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史記·淮陰侯列傳》中,太史公司馬遷講了這麼一個故事。
西漢立國後,因功受封楚王的韓信居功自傲,不知收斂,被氣壞了的劉邦便設計把他抓回長安,還將其爵位貶為淮陰侯。
然而韓信並沒有吸取教訓,反而怨氣沖天,覺得誰都對不起他。
尤其是對劉邦,動不動就冷嘲熱諷。
一天劉邦跟韓信聊天,問他:你覺得憑我老劉的本事,可以統率多少人馬?
韓信拿大白眼珠子斜棱了一下自家皇帝,然後頗為不屑的給出了答案:撐死10萬,再多你就得拉胯。
劉邦有點不高興了:那你小韓能帶多少?
韓信可不管大老板心情好不好,傲嬌的一仰脖:你給多少咱就能帶多少,要是有一個拉了胯,我就跟你姓!
在冷兵器時代敢誇下這樣海口的,還真沒幾人有這個資格
這就是『韓信將兵,多多益善』的典故——當然是被小小的演繹了一下的版本,但我覺得這樣才符合韓信的性格。
至於太史公在故事的末尾又添了幾筆,說劉邦質問韓信,你這麼能咋還被我老劉逮了?
韓信答曰『陛下不能將兵,而善將將,此乃言之所以為陛下禽也。
且陛下所謂天授,非人力也』《《史記·卷九十二·淮陰侯列傳第三十二》》,我倒覺得跟前邊的語境完全不符,有狗尾續貂之嫌。
畢竟韓信要是那麼會找補、馬屁拍得那麼香,又何至於後來慘死於婦人之手?
都說劉邦殺功臣,其實這事挺冤枉的。
老劉看似宰了一地的人,但這些倒黴鬼中的大多數自有取死之道,也很難算得上是真正的功臣。
而且即便是對這些異姓王,劉邦也並非一定要斬盡殺絕。
比如像趙王張敖就因為是老友之子、自家女婿的情分被赦免了罪過,僅是貶爵宣平侯而已;長沙王吳芮得了張良的忠告,哪怕刀架脖子上也死活不反,最終劉邦也沒拿他怎麼樣。
西漢開國後,劉邦為遍賞功臣曾封侯143人,但其中大多數都是為了維護穩定和安撫人心所設。
而且劉邦也挺念舊情的,像是本為沛縣一名小卒的秋彭祖,就因為在劉邦起兵時第一個打開了城門,哪怕在此後再未立寸功《一直負責給劉太公端茶倒水》,最後也撈到個戴侯的爵位。
至於真正追隨他打天下的核心班底,如蕭何、張良、曹參、陳平、灌嬰、周勃、樊噲等,劉邦更是給予了最優厚的封賞,使其富貴不窮並蔭及子孫。
唯一的例外,就是韓信。
漢初真正的開國功臣,被殺掉的其實也就一個韓信
而且虧得韓信攤上的是劉邦這樣的主子,要是換個姓楊的、姓朱的或是姓愛的,沒準他的腦袋早被砍掉多少回了。
01
韓信,出生於淮陰《今江蘇淮安》,家世不詳。
早年間他混得很落魄,一度慘到了在鄉鄰家混吃混喝才能維持生存的地步,其實也怪不了別人。
畢竟韓信年輕力壯,卻不肯安心種地,更沒有做工或經商的本事,整天不務正業,就是個『街《gāi》溜子』,怎麼可能不招人煩?
韓信早年在家鄉就是個無業遊民、街溜子一枚
所以當他遭受胯下之辱時,估計鄉親們都會覺得他活該。
這一點倒跟未發跡前的劉邦很像。
但人家老劉混社會混到了狐朋狗友遍及豐沛、振臂一呼八方景從的程度,而韓信卻把自己混成了孤家寡人,人生中唯一算得上是朋友的蕭何還把他往死裡坑,這其中的原因就耐人尋味了。
後來天下大亂,在家鄉快活不下去了的韓信就投軍追隨了項梁。
等項梁死後,他又跟了項羽,結果被安排了個抱著桿大戟站崗放哨的差使,於是一怒之下就跑去投了劉邦。
這可能算是韓信的一生中,做出的最明智的選擇。
不過此時的韓信還是個無名小卒,自然沒有無緣無故受重用的道理,還因為沒看好倉庫差點被劉邦宰了。
於是一怒之下的韓信,居然一撒腿……又跑了。
不知道這位在戰場上算無遺策的『兵仙』是否曾經想過——縱以天下之大,此時又有何處是他的容身之地呢?
