按理說,宋朝應該不會再模仿、再刷存在感了。
人家都到周朝了,周公、孔子的朝代,你還怎麼模仿、怎麼超越?
趙匡胤發跡於宋州,所以新王朝就命名為宋朝,跟朱溫的後梁大體不差。
別人太浮躁,還是老趙最樸實。
但是,樸實之下,卻是高深莫測的套路。
春秋戰國時期,有一個宋國。
趙匡胤的新王朝命名為宋朝,實際就是宋國。
宋國不算王朝,甚至都不算出名的強國。
戰國七雄,就沒有宋國這一號。
但是,人家宋國夠古老啊。
人家可是商朝後裔。
所以,趙匡胤的宋朝,是披著宋國的外衣,透著商朝的奢華。
你周朝的確偉大,但你是從哪來的?最初,也就是商朝的一個方國。
於是,這個套路的邏輯就是:因為商朝比周朝古老、比周朝偉大,所以宋朝就比後周更偉大、更有存在感。
而且,你都不能說趙匡胤這個邏輯不講理。
因為人家有佐證。
佐證就是老趙的父親,人家叫趙弘殷。
『弘殷』,就是弘揚殷商王朝啊。
到了宋朝,五代亂世才算終結。
這個模仿從前偉大王朝的套路,才沒有繼續模仿到夏朝及以前。
但,這夥人刷存在感刷竟刷到殷商,也算登峰造極、無與倫比了。
那麼,為什麼五代王朝一直要刷存在感呢?
合法性太弱,而且歷史上都從來沒這麼弱過。
亂世無義戰、強者定章程。
但是,沒有更高的超越性加持,這個強者總是無法自信。
今天你是強者,然後你當天子、你定章程。
那明天我是強者,然後就應該是我當天子、我定章程。
如果一直是這個邏輯,那就隻能不停地打仗、不停地改朝換代。
所以,五代十國的每一代,都在想法設法地尋找超越性,以增強自己的統治合法性。
因此,大家你方唱罷、我方登場地玩起了國名競爭。
那十國呢?
十國不重要。
一個南唐、一個後蜀,這兩個屬於悶聲發財的。
你們打你們的大天下,我們玩我們的小確幸。
所以,五代亂世已經亂得千裡無雞鳴了,而四川的後蜀和江南的南唐,居然繁華一片。
一個北漢,出自劉知遠的後漢王朝,算是沙陀武裝集團的餘孽。
但,沙陀武裝集團明顯不行了,北漢還能咋地?隻能呆在山西,然後各種不服找事、各種欠抽挑事,最後等著被一棍子揍死。
南吳,為南唐所代,武將篡了皇帝的大權。
天子,兵強馬壯者為之。
這是五代亂世的標準腳本,江南也不例外。
前蜀,被沙陀軍事集團給端了。
隨後,後唐的西川節度使孟知祥,連個國號都不改,直接在四川當了土皇帝。
其他諸如南楚、南漢、吳越就不多說了。
以前都是大唐的地方節度使,然後擁兵自重了。
山中無老虎,中原王朝一直改朝換代、殺皇帝,自然一直沒工夫搭理十國。
所以,這夥人也就猴子稱大王,膽子大的直接叫皇帝、膽子小的也得叫王。
五代頻頻刷存在感,那十國怎麼刷呢?
十國不刷,認命了、躺平了。
要刷存在感,就得逐鹿中原、問鼎中原。
但,中原全是生猛狠角色。
十國這些地方軍閥,避之唯恐不及,根本不敢沖進來找死。
本系安史叛軍出身的河朔三鎮,在大唐的時候,那叫獨立王國。
而在五代呢?朱溫生氣了,去揍一頓;李存勖生氣了,去揍一頓。
最後,生生給揍沒了。
就這架勢,十國還能折騰出什麼幺蛾子?