幸虧此前對他頗為賞識的蕭何上演了一出『月下追韓信』的好戲,而且還豁出老命去向劉邦舉薦韓信:
『何曰:‘諸將易得耳。
至如信者,國士無雙。
王必欲長王漢中,無所事信;必欲爭天下,非信無所與計事者。
顧王策安所決耳。
’王曰:‘吾亦欲東耳,安能鬱鬱久居此乎?
’何曰:‘王計必欲東,能用信,信即留;不能用,信終亡耳。
’』《《史記·卷九十二·淮陰侯列傳第三十二》》
蕭何的意思很簡單,你老劉要是想混吃等死,那用不用韓信無所謂;可要是有意問鼎天下,那就必須重用韓信。
就是不知道老蕭是否還有一段後話——如果不想用韓信,也不能讓他跑了。
否則這貨要是落到別人手裡,必成大患。
蕭何月下追韓信,是替他大老板劉邦追的,跟與前者間的友情沒多大關系
這倒不是我內心陰暗。
後來陳豨謀反,韓信身陷嫌疑,恰恰又是蕭何獻計呂雉,才將韓信擒殺——真是妥妥的『生死一知己』啊。
劉邦很信任蕭何,就接受了他的建議。
然而,此前非但沒有名氣,更未曾立下過任何功勛的韓信驟然被拜為大將軍,不但使得『一軍皆驚』,更不知讓多少一直追隨劉邦鞍前馬後的宿將老臣又嫉又恨。
後來韓信在朝中一直沒什麼朋友,不知道是不是因此而來。
更不知,這種狀況是否在劉邦和蕭何的謀算之內。
而韓信與劉邦的初次會面,就直接懟得自己這位新老板血壓直沖180:
『信謝,因問王曰:‘今東鄉爭權天下,豈非項王邪?
’漢王曰:‘然。
’曰:‘大王自料勇悍仁彊孰與項王?
’漢王默然良久,曰:‘不如也。
’信再拜賀曰:‘惟信亦為大王不如也。
’』《引用同上》
劉邦打仗不如項羽這碼事,天下人誰不知道?
即便老劉自己也是心知肚明。
但有些事情,知道是一回事,說出來就是另一回事了,更何況是初次見面就直懟領導的肺管子?
就算劉邦心胸寬廣或是願意為大局忍了,但在心底投下的這抹陰影,在多年後沒準就會轉化成殺機。
不知道是不是這個原因,劉邦其實在一開始就沒信任過韓信。
一個證據就是自從後者受拜為大將軍,曹參就始終給他當副將。
劉邦一輩子最信任的,就是他當年混社會時結交的一幫小兄弟,即所謂的豐沛鄉黨。
而曹參在其中才能不及蕭何,勇武不如樊噲,親厚不如盧綰,風頭還經常被周勃、王陵等人所掩。
但在劉邦心目中,要論到老實可靠,誰都不如曹參。
一個能幹出『蕭規曹隨』這種事的人,足以讓劉邦予以充分的信任
像曹參這樣替劉邦打天下時悍不畏死,『身被七十創,攻城略地,功最多』《《史記·卷五十三·蕭相國世家第二十三》》,天下太平後當了宰相還能『蕭規曹隨』的人,還有什麼不讓人放心的?
所以曹參名為副將,實為監軍,否則劉邦憑啥放心的將大半精銳漢軍交給韓信使喚?
後來劉邦遍賞功臣時,蕭何功居第一,曹參排名第二,而他的老上司韓信僅排名第二十一。
可見韓信在老劉的心目中,其實就是個工具人的角色,真正跟他貼心的還是曹參,或者說是他的豐沛鄉黨。
這是韓信天生的悲劇,但卻並非他落得個被誅滅三族下場的本因。
02
韓信的軍事天才是毋庸置疑的。
若是沒有韓信,劉邦根本打不贏項羽
尤其是在楚漢爭霸這場西漢立國之戰中,韓信爆發出了卓越的統帥才能——先定魏,再破代,此後又滅趙、降燕、亡齊,最後與劉邦合兵在垓下全殲楚軍。
而且在此期間韓信還有奇謀妙算不斷,如一戰定三秦的明修棧道、暗渡陳倉之計,如在井陘之戰中拔幟易幟、背水一戰,如在濰水之戰中以水為兵、半渡而擊,再如垓下之戰中的四面楚歌、十面埋伏……這樣經典的戰例哪怕過了兩千年之後仍為後人所津津樂道、高山仰止。
可以說單憑自己的本事,十個劉邦也不是項羽的對手,可是在有了『漢初三傑』的輔佐之後,這位漢太祖問鼎天下幾乎就成了水到渠成之事。
尤其是韓信在其中的作用更是無可取代,像是堪稱歷代帝王中軍略無雙的唐太宗李世民,就認為若無韓信,劉邦就啥也不是:
『漢以六合為家,是賴淮陰之策』《《帝范·求賢第三》》
李大帝的觀點雖為人所喜聞樂見,但顯然是有點偏頗了,起碼對於劉邦來說是不公平的。
隻需粗略的復盤一下楚漢之戰,我們就可以清晰的發現漢軍的基本戰略思路就是維持內外兩條戰線——內線以劉邦為主負責吸引項羽主力的視線,而外線的韓信則趁機大肆攻城略地。
用接地氣的話說就是劉邦負責當肉盾拉仇恨,韓信則隻管輸出偷塔……
事實證明,這是個正確的戰略,沒準還是唯一正確的那個。
大漢立國之戰,除了仰仗韓信用兵如神,劉邦『拉怪』的本事同樣功不可沒
要論打仗,劉邦肯定不如韓信,也不是項羽的對手。
那要是把漢軍內外兩線的主帥對調一下,結果又會怎樣?
項羽在政治上的智商,可能還沒韓信高明,比起戰略上的大局觀差距也非常明顯。
但不得不承認,項羽的戰場直覺、戰術指揮以及臨機應變能力,其實並不比韓信差,而且單論殺敵破陣的勇武之力,韓信更是隻有被秒殺的份兒。
因此要是拿韓信硬剛項羽、非得在戰場上較個真章,勝負還真不好說,最大的可能要麼是相持不下,要麼就是兩敗俱傷。
那麼讓劉邦去對陣魏豹、李左車、陳馀、田廣,就一定能打贏?
答案可能還是否定的,結果很可能是菜鳥互啄,打成一團漿糊。
與其內外兩線都沒把握,那還不如采用田忌賽馬的辦法——讓韓信去欺負一群弱雞,而劉邦這個『下駟』則頂著一張嘲諷臉去給項羽送菜。
反正劉邦跟誰打都不好贏,況且項羽一瞅見這貨就上頭,拿老劉去拉仇恨正好廢物利用……呃,應該說是恰如其分。
於是我們就看見這樣頗具喜劇效果的一幕——一邊是韓信在一路攆著魏代趙燕齊等六國餘孽的屁股窮追猛打,一邊是項羽在輕描淡寫間就屢屢將劉邦打成狗。
要不是有張良陳平之流拼命出謀劃策,更有蕭何躲在大後方玩命的加血補奶,老劉可能早就完蛋了。
即便如此,劉邦也慘到了連老爹老婆都被抓了俘虜,親生兒女都被當做累贅踹下逃亡的馬車的地步。
不過他有多倒黴,韓信那邊就有多得意,盡管劉邦也很清楚不管輸贏韓信都是替他打工的,還得強作笑臉予以表彰賞賜,但心裡邊能不窩火嗎?