唯一例外的,就是北漢。
既有後漢的招牌,又有沙陀的底子,關鍵是曾經當過大哥,是五代中的一代。
所以,北漢不折騰一下,內心沒法自洽。
但,這純屬心態問題,無關大勢。
北漢刷存在感,除了惡心人,啥用沒有。
說了半天,那啥叫存在感?這個定義怎麼也要解釋一下。
但,教科書的定義雲山霧罩。
所以,還是我給定義一下吧,那就是:感覺到的影響力。
往往這是一種自我定性,即自我感覺到自己的影響力。
我感覺你們真心把我當大哥了,這就是有存在感強;我感覺你們完全沒把我當棵蔥,這就是存在感弱。
存在感強,那就內心自洽,自帶一種貴族氣質;存在感弱,那就內心不自洽,一定要刷存在感。
至於我的這種感覺,是不是與客觀實際相符,根本不重要。
重要的是我感覺到了什麼。
最後追求的,都是一個結果,即:內心自洽而獲得確定性。
從別人層面來說,就是別人感覺到了你的影響力。
宋朝感覺沒感覺到五代的影響力?元朝感覺到沒有、明朝感覺到沒有、清朝感覺到沒有?
這個問題,完全可以給出一個明確的回答。
那就是沒有。
存在感,主要看你輸出的影響力是不是被別人感覺到了。
首先是思想。
同屬亂世,我們能說春秋的存在感弱嗎?春秋輸出了思想、輸出了價值觀,而且一直薪火相傳,成為民族的源代碼。
其次是制度。
秦雖二世而亡,而我們卻不能說秦朝的存在感低。
百代皆行秦政制,秦朝人是怎麼說,後人就得怎麼做。
第三是故事。
強漢的故事、盛唐的故事,這是足夠後世王朝終其一生也難以超越的故事。
然後,我們再問五代輸出了什麼?五代輸出了制度,如中央禁軍、如樞密院掌兵制度。
但淵源在大唐、大成在北宋,五代就算一個過度。
至於思想和故事,那就想也不想了。
所以,不用別人感覺,面對歷史,五代十國的諸位君主們,自己都感覺自己存在感太低。
夜郎自大,是一種存在感爆棚。
『漢孰與我大』,漢朝到底有多大,我不知道,反正我覺得自己夠大了。
然後,這就夠了。
什麼開疆拓土、什麼諸侯爭霸、什麼問鼎中原,那都是超出我認知范圍的事情。
啥叫小確幸,夜郎自大就是小確幸。
所以,人家夜郎國,根本不用刷存在感:我都這麼大、這麼自信了,還用刷嗎?
而五代就不行了。
這些家夥是存在感太低。
曾經的大唐榮耀、曾經的大漢威武、曾經的大周鬱鬱乎文哉,而五代呢?守著一個河南省和一個半獨立的山西省,然後也敢稱一代,自己都無法說服自己。
所以,夜郎自大而五代自卑。
自卑怎麼辦?
去折騰、去刷啊。
於是,李存勖搞起了國名競爭,咱們有理想,你的理想是大唐、我的理想是大漢、他的理想是大周。
而且,這種刷存在感的遊戲,一直刷到宋朝。
因為跟五代比,宋朝存在感爆棚;但跟秦漢隋唐比,宋朝還是存在感太低。
五代這些不要臉的,把偉大王朝全給挑沒了,那宋朝咋辦?
隻能比古老了,所以趙匡胤把殷商搬了出來。
如果當時發現甲骨文,那大宋王朝一定提前搞夏商周斷代工程。
因為這是關乎國本的大事情。
但問題是你得名實相副啊,搞國名競爭有意思嗎?
屋子太熱,那就開空調,這樣才能溫度降下來。
但是,你不開空調,非要改溫度計,這算什麼邏輯?
名字,可以人為;實際,則是大勢。
這個大勢,真心改不了,大家隻能跟著走。
這不是屋子熱的問題,而是普天之下已經熱得開鍋。
那麼,這個天下大勢是怎麼開始的,有該如何結束?