劉邦被項羽打得醜態百出,相較韓信的勢如破竹,心裡沒想法是不可能的
火總有憋不住的時候。
漢王三年《公元前204年》,劉邦在滎陽又被項羽胖揍了一頓,然後逃到成皋《今河南滎陽境內》,結果又被包圍。
老劉坐困孤城感覺非常的空虛寂寞冷,結果呼朋喚友了半天,連離得最近的韓信都不搭理他。
於是他就怒了,拉上夏侯嬰偷渡黃河,一口氣跑到修武《今河南焦作》,然後自稱漢使混進了韓信的軍營,直接奪取了兵權:
『張耳、韓信未起,即其臥內上奪其印符,以麾召諸將,易置之。
信、耳起,乃知漢王來,大驚。
漢王奪兩人軍,即令張耳備守趙地。
拜韓信為相國,收趙兵未發者擊齊』《《史記·卷九十二·淮陰侯列傳第三十二》》
但這隻是劉邦氣急敗壞下的一時任性之舉,事後又很快將兵權還給了韓信。
如果事情到此為止,依然不足以成為後來韓信必死的理由。
等到韓信在外線將六國餘孽一掃而光,完成了戰略上對楚國側翼的大包圍之後,也不知道是志得意滿下有點飄了,還是被人慫恿後腦子進水了,居然上書要求劉邦封他為王:
『齊偽詐多變,反覆之國也,南邊楚,不為假王以鎮之,其勢不定。
原為假王便』《《史記·卷九十二·淮陰侯列傳第三十二》》
當時劉邦又在習慣性的被項羽按住猛揍,而且還是在老地方滎陽,仍在望眼欲穿的等著哪個小弟來救駕。
結果救兵沒等來,卻等來了韓信近乎要挾式的請封文書——試問老劉會怎麼想?
韓信請封齊王的不智之舉,已經註定了悲劇性的結局
當然是新仇舊恨集於一身,氣得跳腳破口大罵。
幸虧此時老劉被張良或陳平踹了一腳,提醒他韓信這貨現在沒人惹得起,要是把他逼反了,那您老可要前功盡棄嘍,之前的揍算是白挨了……
劉邦最大的好處就是聽勸,於是便封韓信為齊王。
而後者也頗為感激,面對楚軍勸其叛離或自立的說客,立場頗為堅挺。
但他在劉邦心目中的地位和印象,卻早就跟堅挺二字無緣了。
03
劉邦在與項羽決裂後,面對漢弱楚強的局面,他為逆轉大局而采取的一記妙招,就是挖墻腳。
於是乎當年被項羽分封為王的十八路諸侯中,張耳、英佈、吳芮、臧荼先後跳槽,而像彭越、韓《王》信這樣地位較為獨立的實力派也被劉邦招入麾下,再加上韓信,組成了漢初的七大異姓王。
換誰是劉邦,看到這幅地圖都得窩一肚子火
畢竟劉邦不是能讓人『納頭便拜』的宋公明哥哥,想要拉人家效忠肯定得付出相應的代價,最簡單的辦法就是封王。
在老劉被項羽攆著打時,這樣的代價對他來說可以是無所謂的,可是當劉邦成為天下至尊之後,這幾個近乎獨立於大漢朝之外的異姓王,就成了紮在他心底最深處的七根刺。
劉邦雖然是個老潑皮,但也並非毫無底線。
所以盡管他做夢都想早點拔刺,但也沒有不顧一切的不問而誅,而是挖好幾個大坑,然後守株待兔等人來踩——具體套路就是先散佈某異姓王要造反的消息,然後如果這家夥果然反了,那就出兵討伐;如果不反,那就放過。
結果就是趙王張敖沒反,但他的國相貫高倒是反了,於是劉邦念在故友《張耳》、翁婿《尚魯元公主》的情分將其貶為宣平侯;然後臧荼反,被斬殺;彭越不敢朝見,被廢為平民,後為呂雉所殺;英佈造反,兵敗後被百姓所殺;韓王信叛漢投匈,後被漢將柴武斬殺。
長沙王吳芮無論老劉怎麼勾搭都不反,那也隻好任由他繼續稱王下去。
這倒好辦,難辦的是被改封為楚王的韓信,該怎麼處理?
相比於其他六王,韓信稱得上是功勛卓著——劉邦能打下大漢江山、南面稱尊,起碼有一半的功勞得算在這位楚王的頭上。
故此,甭管劉邦對於韓信是如何的猜忌和惱火,但相較於臧荼、英佈之流終究還是有很深的情分,哪是說砍死就能砍死的?
更重要的是,劉邦想砍死韓信,也得有那個本事不是?
於是老謀深算的陳平給劉邦獻計,讓他不費吹灰之力就抓住了韓信。
話說此時君臣之間的關系雖以圖窮匕見,但此前面對蒯通、鐘離眛等人的策反,韓信都站穩了立場,始終未反,對此劉邦也是很清楚的。
因此此時只要韓信識時務、果斷認慫,那麼劉邦也不至於非得要把他怎麼樣。
韓信要是能管住自己那張嘴,沒準還能混個善終
可韓信呢?
刀都架到脖子上了,他居然還有心情吐槽,而且繼續保持一貫風格,句句話直捅劉邦的肺管子:
『果若人言,狡兔死,良狗烹;高鳥盡,良弓藏;敵國破,謀臣亡。
天下已定,我固當烹!』《《史記·卷九十二·淮陰侯列傳第三十二》》
也就是劉邦臉皮厚,可以假裝沒聽著。
要是換個皇帝,就憑這幾句話就足以將韓信千刀萬剮了。
被劉邦逮回長安後,韓信貶為淮陰侯,還享受到了『監視居住』的待遇。
哪怕倒黴到這種地步了,韓信依然鼻孔朝天、目中無人。
比如他經常不給劉邦面子,拒絕打卡上班,還動不動就牢騷連篇,說老劉恩將仇報。
而他本就在朝中沒幾個朋友,還經常瞧不起像周勃、灌嬰這樣皇帝的心腹、鄉黨,說些羞與其同列之類的怪話。
有一次韓信去拜訪樊噲,後者非常重視而且執禮甚恭,無論迎送都行跪拜大禮。
結果韓信如何?
居然一臉嫌棄的吐槽說,我這一生混得太失敗了,居然到了跟樊噲這種貨色為伍的地步。
說到樊噲,人們最熟悉的場景就是在鴻門宴上為救劉邦,手持劍盾硬剛項羽的事跡。
實際上樊噲並非是文藝作品中描繪的那類隻會逞匹夫之勇的臉譜化人物,他不但背景深厚《跟劉邦是發小,還娶了呂雉的妹妹為妻》,而且性情沉穩,頗有謀略,故此在西漢立國後不但當過大將軍,還曾任職左丞相。
這樣的人物,連陳平都不敢惹,即便手持劉邦親筆禦書的處決令也隻敢抓、不敢殺。
可韓信說得罪就給得罪了,絲毫不放在心上。
樊噲可不是影視中這樣臉譜化的莽夫,相反頗有城府,智商很高
如果這樣都能不死,那才是天理難容。
漢高帝十年《公元前197年》因陳豨造反,劉邦親自率兵征討。
此時長安城中流傳起韓信欲與陳豨勾結起事的傳聞,於是呂雉召蕭何獻計,將韓信誘捕並斬殺於長樂宮。
一代戰神、兵仙,就這麼稀裡糊塗的死在了他唯一的知己和婦人之手。
無論是《史記》還是《漢書》,都大肆渲染韓信與陳豨勾結謀反之事,反正我是不信的。
我們可以懷疑韓信的情商,但千萬不要質疑他的智商。
無論什麼事情,只要跟軍略沾邊,韓信可能說話不好聽、處置不計後果,但絕對算無遺策。
造反這碼事,肯定少不了要用到刀兵,韓信無論在戰略大局的眼光上,還是戰術佈置的細節上,都能將劉邦、呂雉、蕭何、陳平等人甩出八條街,又怎麼可能屢屢被算計、吃癟?
如果韓信要造反,最好的時機就是在他向劉邦尋求封王的時刻。
當時韓信橫掃北方,已是三分天下有其一,別說封個王了,哪怕他悍然自立,劉邦也毫無辦法。
畢竟若是韓項合流,要滅掉劉邦還不跟玩兒似的?
就算韓信不跟任何一方合夥,反而要跟劉項一打二,其實贏面也很大。
畢竟劉項互毆已經打得精疲力竭,若遭以逸待勞的韓信大軍反戈一擊,沒準都是死無葬身之地的結局。
韓信若是當了皇帝,可能連項羽都不如,但千萬不要懷疑他打天下的本事。
韓信又不傻,要反早反了,何必等到淪為階下之囚時才反?
即便是韓信當楚王時,也是有兵有糧有地盤。
更重要的是憑著百戰不殆的名聲,只要他振臂一呼,估計那些心裡都在打著自己小算盤的異姓王們都不能消停。
所以那時候韓信若是反了,剛剛立國的大漢朝沒準就得即時傾覆,對此,劉邦也是認同的:
『平曰:‘陛下將用兵有能過韓信者乎?