安史之亂後,大唐朝廷捏著神策軍,與河朔三鎮的安史叛軍,平分秋色。
整個天下,就這兩夥人最能打。
所以,河北三鎮成了大唐的獨立王國。
河朔三鎮做個獨立王國,算是擁抱小確幸。
所以,這夥人很滿意。
但大唐不行。
自己曾經是榮耀歐亞大陸的頂級帝國。
所以,大唐朝廷一定要刷存感,必須讓河朔三鎮感覺到自己的影響力。
大唐有力量,所以刷存在感的方式就不是玩文字遊戲,而是戰爭折騰。
折騰到最後,大唐朝廷撐不住場面了。
於是,藩鎮割據、軍閥混戰,是個節度使都能調戲一下大唐皇帝。
接下來,就是黃巢起義軍吊打整個大唐,從山東殺到廣東,又從廣東殺到陜西,還從陜西殺回山東。
黃巢起義軍堪稱中國歷史上最彪悍的起義軍,從南殺到北、又從北殺到南。
大唐被殺廢了,藩鎮也被殺廢了。
代唐而立的這個後梁王朝,其基幹人馬就是黃巢的起義軍。
隻不過換了掌門人,原來叫黃巢,後來叫朱溫。
在對付黃巢起義軍的過程中,沙陀軍事集團崛起了。
這夥人本是大唐的胡人雇傭兵。
戰火淬煉之後,一躍升級為帝國的最強軍事集團。
後唐滅前蜀,相當於中原王朝統一四川之戰。
沙陀人的後唐,用了多長時間?一個月,一個月就把四川統一。
這個速度,已經創了紀錄。
北宋死命追,也還是用了66天才打下四川。
黃巢起義軍一直折騰,的確把大唐折騰廢了,卻給自己折騰出了一個新對手。
這個對手就是沙陀軍事集團。
同理,沙陀軍事集團一直折騰,把後梁、後唐、後晉折騰沒了,同時也給自己折騰出了一個對手。
這個對手就是侍衛親軍以及後周、北宋的中央禁軍。
所以,郭威代漢、趙匡胤代周,用的人馬不是沙陀軍事集團而是侍衛親軍。
簡單說,這兩個人用了皇帝的禦林軍,最多也就是首都衛戍區的兵。
因為皇帝一直被殺,所以每一個新王朝以及王朝的每一個新皇帝都要強化自己的皇家禦林軍。
到了後周時代,禦林軍隊伍終於成氣候了。
所以,改朝換代可以用天來計算,而不是大打內戰或勾結草原。
在首都拉著禦林軍造反、殺皇帝,與從山西沖到河南造反、殺皇帝相比,這個效率相當於指數級躍升。
等後周和北宋完成中央禁軍的構建,那山西沙陀軍事集團也就隻能守著太原城自怨自艾了。
而十國的好日子也就到頭了,新王朝一定會開展統一戰爭。
到這個時候,名實相副的中央帝國才會出現,五代亂世的這個大勢也才會結束。
而中央帝國一旦形成,自然不需要再刷存在感了。
但是,北宋還得刷。
因為自己沒法跟秦漢隋唐比。
所以,幽雲十六州, 與其說是兵家必爭之地,不如說是北宋心結。
不把幽雲十六州弄回來,趙家官人怎麼在陰曹地府跟秦始皇、漢武帝一起吹牛打牌?但是,真心收不回來,那怎麼辦?
還得刷存在感。
宋真宗甚至低三下四地賄賂當朝宰相王旦:不求你幹別的事兒,就求你的王旦政府支持我封禪泰山。
隻有封禪泰山了,我們趙家官人才能內心自洽、才能感覺到自己的影響力。
所以,北宋皇帝們普遍關心『宗教事業』。
北宋富甲歷代卻財政緊張,一個重要原因就是錢都拿去『關心宗教事業』了。
這就是一個無底洞,花多少錢都不嫌多。
如果還不行,那就士大夫們一起努力,皇帝的事就是大家的事。
所以,唐朝韓愈未競的事業,卻被宋朝大儒們給幹成了,引領了儒學的再次復興。
二程搞了洛學、二蘇搞了蜀學。
後來二程一系被南宋朱熹發揚廣大,也就是理學。
而與之競爭的蜀學,自然凋零了。
除此之外,還有司馬光和王安石這兩個大佬級人物。
司馬光推崇西漢揚雄一系,跟什麼洛學、蜀學都不一樣。
王安石玩得是更生猛,樸實無華卻超前創新,搞起了理財,算是融合儒法了。
所以,存在感真心很重要,刷存在感也很重要。
成功的帝國,是這麼刷出來的,而宗教事業、文化事業也是這麼刷出來的。
存在感強,才能閑庭信步,比如漢唐,氣度大開大合;存在感弱,往往各種折騰,比如兩宋,國策動蕩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