’上曰:‘莫及也。
’平曰:‘今兵不如楚精,而將不能及,而舉兵攻之,是趣之戰也,竊為陛下危之。
’』《《史記·卷五十六·陳丞相世家第二十六》》
坐擁天下近半精兵時沒反,身為一方土皇帝時也不反,憑啥淪為階下之囚、手中沒有一兵一卒時反倒要反了?
若是這點自知之明都沒有,韓信的『兵仙』之名何以成立?
雖然歷史是個任人打扮的小姑娘,但過於濃妝艷抹了,反倒無處不透出一個『假』字。
因此在史書中,自打西漢立國後韓信的智商就直線下降,不是今天被這個忽悠,就是明天被那個算計,隻能說明兩件事——要麼史書是騙人的,要麼韓信壓根就沒想過要反。
既然不打算造反,那就與兵事無關。
而戰場之外的韓信無論做出何種蠢事,都是可以理解的。
04
像臧荼、彭越、英佈這樣的『中間勢力』,在哪朝哪代落得個遭清算的下場,都是稀松平常的事情,都不值得大驚小怪。
像臧荼、英佈這樣的騎墻派,在歷史上從來都沒有好下場
七大異姓王中唯一特殊的就是韓信。
因為他跟劉邦本有君臣之分屬,卻在大老板最艱難的時候,以近乎要挾的方式非要與其平起平坐《韓信求封齊王時,劉邦還隻是個漢王》,這就成了後人指責韓信『心懷野望』的證據。
當然殺了韓信的劉邦《雖然是借助老婆之手》也沒落到好——其實老劉對追隨他打天下的老兄弟挺好,卻因此得了個『濫殺功臣』的罵名。
對於這個雙輸的結果,我以為韓信要承擔主要的責任,當然他也是自有苦衷。
首先,韓信在劉邦陣營中的地位就一直很尷尬。
劉邦起家的核心班底,無一例外都是他的沛豐鄉黨,比如蕭何、曹參、樊噲、盧綰、王陵、周勃等等。
這些人無論才能如何,都始終對老劉忠心耿耿,也是後者最信任的群體——除了因為家庭矛盾曾對樊噲起過殺心,劉邦跟他的老鄉們算是有始有終,君臣關系十分和諧。
西漢立國後,重臣幾乎都出自劉邦的沛豐鄉黨
當然,劉邦的老班底除了老鄉外,還是有幾個外人的,比如張良,比如陳平,比如韓信。
張良是韓國貴族,祖上出任過五代韓王之國相;陳平是陽武《今河南原陽》人,陽武在戰國時先屬韓,後被魏國所占,所以他和張良一樣,跟先屬宋後歸楚的那幫豐沛人完全扯不上關系。
可韓信就不一樣了,淮陰雖然距離豐沛有好幾百裡地,可非但在戰國時期同屬楚地,到了秦朝還都歸一個泗水郡管。
所以要是非得將韓信說成是劉邦的老鄉,其實也是說得過去的,而且估計後者還會挺樂意。
從這個角度看,韓信算是內人中的外人、外人中的內人。
看似被夾在中間兩頭不靠,但其實有著更大的操作空間,如果經營得當,他完全可以左右逢源,歷史上類似的例子數不勝數。
可偏偏,處理人際關系是韓信最大的短板。
再加上功高遭嫉,韓信最後混得兩邊不是人,我估計連劉邦都不好意思在他面前自稱『孤家寡人』。
唯一算是朋友的蕭何,還把他往死裡坑。
其次,韓信的身份在劉邦陣營中也很尷尬。
韓信跟劉邦手底下那幫『佈衣將相』和張良這樣真正的貴族都不在一個圈子
關於韓信的身世,史書中語焉不詳,但隱隱透露著他出身平民的意思,但要細究一下的話,就會發現其中有很多門道:
『淮陰侯韓信者,淮陰人也。
始為佈衣時,貧無行,不得推擇為吏,又不能治生商賈,常從人寄食飲,人多厭之者,常數從其下鄉南昌亭長寄食,數月,亭長妻患之,乃晨炊蓐食。
食時信往,不為具食。
信亦知其意,怒,竟絕去』《《史記·卷九十二·淮陰侯列傳第三十二》》
一個佈衣,卻沒有任何謀生手段、啥活兒都幹不了,隻能靠蹭吃蹭喝過活,這樣的人在秦漢時期隻可能有兩種身份——要麼像韓信的大老板劉邦一樣是個潑皮混混,要麼就是個落魄的貴族。
而前者顯然不可能,畢竟當混子的基本素質就是厚臉皮,怎麼會遭人嫌棄一下就連長期飯票都不好意思要了?
臉皮這麼薄的韓信要是敢自稱混子,信不信潑皮老祖宗劉邦會氣得七竅生煙,早就一刀把這貨砍了。
其實類似的暗示在史書中比比皆是。
比如韓信遭胯下之辱時,被嘲諷『若雖長大,好帶刀劍,中情怯耳』;後來韓信投軍時,也是『杖劍從之』——在當時可以隨身佩劍而且不事生產的,隻有貴族,哪怕是落魄的貴族也是如此。
再如韓信丟了亭長家的長期飯票後,自己釣魚充饑,幸有個好心的『漂母』對他定時投喂。
感激不盡的韓信吹牛X說以後發達了定會報答老人家,結果漂母不屑答曰『大丈夫不能自食,吾哀王孫而進食,豈望報乎!』《引用同上》
看到沒,漂母稱韓信為『王孫』——《史記索隱》對此的解釋是『秦末多失國,言王孫、公子,尊之也』。
哪怕落魄不堪,韓信依然跟所有人都格格不入
後人其實也對韓信的佈衣身份普遍持懷疑態度。
像是清人趙翼在點評漢初名臣時,無論『最貴』還是『白徒』中,都找不到韓信的名字:
『漢初諸臣,惟張良出身最貴,韓相之子也。
其次則張蒼,秦禦史。
叔孫通,秦待詔博士。
次則蕭何,沛主吏掾。
曹參,獄掾。
任敖,獄吏。
周苛,泗水卒史。
傅寬,魏騎將。
申屠嘉,材官。
其餘陳平、王陵、陸賈、酈商、酈食其、夏侯嬰等皆白徒。
樊噲則屠狗者。
周勃則織薄曲吹簫給喪事者。
灌嬰則販繒者。
婁敬則挽車者。
一時人才皆出其中』《《廿二史札記·卷二·漢初佈衣將相之局》》
所以說韓信很可能是因秦滅六國而破家亡國的勛貴之後。
隻不過跟兩千年後的那些連肚子都填不飽也得提籠遛鳥的八旗子弟有些相似的是,韓信不肯找個正經營生過活,走到哪裡都得佩把破劍,反正時刻都得端著個『爺』的架子。
沒錯,盡管忍受過胯下之辱,但韓信始終有著強烈的自尊心。
這是一個貴族的基本修養,同時也是他跟劉邦這個『佈衣天子』,以及其麾下那些出身豐沛的『佈衣將相』最大的區別。
同樣出身貴族的張良為何在功成名就後避世不出?
除了保身避禍外,恐怕另一種可能就是劉邦那個亂七八糟、充滿著濃重『鄉土氣息』的朝堂,讓天生貴胄的張子房同學忍不住腦殼疼……
那還不如眼不見,心不煩。
韓信可能沒張良感觸那麼深刻,但他顯然也受不了劉邦君臣間那種過於『活潑』的氣氛。
要麼每每格格不入,要麼就是看不起這個、『恥於同列』那個,連對劉邦也是動不動就直懟肺管子。
劉邦身上濃重的潑皮氣質,真不是一般人能受得了的
其實到後來連劉邦自己都受不了了,下令叔孫通『治禮』。
等到那幫老兄弟再上朝時『莫不振恐肅敬』,這才爽得不行,直呼『吾乃今日知為皇帝之貴也』《《史記·卷九十九·劉敬叔孫通列傳第三十九》》。
跟張良這樣真正的貴族、張蒼這樣真正的學者,韓信交往不來;像樊噲、周勃、灌嬰這樣的『白徒』,韓信又瞧不起。
也唯有蕭何這樣有一定的身份,又知書達理的人物,才能讓韓信產生親近和結交之心。
可他又哪知道這位老兄才是個最大的坑貨?
所以韓信在劉邦手底下,註定了就是個悲劇。
哪怕他的情商再高、再小心謹慎,結局也好不到哪兒去。
畢竟老潑皮那裡,除了鄉黨,也就陳平這個老奸巨猾的家夥能混得如魚得水。